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0年第03期
栏目:百家博客
上篇
我和母亲仍生活在城市的红楼上,这是一幢两层小楼,木质楼梯,东西各两个楼梯口,分住两户人家。两年来,我们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屋子里一尘不染,白色的粉墙,铝合金门窗,院子里的那棵紫槐一直伸到二楼的阳台上。
我总觉得世俗生活离我和母亲渐渐远了,虽然这是在城市,我们每天享用时间、空气和灰尘,听噪音。我们看电视,读报,关注股市行情,偶尔也谈心。我们吃最健康美容的食品、蔬菜和水果……我和母亲尽最大的努力生活在从前的空气里,维持生活的原貌……然而我知道这已不可能了。
我对母亲说,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换个新的环境?我拿眼睛看着窗外,我设想着我们将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新的家,有阳台和落地玻璃窗,日光灯很明亮,添置一口人,一个爱人……然而我看着母亲的脸,我的声音一点点地软弱下来。我知道我无能为力。
是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两年前的一个初夏的傍晚,他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至今音讯杳无。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是有意失踪的,还是无意间迷路?他现在在H城的某个穷乡僻壤,还是在通往城市的林荫道上?对此我们一无所知。我和母亲像做了一场恶梦,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痛苦和羞辱。我们甚至感到了一种毁灭。
失去父亲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需要父亲,需要他来支撑起我们的生活,重树我和母亲存在的意义。从前我们只是活着,从不追问为什么。现在当我们开始追问时,答案已经消失了,因为父亲走了。
有时我们试图忘记父亲,作出种种假设:第一,假设他死了(上帝保佑我们),他死得安宁而平和,没遭受什么痛苦,他的身体像树叶一样在河流上飘荡……第二,假设父亲不存在,世上从没有父亲这个人,他跟我们从前的生活没有任何关联,也许……也许他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人物。
有一阵,我们从这两种假设中脱身出来,成功地摆脱了父亲,生活一度变得安静平实,充满着淡淡的喜悦和幸福。父亲离我们渐渐远了,他成了一个梦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想呵!
然而有一天,“父亲”却突然杀将回来,重新占据了我和母亲正渐趋安平的生活。我们再次变得疲沓、虚弱、轻飘。有时甚至无缘无故地脾气暴躁、神情紧张。我知道,这个男人将成为我和母亲一生中的劫数,我们躲不了他,将终生与他在一起,直到生命结束。
我和母亲越来越频繁地谈论起父亲了。既然躲不了他,又看不见他,那就让我们说吧,让我们的房间充塞着声音和话语,充满着对一个男人真切的回忆和想象……它将排解我们的寂寞和悲苦,或许也是解开我和母亲和父亲扑朔迷离关系的一把钥匙。
我们喜欢站在阳台上讲话。夏天的风吹过来,像水一样在手臂上流行。母亲的声音不大,然而风将把她的话带得很辽远。
“喏,”母亲说,“他就是从这条林荫道上走出去的。”她指着阳台左边的一条小路,那里浓荫遮蔽,阳光从树丛上面洒下来,像细碎的金子。
母亲说:“他喜欢在傍晚时出去走走,二十年来这已成了习惯。城那么小,横竖就那几条街道,真不知走路也会有上瘾的!”她蹙着眉头,摇了摇头,温婉地微笑着。
“他喜欢走路。”我沉思着,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态度极为认真,我希望一个最接近本质的父亲在我的话语底下诞生。“他内心的游走方式是极为神秘的。他平静、自负,为人的状态很勉强。他喜欢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并且沉迷其中,快乐不已。富有想象力。”
母亲侧着头看我,吃惊地笑起来。她也许以为我不应该知道得那么多。“这么多年来,我发现我并不了解他。”她抿着嘴唇,略略停了一下——我能够懂得。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生活了几十年,有一天他走了,而她并不了解他!
