来源:《湖南文学》2015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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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小学的大操场在围墙外面。右边开一道小小的侧门,钻出去,眼前便豁然开朗。所谓操场,就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土坪。左前方挖了个大沙坑,供学生跳远用。沙坑左侧整出条笔直的百米跑道——不过是将土夯平,铺上细砂,两边用水泥砌出三寸高的界线。此外还有个篮球架——用钢筋水泥铸一条巨型独臂,上端往前伸出两尺远,像持盾牌那样抓着块篮板,孤零零地站在操场右侧的一个土坡下。土坡连着坟山,大大小小的坟堆沿着县机械厂的围墙朝东方小学那边蔓延。大多数坟前竖着青石堑成的碑,这些坟堆通常比较饱满;少数无碑坟又瘦又矮,有的眼看就要没入地下,却还顽强地隆起背,彰显其不容忽视的存在。坟山青草茂盛,间杂着不少野花,一到春天,便满山飘动着许多白的黄的小粉蝶。坟山快延展到东方小学后墙处时,被一条瘦长的小路截断——路那边是菜地。坟山下面靠小路边有块小高地,横着一栋老屋,土砖瓦顶。屋里住着个老奶奶,似乎永远穿着灰黑色的衣服。她善做酸萝卜、酸刀巴豆、酸豆角,用几个大玻璃罐盛着,摆到校门口卖。遇上坏天气,她便缩在屋里。学生们有时挨不过嘴馋,便几个相约着去敲那扇残破的木门。这种时候,她会多切几片。学生们通常是买五分钱,也有买三分钱的。有次王子涵只有一分钱,不好意思约上同学,独自跑到她家里,怯怯地把那张皱巴巴的分票摸出来,奶奶,我今天只有一分钱。摸了摸他的头,老妇人没说什么,慢慢地转身,从酸水坛子里舀出个小酸萝卜,又慢慢地走到案板前,给他切了一些。王子涵自是欣喜,但等吃完酸萝卜后,想起老奶奶给他切萝卜的情形,心里竟酸酸的。没给同学们说起这事,他自己后来再没去买过一分钱的。
王子涵的同学张敢去老奶奶那里吃酸菜,从没数过钱,他只要叫声姨奶奶就行。至于这位姨奶奶到底有多亲,张敢也说不明白。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位姨奶奶的丈夫新婚后不久就被国民党抓去当兵,她一个人等着他回来,但直到等老了也没看到他回来。亲戚们劝她改嫁,倒招来她的一张冷脸,因此渐渐都疏远了。张敢除了想吃酸菜外,寻常也不上她屋里去。倒是在大操场上体育课时,老奶奶要是望见他了,就会等他们自由活动的时候,走过来跟他说几句话,张敢还不太耐烦。在一边瞧着,王子涵有点愤愤不平,但他决不敢表露出来,因为张敢是班上的小霸王,而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张敢的哥哥张勇是黑社会。
王子涵从没见过张勇,事实上,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没见过。但关于张勇的各种传说,一直在班上广为流传。有个故事说张勇有次跟人比狠,把几个酒瓶摔成一地闪烁着幽光的玻璃碎片,然后光着脚在上面走了一圈,眉头都没皱一下,吓得对方连忙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还有人说他身上永远都带着把铳,三句话不对拔出来就开。至于那把铳到底有多长,如何能够随时带在身上,讲的人没有特别说明,听的人也没有提出疑问,都沉浸在这种英勇行径所激发的兴奋和追慕当中。
