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2期
栏目:任意球
五角场其实就是个五角形的转盘街,在城市的这个下只角地段,曾经是很闹忙的去处。沿街是一圈的商店、布店、服装店、浴室、照相馆、干洗店、饭店、药店、邮局……有那不熟悉的外地人,常在这一带转迷了。好不容易来趟上海,照张相吧。上海照相馆的服务态度之好,是全国出了名的。师傅说着好听的南方普通话,和蔼地摆布着你。照相用的布景也洋派,漂亮。“坐好啊,坐好,对,那位头再朝里歪一下,对,笑一笑……“咔嚓”,闪光灯一亮,妥了。而且上海师傅讲信用,你甩开双腿天南海北逛够了,回到家,上海寄来的照片早邮到了,在桌上等着你呢。拍完照,从照相馆乐呵呵地出来,沿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咦,这怎么又到了照相馆了,而且这么眼熟,好像是来过的。对啊,我是想在上海照张相来着,我照了吗?照了?没照?这儿怎么这么眼熟呢?
这就是晕场了。
常贵珍就碰到过晕场的人。刘阳跟她说过“晕场”这个字眼,她当时笑疯了,以为是刘阳杜撰出来糟践外地人的呢,笑过了没往心里去。这小子就会吹,吹牛不打草稿。天底下哪有那么笨的人,小小的五角场,不过十几家店,会转晕了场?
常贵珍高中毕业,很幸运地接了母亲的班儿,分配在五角场的一家服装店,叫做向阳服装店。那时候上海的服装生意好做啊,藏青色的中山装最好卖,全国人民都到上海来买中山装,呢的八十块钱一件,顶两个月的工资啊。那也好卖。常贵珍整天置身于藏青色中,那颜色多压抑啊,可是她没觉得,心情相当开朗。后来卖西服,西服也好卖。裤子也好卖。那些外地人拎着衣服裤子,在试衣镜前好歹一比量,就它了,买!刘阳看着高高兴兴满载而去的顾客,拉长声调说,多么富有而淳朴的阶级兄弟啊,欢迎你们常来。常贵珍就会仰着脸“咯咯”地笑。
刘阳算是常贵珍的师兄,其实才大她三岁模样。他眼神儿刁,顾客站在柜台前一看,他马上就瞧出人家喜欢什么,拿过来往柜台上一放,也不说话。哪像现在卖服装的,服务员比顾客都多,挤在店堂里嘻嘻哈哈聊天,顾客进来还没睁开眼呢,就给人家围上了,你也拉,她也扯,恨不得把人家撕碎了不可。零距离接触啊。而且刘阳拿衣服从来是一次性的,他早把对方的身量看准了。就这一手,连老师傅都佩服他。
那天刘阳休班儿,来了个东北顾客,女的,四十出头儿,面色黑红。她要给丈夫买件中山装,报了丈夫的身高胖瘦,给她拿了一件,没挑没拣地塞进包里就走,看样子还有事要办,而且对上海的服务态度相当信任。是常贵珍接待的她。过了十几分钟这女人又进来了,眼神儿有点发直,盯着一排排服装看,迟疑地指指中山装。常贵珍以为她喜欢上海货,又给她拿了一件。再过了十几分钟,这女人第三次进来,一屁股坐在店堂的椅子上,两眼盯着挂得严严实实的中山装,眼看着脸色就变白,汗水顺着脸淌下来。常贵珍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还以为这女人买东西买累了。
还好刘阳来了。刘阳的家就在附近老弄堂,这小子休班儿喜欢到处逛,闲得慌他就到店里来。刘阳一看就说,这女人可能是晕场了。刘阳问常贵珍,她买了几件衣服?常贵珍说两件。刘阳又问,她来了几趟了?常贵珍说这是第三趟了。刘阳当时就说,晕场了,快给人家解释清楚,该退货退货。
一问之下,果然那女人是走晕了,她只想买一件中山装的。常贵珍这才相信“晕场”的说法。事后店领导表扬了常贵珍,说她年纪轻轻业务用心,还没出徒就看出顾客晕场了。这件事儿办得好,给大上海的商业赢得了信誉。常贵珍知道这事儿是刘阳给她赚了面子。这家伙就这样,嘴上怪话连篇的,事儿办得让人心里舒服。
张家临也是到店里买衣服认识的常贵珍。他陪外地的亲戚来买中山装,刘阳接待的他们。刘阳耐心地接待张家临的亲戚,张家临抽出空儿来东张西望,就把常贵珍看在眼里印在心里了。张家临住得不远,离五角场两站路。后来张家临一直说,幸亏那天我偷懒,没带亲戚到南京路去,而是来到了五角场的向阳服装店,否则我到啥地方找你去。
张家临从此借故常来店里,他有他的办法。他买了一件中山装,涤卡的,翻过来掉过去地检查纰点。常贵珍见怪不怪,上海男人都这样,买东西比女人还挑剔。张家临生得高大威猛,这种细心在他身上就有点别致。买这件衣服张家临差不多用了一顿饭的工夫。下一个休息日,张家临拿着这件衣服来了,要换,说是有一粒纽扣没钉好。换件衣服又用去半天。再下个休息日,张家临又来了,说是衣袋盖不平整,还要换。这件中山装算是把常贵珍套住了。
按刘阳的说法,常贵珍顶多算个中等小姑娘,不好看,也不算难看。常贵珍听了心里别扭,扭头冲撞他一句,你好看死来!当时引得同事们大笑。晚上回到家里,常贵珍好好地对着镜子照了自己,发现自己确实不算好看。从小到大也确实没有人夸过她好看。可是哪有当着众人面这样说人家的呢,也就是刘阳这个促狭鬼。不过曹师傅说过一句公道话。曹师傅是刘阳和常贵珍的师傅,苏北人,少小离家来到上海的服装店当学徒,思想还是比较淳朴的。他说,我们贵珍啥不好看,面色么红扑扑的,高挑身材。你们绕五角场寻一圈去,有比得上我们贵珍的小姑娘吗?刘阳就对常贵珍挤眼睛,意思是,这下你高兴了吧,得意了吧,到底是自家师傅,关键时刻知道护着徒弟。