我急忙说:“我也不了解他,那只是我想象中的父亲。也许父亲是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到H城。”母亲说道,“他是北京人,大学毕业,竟在这个荒僻、落后的小城生活了半辈子。在来到H城之前,他还在Y、N、C、X等城生活过,它们都是小市镇,看不见火车,没有熟人……”她静静吐了口气,隔了半响,摇着头继续说道:“我们甚至不能怀疑,他是个有档案关系和户籍的人,80年代中期还补办过身份证。每个人都知道他来历清楚,身份正确,他投靠单位生活,他的档案上写着‘调动’两个字——他在这个小城生活了二十年,他成家立业,爬到了很高的职位上,有很多亲朋,他甚至还很开朗。可是有一天他走了,我们不知道他是谁。”
母亲稍稍仰起头来。她在阳光里站着,手在半空中停住,脸上有阳光的阴影。她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非常平静,像一阵风吹过,湖水轻轻皱了一下的感觉。
是的,我说。我舔了舔嘴唇,嘴唇很干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这是件残忍的事情。对这个女人,它来得没有道理。然而——然而我并不了解我的父亲。从前他是我的父亲,现在他走了。
“你恨他吗,妈妈?”我趴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树木后面那含糊的楼房与城市,骑自行车的淌汗的人群。这就是我的H城么?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城?我的眼泪突然淌了下来。我在一瞬间明白了我所受的欺骗和伤害,我,还有我的母亲。我侧过头来看着她——这个美丽的女人。时间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很多年,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也许她自己都难以相信,她曾有过一段短暂的佳年华,她曾是个单位的女孩子,也止于简单。然而人不就是简单的么?谁敢承望一个女人“头脑复杂”?
她曾拥有一个简单女人才配拥有的一切:一个完美的男人。她得到过他的身体,爱,二十年一段完整的时间,日日夜夜,生活——她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她曾结结实实地拥有过它,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她的世界慢慢乱了分寸。
她还能想起他的样子,神情,一举手一投足。他是个温厚的中年人——二十年前他和她一样还是个青年。他长着一口好看的白牙齿,牙齿后面有一股好闻的气味,烟丝味,或者男人的体香。他喜欢清晨6点起床,喜欢洗冷水澡,趁人不在时喜欢偷着数身体上的汗毛。有一次她发现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就红了脸。她得原谅他,因为她爱他,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表示她对他的小癖好并不介意……可是,这在他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么?她丈夫的一生就是由这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组成的么?
他常思考。戴着金丝眼镜,眼镜后面是一片含糊的光,他推动他的眼镜,手按在鼻梁上……她知道他在思考。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横竖不过是那些琐碎的、像头皮屑一样的无聊的小快乐。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仿佛他的生活里就剩下了这些,仿佛他千里迢迢来到H城,为的就是数数汗毛,发发呆,走走路。
他在小城的口碑很好,他有时的表现简直优秀极了,那眼神,语气,说话的份量,办事的认真热情,对待工作的雷厉风行……一切行云流水,恰到好处,颇具观赏性。他是个有感染力的人,他的力量会辐射他人。他还很幽默,说着跟场合和身份极其相称的笑话,并深以满意,回味许久……
——总之,我猜想,他是两个人,他的身体内有两个人在说话,行事,各司其职。有时候他自己也糊涂了,他不知道他是谁。那两个人常打架,他疲惫不堪。后来他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的一个占了上风。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知道这一生他最适合干什么,他已经不存在了。
母亲说:“我不知道……”这对她似乎是个很大的难题,像她这般年纪,又在晚辈面前,再说起爱呀恨呀的,她得不太合适。
我试着说:“你爱他,他也爱你……我知道,你们很相爱。”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她摇着头,哽咽着,已泣不成声。“我们很好……”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一个男人,你跟他生活了半辈子,你也许不了解他。可是你总该懂得……你们生活在一起时……是不是很好?”
“是不是很好呢?”
“很好。”我母亲说。
我记得两年前的一个初夏的傍晚,我也像现在这样趴在阳台上。我闻见了两年前的此时,槐树花的清香。小街上有很多灰尘,太阳正在下落,阳光很柔软。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走进林荫道的深处,他拐了个弯,突然消失了。我似乎还能想象他迎着太阳走路的情景,他的影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拉得很长,很弱。我知道他喜欢这样,他之所以这样热衷于走路,是因为他只为走路。他喜欢走进一个小城市的腹地,中心或者边缘,它的更深处。他喜欢走进另一个地方,让自己的影子逐渐消失,他就是他的影子。
我期待着他回家。饭菜摆放在桌子上,热气早已散尽,凉了。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屋子里的空气很完整,我是说,两年前,当父亲还存在时,我们的生活很完整。
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期待着他回来。
我开始变得焦灼不安,并有一点预感。我猜想我趴在阳台上的那一瞬间,是我与父亲最后的诀别。他将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地消失,无影无踪,他将开始他轨迹之外的另一种生活,与现在完全失去了联系。他是个重感情的人,他热爱妻女,热衷于过平静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竟如此狠心,抛下我们远走他乡。他到底为了什么?