张敢倒是很少宣讲他哥哥的光辉事迹,似乎并不愿意同学们晓得他有个如此神勇的哥哥。但他对此越保持沉默,同学们反而对他越感到敬畏。他个头矮,力气也并不特别大,敢随便扇同学的耳光,而大部分人并不还手,除了因为他打起架来有种不要命的劲头之外,更多的是因为同学们都看到了他背后站着个混黑社会的哥哥。有时他也跟高年级的同学打,对方把他按在地上后,通常不会下重手,显然是担心打狠了,会招来他哥哥的报复。不过张敢从来没把张勇喊来替他报仇。班上的同学也决不会因为他打输了而小看他——那可是跟高年级的同学打啊!寻常同学只要听到对方说一句,我是六年级的,就立刻不敢动弹,任由对方宰割。
班主任苏老师不怎么去管张敢。有时张敢把同学的脸打青了或是抓出血痕,该同学去找苏老师申诉,他会说,喊你家长带你到他家里去,要他家长赔医药费。该同学顿时哑口无言,回去后通常说自己是摔伤或碰伤的。有时家长不信,领着自己的崽到学校来问罪,苏老师也不隐瞒,只是告诉对方,他哥哥是黑社会。该家长气势顿时弱了,最多是训斥张敢几句,索赔的事便不提了。也有家长提议把张敢开除了,但苏老师说,他从不逃学,成绩也不算差,连留级都不好留。就算硬把他留级,别的班主任也不会要。家长们只好嘱咐自己小孩离张敢远点。
王子涵无须家长嘱咐,向来疏远张敢,但这并不能避免遭受他的欺负。事实上,班上调皮点的男同学都热衷于欺负王子涵。王子涵文静、清秀,跟女同学们关系普遍好,甚至和她们一起玩踢田或拨纱,于是男同学们都叫他“假妹子”。他经常无端被撞,上体育课时领到的皮球总是遭抢,但他不声不响。有的女同学性格强,看到了会骂那些男同学,或者威胁他们要去告诉苏老师。男同学们住了手,当中总有个人会嬉皮笑脸地说,我晓得,你想当他的老婆;更加痞的话是,你们两个肯定嬲过X。女同学往往会被气哭,王子涵便递上他那块干干净净的手帕,温温柔柔地说,你莫哭狠了,莫跟他们做一样。女同学白了他一眼,我自己有,才不用你的呢。然而下次并不避嫌,照样跟王子涵玩。张敢看王子涵不顺眼,也许跟这有点关系,因为女同学见到他就躲。这也难怪,因为他除了凶横之外,身上总是很邋遢,用苏老师的话说,像是从煤矿里爬出来的。
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天空阴沉着脸,但这并不能压低86班学生上体育课的热情。他们的热情显然不是源自雷老师敷衍了事的教学,而是解散后的自由活动。男同学们或是架起腿来斗鸡,或是围着个皮球乱踢,或是比赛跳远;女同学们则在跳绳、踢田上展示她们的灵巧。雷老师还从体育器材室拿来两副羽毛球拍。同学们领了去,并不打球,而是用来捉蝴蝶。坟山上的粉蝶不像往常那样多,大约不超过二十只,散落在各个坟头,挥动着小小的翅膀,在阴凉的空气中凄凄地飞舞着。一旦有蝴蝶停在野花或马尾巴草上,就会有学生举着羽毛球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性急的抡起拍子打下去,通常是蝴蝶为风声所惊,一闪就飘远了;老练些的会慢慢地探出拍子,悬在蝴蝶头上,再迅速压下,十有八九不会落空。有的同学会随身带着空药瓶,瓶盖上钻了几个小孔,连续捉几只蝴蝶关在里面,等下节课再偷偷放出来,在教室里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自个暗暗得意。也有的同学捉到蝴蝶后,就把它的两片翅膀各撕去一小块,再放开,看蝴蝶在低空中沉沉浮浮。王子涵最擅长捉蝴蝶,虽然球拍被别的男同学霸占了,却仍以空手捉到一只黄色的小粉蝶。以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捏着蝴蝶的双翅,他从坟山上下来,准备去送给班上的文娱委员。不防张敢从旁边杀过来,给我!
这是给宋珍珍的,我再给你捉一只吧。
我就要这只。
王子涵微微摇摇头,递了过去,你轻点拿。
一把扯过来,张敢把蝴蝶的翅膀撕残,放开。但他撕得太多,蝴蝶在半空中翻滚了几下,就一头扎到地上。
王子涵不忍看,已经走开了几步,却被张敢冲上来拖住。他蹙起眉头,蝴蝶给你了,你还要做什么?