常贵珍别过脸去不看他。
后来常贵珍就同张家临去看电影了。张家临是在家里养的。他妈怀他的时候是个店员,店就在家门口,因为要给一个买气球的小孩子吹起来,服务到位,一不当心动了胎气,把肚子里的他给吹下来了,来不及送到医院,所以取名叫张家临。张家临是工厂的牛刨组组长。牛刨同牛没有任何关系。牛刨是刨床的一种,大概某个部位像牛头,所以工人们叫它牛头刨。工厂在常贵珍眼里新鲜而有吸引力。她恨父母都不是工人,自己也没有顶替进厂的机会。
第一回进了电影院,常贵珍就朝小卖部看,她希望张家临给她买点零食。这是上海小青年中流行的时髦做法,吃不吃不要紧,关键是小姑娘有面子。张家临看出她的意思,小声说,吃的我已经买好了。常贵珍心里一感动,挽了他的胳膊就往里走。黑暗中常贵珍拈起张家临塞给她的吃食,软软的,湿津津的。是什么呢?不像话梅,也不像巧克力。放进嘴里一嚼,咸吱吱的,脆,怪怪的,还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两个人一起“咯啦咯啦”就热闹了,引得前排都回头看他们。正是这“咯啦咯啦”让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父亲星期天下酒的东西,猪头肉。常贵珍没心思吃了,把猪头肉团放在手心,真是哭笑不得。张家临还劝她,吃呀,这个好吃,下酒最好了。
常贵珍没把这事儿跟任何人说,包括自己的父母。头一回约会看电影,男朋友给买的猪头肉,想想真不是个味道。常贵珍心里不痛快,推掉两次约会。可店里的同事们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刘阳俯在柜台边轻声问她,喂,怎么样,猪头肉的味道不错吧。常贵珍想一定是张家临对同事或家里人说了。真没想到这张家临嘴这么大,这点事儿都含不住漏出来。五角场还没个足球场大,厂里不少人住在附近。常贵珍气得头都昏了。下班之前张家临来找常贵珍,刘阳小声对她说,看,你的猪头肉来了。常贵珍恼着脸对着刘阳小声骂,滚开去!
走进店里的张家临没事儿一样,那神情活像接自家老婆回家吃饭。
曹师傅见常贵珍被这个张家临紧紧黏住,有点着急上火。老人家虽然做了大半世上海人了,还是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旧思想。他认为三黄鸡哪能找只莱亨鸡踏蛋,常贵珍就应当和刘阳要好。这个张家临不正派,为了个小姑娘整天围着五角场转,连班儿都不好好上了,肯定不是什么好工人。
曹师傅正经和刘阳谈过这事儿。刘阳对谁都可以嬉皮笑脸,唯独对曹师傅不敢。曹师傅说,小刘,贵珍可是个好姑娘啊,放弃了太可惜啦。刘阳点点头说,是,常贵珍是蛮好的。曹师傅说,那你还犹豫啥,过日子呀,贵珍这种小姑娘最可靠啦。刘阳说,师傅,常贵珍是个过日子的人,可我不行,我自由散漫惯了,怕配不上她。曹师傅说,那正好啊,让她来管你,日子不就过下去了?你看看那个张什么临,配不上我们贵珍的,可惜啦。刘阳说,张家临这人不错的,在厂里还是班组长呢,有技术。师傅啊这种事么随缘的,随它去吧。
曹师傅也跟常贵珍谈过。他说贵珍啊,刘阳这人看上去油腔滑调,人是好的啊,聪明,心肠也热。小姑娘谈朋友头脑要清醒啊,有句老古话很有道理的,叫做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噢。
常贵珍承认刘阳这人是好的,嘴坏只是他的表面。店里只有她和刘阳是年轻人,这两年可以说无话不谈。刘阳嘴坏,可是话常常能说到她心里,很过瘾,很长见识。只是曹师傅这么一点,她回味起自己和刘阳的关系,感觉有些说不清,似乎既像兄妹,又像情人。有两次和张家临出去玩,脑子里还会闪出刘阳的脸面。
常贵珍有点慌了。难道师傅比自己看得准?
刘阳没把曹师傅的话放在心里,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似的。他见常贵珍这几天少言寡语,以为她还为了猪头肉不高兴,就开导她,我看张家临是个大雅之人,由大俗达到大雅。巧克力是什么?是浪漫。浪漫能过日子吗?为什么现在婚外情多离婚的多?谈恋爱那会儿电影院里巧克力吃多了。猪头肉是什么?是实惠。实惠是什么?是过日子,是地久天长。
常贵珍看着他,想看明白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刘阳一脸的中性表情,她从中得不到任何信息。她只能叹上一口气,说,你啊,真拿你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