母亲也迷惑不解。她这样猜测道:“我敢说他一定没死。他在城外。”两年来,她固执己见,以为父亲准是迷路了,徘徊在H城的某个穷乡僻壤。
她进一步推断道:“他绝对不是迷路,他现在在另一个小城市,安然无恙地生活着。他可能结了婚,又生了一个孩子……人们只知道他是北京人,大学毕业。他在一个单位爬到了很高的位子上,一个小官僚,或者是报社的主笔,这方面他行。他在那个城市平平安安生活了二十年,他女儿长到16岁时,有一天他突然离开了。没人知道他是谁。”
她突然冷笑一声,我的身体竟跟着一阵冷颤。我确实知道,我和母亲正接近崩溃的边缘。我们做了两年的恶梦,两年后的今天,冷不防一下子醒了过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身处怎样的现实中。屋子里很凌乱,玻璃台板上落满了灰尘。母亲突然老了许多,额头上添了很多皱纹。我几乎在一瞬间长大成人,正慢慢地腐蚀、衰老。
母亲哭道:“这样的日子如何才能了结?这样活下去算什么意思呢?没有名份,没有目的和来由。他也许死了……”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死了,一了百了,他一天不死,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
我抽泣道:“死……又谈何容易?”
这是件不容怀疑的事实,父亲一定还坚挺地活在世上。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信心,我甚至还看见了父亲正在行走的身影,正在远方召唤我。这个新的论断几乎使我焕发了神采。我知道这将是我和母亲生活的转折点,一个契机,它重新点燃了我们生的希望。
我对母亲说,我将去寻找父亲,不管他在何方。
母亲吃惊地看着我,这个新的想法使她手足无措。她喃喃地说:“是的,得去寻找他。”她看着我,眼神越来越认真、坚强,她的死灰的脸在那一瞬间发出了一股平和的光彩。她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们得主动去寻找他。”
我说是的,他一定在等待着我们去寻找。他等了足足两年了。
母亲微笑着看我,两年来,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展露如此美丽、幸福的笑容。毫无疑问,这是个伟大的构想和行动,它将让我们付出毕生的心血、劳动,到头来也许一无所获,不过行动本身已经解决一切问题了。
母亲只在一些毫不重要的细节上提出了她的疑问。她说:“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假如他活着,他现在又在哪里?”
我把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不管他在哪里,我都将去寻找他。第一,我们要坚信,他还活着——这很重要。第二,假如他死了,我们就假设他还活着。第三,假设我们的假设不存在了,他只剩下了一个影子——”我绞尽脑汁说道:“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概念,一个名词——那么,我们就为这个概念和名词去寻找他。”
母亲的眼泪淌了出来。这是个极富诱惑力的伟大的信念。然而她何尝不知道,为了这个信念,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她接着还将牺牲她的女儿!我这一走,她有可能再也见不着我了,我将和我的父亲在一起,随风而逝,消失在远方。
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哭道:“你叫我怎么舍得你,你才16岁,什么风雨都未经历过,你拿什么去忍受生活,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我从她的胸脯里抬起头来,我看着我的母亲,我已泪眼模糊。两年来,我们相依为命,度过了一生中最黑暗、艰难的岁月。我们共同忍受寂寞和痛苦,面对羞辱,我们互相扶持,坚强地活过来……现在我就要离她而去了,这个日渐衰老的女人,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她的H小城,这幢红楼上,看着梧桐树叶在空中飞舞,等待着初夏的傍晚,空气里洋溢着槐树花的清香。她将望眼欲穿,看着阳台左侧的这条林荫道,她的丈夫和女儿突然不经意地出现在这条小路上……她渐渐地老了。等待是否会让她有一点点幸福?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真是长大了,你越来越像他了。”
“那就让我去找他吧!”我含泪恳求道:“你知道,我们必须这样。”
“是的。”母亲哽咽起来,“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