侧着头,张敢冲着旁边几个男同学喊,你们过来,我们把他丢到沙坑里去。
王子涵试着把他推开,但动作绵软得像在捉蝴蝶,张敢立刻竖起眉毛,你想挨打了!
收回手,王子涵静待那几个男同学一拥而上,把他抬了起来。他身材瘦高,看上去像一只山羊被几只小狼抬起。因为到沙坑距离不短,中途小狼们还把他放在地上,休息了一下。王子涵想爬起来,又被他们按倒。等抬到沙坑边,张敢喊一、二、三,几个人合力把他在半空中荡了两下,仰面摔在沙坑里。幸亏还穿着毛线衣,王子涵没有被沙坑中的小石头硌痛。不等他坐起来,张敢跳进来,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另外几个人也学他的样,统统坐在他身上。因为座位拥挤,有一个还把屁股罩在他脸上。张敢拉长了声音,坐沙发喽!好舒服哦!几个女同学正在跑道上跳绳,当中有一个走了过来,你们别这样了,等一下把他坐伤了。这个女同学声音又高又脆,正是文娱委员宋珍珍。班上不少男同学都喜欢她,背地里宣称将来要讨她做老婆,所以不等张敢吩咐,有两个男同学就站了起来,冲着宋珍珍傻笑。
张敢说,我就不起来,怎么样?
你要是不起来,我以后就再不理你。
虽然宋珍珍此前并不怎么理会张敢,张敢还是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宋珍珍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看得张敢顿时呆了。
王子涵,你没事吧?
没事。
跟我们跳绳去。
我还要给你捉蝴蝶。
那你去捉吧,我只要一只。记得,要捉黄色的。
好。
看着王子涵走出十几米,张敢拔腿出了沙坑。
张敢,我们斗鸡去。
我要去捉蝴蝶。张敢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就在他快要超过王子涵时,却停住了脚步,半张着嘴巴。前面有四个人,都做社会青年打扮,从操场那头横穿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剃了个光头,在一九八九年的飞龙县城,这意味此人十有八九是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后面三个人中,穿黑色夹克的那人似乎不愿意往前走,旁边两个人时不时推一下或干脆在他背上猛拍一掌。到了坟山下坡与小高地相接的夹角里,四个人就停下了。光头转过身,揪住黑夹克的衣领,往后一甩。黑夹克踉跄了一下,稳住步子,转过身来,鼻尖正好迎上光头的右手食指。光头并没有继续动手,只是指着他,嘴巴一张一合。黑夹克双手贴着大腿,勾着头,时而抬起来,摇一摇,又垂下去。喷完话后,光头就走到一边,掏出盒烟,也不发给另外两人,自个点了一支。那两人走到黑夹克面前,黑夹克抬起头,跟他们说了句什么,却招来迎面一拳。王子涵虽然只是远远地望着,却似乎听到了黑夹克的鼻梁发出痛苦的呻吟,心里一阵发紧。有些男同学跑了过来,却又不敢凑太近,眼睛里闪动着又惊诧又兴奋的光芒。
黑夹克挨了几拳,肚子上又中了一脚,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光头喝道,爬起来!他像青虫从地上贴着树干往上爬一样,慢慢竖了起来,对着光头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王子涵听不清,只能确切地看到旁边穿牛仔服的那人又在他胯上踹了一脚,迸出梆硬的一声。他浑身又一次绷紧,仿佛自己被踹了一脚。张敢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最前面,离那群人只有一个沙坑的距离。王子涵想,他的胆子就是大,同时却发现他的肩膀和手都在不停地颤动,虽不明白是为什么,却突然莫名地担心起来——似乎他会扑过去。等到黑夹克再次倒在地上,张敢浑身都颤抖起来。在场的人都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喊,不准打我哥哥!
他果然扑了上去。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发出一片嗡然之声,然后集体往前推进了几步。王子涵被裹挟着行进到张敢原来站的位置,他看到张敢已被推在地上,而张勇直起腰,捏紧了拳头。王子涵在内心大喊,你还手啊,你快还手啊!
