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多次到我家。不能坐车,只有走路。每次不是我就是我的儿子或女儿相陪,母亲走路很厉害,七十里路只走半天,沿途谈笑风生,看不出她有任何的疲惫和困倦。倒是我们相陪的儿孙,时常落在后面,最不好意思的是我们走过路后腿脚要痛好几天,母亲却无事。每次来我家,我们都会对她约法三章:不准做饭不准洗碗不准洗衣,她的任务就是吃喝玩。母亲喜欢吃水果,只要街上有的品种,我都会买,这买那买,家里往往是水果成堆;母亲还喜欢吃豆花、包谷饭、红薯和汤圆,我们当然一一满足。母亲吃不成鱼和虾,说是太腥臭。母亲看到儿子自建的几层楼房以及房里的彩电冰箱沙发席梦思等十分高兴,我说弟弟的房子更大,家具比我的更好,而我们的这些家产也是你的。没有父母当年的艰辛,哪有我们今天的幸福?你辛苦了一生,从此我们要你坐享清福,安度晚年。我的任务是课余陪母亲散步、闲聊,妻子的任务是做饭、洗衣,儿女的任务是替奶奶洗脚、梳头,总的要求是让母亲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安享天伦之乐,绝对不能使母亲伤心和失望。我们以为这样母亲就会长久住下去,也好安度晚年,可是不到两个月母亲就说要回家。我会不高兴地说:你回啥子家,这儿就是你的家,你还把我当外人,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母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她决定的事很难左右。她首先会要求我送她回家,我当然不肯,我会对她讲上一大堆道理:你回去别人会骂我们不孝,再说病了怎么办?摔了怎么办?冷了怎么办?我上课没时间送。什么道理都不起作用,随后母亲就会不吃不睡或是流眼泪,这一招还是“请”不动我,母亲就会独自一人上路。母亲这一招最灵,她一上路就无法劝回,真不敢让她单独回家。见她满脸愁容归心似箭,要是强留她反而会更痛苦,只好答应星期六送她回家,当晚她就能吃得好睡得香。我就不明白母亲为何有福不享?或许是太牵挂我那单家独户的小妹妹。她家虽四口,两小孩在县城读书,妹妹上课,妹夫种地,常常铁将军把门。更让母亲放心不下的是距别家两里多,有时几天不见一个外人,仿佛与世隔绝。母亲常常说,最牵挂的就是我妹妹。可怜天下父母心。妹妹家早想出去打工,但想到代了十多年的课,或许有转正之日,妹妹代课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母亲回家的路上,她同来一样很有精神,我们照样落在后面,次日返回我的腿脚又要疼痛几天。
母亲也曾几次到弟弟家玩耍,她还是想走路,我们怎么会让她走那近四百里的路。不知是她想看弟弟的大房子还是想看县城,反正母亲是鼓足了勇气,咬牙登上了让她吐得死去活来的车。有时是我送,有时是妻送,有时是跟在一二中念书的孙儿同道。每次她都像大病一场,有一次才到茂林,实在受不了了,非要下车走路,怎么劝都不上车,急得我女儿大哭。弟弟一家对母亲比我们还好,凡是县城好吃好玩的母亲都会一一享受。
母亲在县城,弟弟带她去参观了溪洛渡电站施工区,母亲说修溪洛渡电站的人马还没有她们五七八年修莲峰水库、长海水库和黑甲水库的人马多。那时各乡的人都集中起来修水库,人多得像蚂蚁子包包样,千军万马上工地,不分白天黑夜的干。累死累活每人每顿只有两斤洋芋,有时还得不到,好多人不够吃,就拣别人的洋芋皮吃。别人在剥洋芋皮时,就有几个人守在旁边,洋芋皮刚落地,几个人就开抢,难免夹带泥沙,用手将泥沙洋芋皮捏成一丸,连皮带沙一口就吞了。
有一年冬天实在没吃的了,干部就发动社员捕杀管山鹅。那时,黑甲有片海子,面积有好几平方公里,几乎全是沼泽地,里面长满了海竹,是管山鹅的天堂,有数百只管山鹅栖息其间,生儿育女。上百人出动一天一夜,捕到几十只,煮了满满的几大二水锅,上百人放开肚皮也没吃完,鹅毛飘得漫山遍野都是,盖草席的人拣回部分绒羽,竟制了两床鹅绒被。我问母亲管山鹅长相如何?母亲说颈子是黑的,就是现在大山包那种。我一听吓出了冷汗,那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颈鹤吗?还说没吃的,你们吃了全世界最昂贵的一顿大餐,可以说是全球第一豪宴,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对能上吉尼斯世界纪录。那两床鹅毛被恐怕也是全中国最昂贵的,如果是现在,那些人都得判刑。母亲说她也心疼那些鹅,吃不下去。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有时一年吃不到一次猪肉,有一年母亲在莲峰水库过年,她分到四两肉,用口缸煮熟,只喝了点汤,连夜赶一百多里路将那点肉送回给我三岁的大哥。母亲由于太想三岁的儿子,在家多呆了一天,返回除被批评还罚做更重的活。母亲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盼饱饱地吃一顿饭,好好地睡一晚觉,从来不敢想能吃一顿肉和米,从来不敢想清闲一天。母亲说相比之下,五七八年还算好的,至少苦了还有点洋芋吊命,六十年代那三年荒年才造孽,连洋芋都没有,就吃野菜草根,有的吃包谷粰,有的吃甘蔗榨皮,有的吃白泥巴,最后肿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母亲侥幸自己命大,又一次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