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6年第11期
栏目:中短篇选萃
有一双眼睛从理工楼的第四层,由打北边数第三面,挂着红绒布窗帘的大玻璃窗子里面朝外窥看的时候,正是公元1982年的末日。末日俩字,当时的青年诗人,当今的著名文艺评论家绝然先生注释为最后一日。而我自己的本意则是大学之路即将走到尽头,在词义上,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绝然地存在着分歧。但现在显然不是进行学术讨论的时候。那是一个我们应该喜欢但却又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的日子。大家的心里都似乎是被塞满了鸡毛,每个人都是满腔的烦躁与不安,但还要装作极其平静。尽管阳光软软的像女孩子一样,脖子上裹着毛茸茸的花围巾,朝大家微笑着,在平日里总是人挤人,现在却十分寂寥的篮球场充当着迷人的看客。
那双眼睛就在那个时候朝下看着。
下面是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自然都是男生。很慵懒地拍球,投篮。不着边际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让裹着花围巾的女孩子听起来细碎单调且散乱,很乏味。于是她的兴致就低落了下来。无趣地,姗姗地走了,朝西。寒意便立即袭了上来。
那双眼睛朝着一个从外貌上看由于自幼没喝过牛奶的缘故而细瘦的男孩。他那年刚好24岁冒头,尽管因为营养不良而造成了雄性激素不足,下巴一直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但已经不再乐意别人称呼他男孩儿了,在跟同龄的女朋友手拽着手散步时,忽然心血来潮神情激荡地大喊了一声,咱们的生命都已经度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了!
那是公元1982年的末日。
那双眼睛注视着他。很明显的,跟他的年龄无关。
一股很亮的光,极其短暂地灼了他一下。比流星划过天空的时间还要短暂!
公元2015年4月的一天,他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是位女士。她用比男人还要严厉的,官气十足的口吻自上而下地问他,你是金子英吗?他赶紧回答说是。他已经习惯了人们用这样的口吻和他讲话,自下而上谨小慎微地问,请问您是……我是区人才,因为你快退休了,我们正在整理你的档案。你的档案里有个疑点。疑点显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但又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赶紧问什么疑点?要紧吗?废话!当然要紧!不要紧给你打电话?
从那一刻,他慌了起来!
下课铃声响过之后,他率先从后排的座位上起身,冲出了教室。每次他都这样,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去,怀里抱着篮球。这应该是他的招牌形象:白球鞋、运动衫、短发,外加一张黝黑的脸。刚入学时,好些人误以为他是体育系的,到理工楼里来,不是泡女生就是找女朋友。理工楼里,尽管女生不多,跟文史楼里的不在一个级别上,但是比起让紫外线抚摸得过头了,嗓子眼儿里混合进了荷尔蒙味道的体育系的女生来说,都是美女,都相当耀眼。人们都猜测他是来找熊猫的。她刚一入学,身后的男生就排起了长队。这其中有理工楼里的,也有楼外的,其他系的。当然,本系的就更具优势,上大课时,在阶梯教室里争着给她占座儿,几乎就成了当时的一道风景。有一回在入座之前,她忽然问你们谁能给我换一下零钱?结果无数人都拥挤过来,一只手做着掏钱包的动作,一只手高举起来说我能,我能!其声音比回答老师的提问要洪亮无数个立方分贝。但是谁也没想到她是要用零钱换整钱,用钢镚换毛票儿,结果掏出零钱的人就都傻了眼,只有京滨一个人理解了她的意思。都是生活在小胡同里的人,自然彼此心照不宣。他掏出来的是整钱,十块的,当时钱的最大面值。于是,众人眼巴巴地看着熊猫从他手里拈走了那张“大团结”(十元钞票当时被成为“大团结”)。她的三个手指头在他手心里短暂的触碰,让所有人心里都承受不了了,酸溜溜的难忍!于是整堂课,上面是老师的讲课声,很轻,嘤嘤的,下面是男生们的打嗝声,钢炮一样,轰轰的。他当时好像是也在打嗝的男生之列。
刚凤兰在教室门口截住了他。
看样子是特意等在了那里。教室门一开,她立即朝里面张望。
你跟我来。她用很小的声音说,同时给了他一个很严肃的眼神儿。
他慌了。其实当时由于吵闹声很大,他并没有听清她跟他说了什么,可是那眼神儿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里面包含了很重要的内容。
他赶紧跟在了她身后。同时教室里凡是看见这一幕的人,心里都开始了翻腾。一时间教室里忽然鸦雀无声了。大家的眼睛尾随着他俩的身影在心里做着各式各样的猜测和臆想。
他跟着她走进了办公室。
关上了门。
教室里有了轻微的议论声。
末日了,分配在即。办公室显然会关着许多秘密,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派遣的权力就攥在她手里,而金子英跟着她进去了!并且还是她在教室门口等着他,然后把他叫进去的!用现在人的话说,靠,什么情况?
他心里惴惴地跟着她进了办公室,看着她很谨慎地关了门。班里已经有两个同学先行消失了,座位空了好几天了,据说已经到某科工委报到去了。绝好的工作!上层建筑!他期盼着自己的座位也早日空下来。这会儿或许就是得到好消息的时候。他想她让他来,最起码不应该是坏消息。
她让他坐。
他说谢谢刚老师。
她用眼睛翻看了他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