光头走上前去,扇了他一耳光,沉重得像能把他的脸打融,操你娘,你未必还想跟我动手?
张勇脸上又青又肿,鼻子还淌着血。王子涵看到他的双手松开,又对光头小声说了句什么。
光头回头说,把他弟弟拖开,莫在这里碍事。
张敢已经站了起来,望着他哥哥,不停地哭。张勇声音涨高了,你快走开!
仍然不肯退,被那个穿牛仔服的人拖到一边,张敢继续眼睁睁地瞧着他哥哥挨打,一张脏脸哭得稀里哗啦。盯着他那张可怜的脸看了片刻,王子涵就退出了人群。他的目光在操场上搜寻了一遍,却不见雷老师的踪影。默立了片刻后,他转身撒腿往小高地跑去。
王子涵跟在老妇背后,重新出现在人群中时,看到张勇跪在地上,光头又在对着他喷话,时而扇出一耳光。
老子去劳改,你就来看过一次。你讲你忠心,忠个屁!还把老子的堂妹搞了,也不跟我报告一声。还讲是恋爱。恋你个鬼的爱,你除了晓得嬲×……
你打他做什么?当心我敲你一棒棒。
光头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拱了出来,漏风的嘴巴撂出这句狠话,愕然了片刻后,转头看着站在旁边抽烟的两个手下,脸上浮现一个古怪的笑容。那两个人也嘿嘿地笑起来。
勇伢子,你跪着坐什么?还不站起来,丑了你祖宗。
张勇没动腿,仰头望向光头。
你是他哪个?
我是他哪个啊,我是他姨奶奶。你再在这里打人,我就打你。
光头看着老奶奶半扬起胳膊,手中居然还有根擀面杖,顿时大笑起来,笑完后说,你站都站不稳了,还想打人?
老奶奶慢慢地扬起胳膊,往前一挥。光头侧身就让过了。她打了个趔趄,还是张勇伸手拦住,才没摔倒。
你就不怕我打你?
我连日本鬼子都不怕,还怕你一个小毛子?
打了个哈哈,光头说,张勇,你姨奶奶比你有种得多。我要是跟一个老人家动手,全县的人都要笑话我。看她面上,我这次就放过你。我们行。
光头转身就走。另两个人对着张勇扫了一眼,牛仔服还伸手指了他一下,也都跟着光头去了。
拿起擀面杖在张勇身上敲了一下,老奶奶骂道,你这个不学好的,现在晓得味了?
张勇一言不发,站了起来,看都不看张敢一眼,铁青着脸,一瘸一拐地朝侧门那边走了——门边那条小路朝下接通马路。
哥哥,你要到哪去?
张勇没回头,也没答话,而是加快了步伐。
敢伢子,他们没打你吧?
张敢摇摇头。
你看到你哥哥这样子了吧,以后莫跟他学了,晓得么?
张敢点点头。
我累了,要回去困觉了。老奶奶转过身,一步一顿地往老屋走去。王子涵贴在后面,送她到屋前。进门的时候,老奶奶扭头说,你是个好伢子,明天到我屋里来,我切个酸萝卜给你吃。
谢谢你,不……要。
要的,要的。
回到坪中,王子涵远远地就望到五六个男同学围成一团,似乎在合力撕打着什么。心里抖了一下,他连忙跑了过去。人堆几乎密不透风,但他还是从那些不断起落的腿的间隙中,看见张敢躺在地上,像一只仰面朝天的金龟子,四脚乱舞,抵御着同学们空前勇猛的进攻。
我看你以后还敢凶么?
我看你还敢抢我东西么?
我挨了你那么多打,你以为我不敢还手啊?
……
王子涵大喊一声,雷老师来了。
那几个男同学立刻轰然四散。
张敢从地上爬起来,却还不能完全直起腰来,捂着肚子,眼睛通红。
望着他,王子涵的心酸得像个浸在老酸水坛子里的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