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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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两点的地铁,不算很空,但也绝不太挤。相比早晚高峰时段,至少能做到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着的人稳稳拉着扶手,或是倚着车门,不必担心被挤得前胸贴后背。坐着的人大可以腾出空来翻看手机,膝盖绝不会抵着前面人的小腿。各人有着自己的一片空间,互不侵犯。液晶屏幕里滚动放着娱乐新闻,吸引着乘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观看。抱着婴儿行乞的女人,走得犹犹豫豫,此刻没了人墙肉壁的掩护,完全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喂奶是无论如何不好意思了,胸口那块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半点也不露。倒是卖报纸的人依然来去如风,说着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新闻午报》《环球时报》啊要哦,零九新版地图啊要哦?”——从这节车厢走到那节车厢。
很寻常的一个春天的下午。像纪录片里随意截取的一个镜头,无甚出奇之处。若不是接下去发生的事,只怕眼睛一眨,便要忘却的。
“有小偷——”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触电似的尖叫起来。
顿时,整个车厢被惊动了。众人齐刷刷朝她看去。事件的苦主——女孩留着披肩长发,睫毛涂得很长很浓,像波斯猫的眼睛。她慌乱地翻着自己的包,一遍又一遍地,“我的手机——我的手机被偷了——”
女孩蹲下身子,连椅子底下也找了一遍。有人说,肯定是上车时候就被偷了。女孩哭丧着脸说,不会,我刚才还发了条短信呢。不到五分钟。说着,又问旁边人,借手机用一下好吗,我试试打我的手机。大家都觉得这女孩没经验,一般小偷得手之后,马上就会把手机关掉,谁会傻乎乎地等你来打?
还是有人借给她。女孩接过,拨了一个号码。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几秒后,居然真的响起了一串欢快的铃声。大家循着铃声找去——坐在靠门边的青年男子张口结舌,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众人已把他——小偷——团团围住。
“这、这是我自己的手机。”青年男子从包里拿出手机——黑色的诺基亚N73,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解释。
太可笑了。谁也不会信他,“居然碰得到这么笨的小偷——”有人手脚麻利地报了警。到站时,两个保安把这名笨贼带下车。女孩问保安,我可以不去吗?保安说,受害人一定要到场,派出所要备案的。女孩便也跟着下车。临走时还不忘向借他手机的那个人盈盈一笑,“谢谢哦!”
小插曲告一段落。车厢里又恢复了平静。地铁上失窃的事不少,但像这么人赃并获圆满解决,毕竟令人欣喜。只是有些太顺利了,反让人觉得奇怪。一会儿,有人自言自语:“我总觉得那个小偷好像是和小姑娘一起上来的,两个人本来还坐在一起——”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闭上嘴。旁边有人听见了,本想接口,可刚好到站了,只得下车。又上来几个人,坐的坐,站的站——很快地,便没人记得刚才的事了。春天的下午,空气里混着湿湿的花草泥土的气息,像掺了些鸦片,让人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大家都很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了,谁还有空去多想别人的事呢?
派出所里,女孩被一个老警察劈头盖脸地训斥:
“我真是输给你了——你晓得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妨碍公务,浪费警力!我要是跟你较真,可以告到法院判你的刑,晓得吗?——小两口耍花枪我见得多了,可还没见过像你们这样耍花枪的——哎哟真要命,今天碰到赤佬了!”
女孩坐着,一声不吭。波斯猫似的眼睛眨巴眨巴。
警察骂累了,在她面前“啪”地放一张纸,又扔过来一支笔:
“签名!”
女孩拿过,看了一眼,在末尾处端端正正地签上——“董珍珠”。
她走出来,陈程站在门口,手插在裤袋里,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她见到他。并不停留,径直往前走。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人走了一段。红灯时,她停下来打手机,在包里翻了一阵,没找到。他提醒她,是不是刚才藏起来了。她这才想起手机被自己放在夹层里了。戏演过了头,自己也忘了——拿出来,正要拨号码,瞥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什么看?”她凶巴巴地道。
“我的老婆,连看都不能看?”他道。
“不能看!”斩钉截铁地。
他耸耸肩。她打电话回家,是苏丽娟接的。她让她转告爸爸一声——她要离婚。电话那头显然没有过分惊慌,问她,陈程怎么说?她气呼呼地道,他没意见,让我看着办。哦,那回来再说吧。苏丽娟挂了电话。
她放好手机。往前走。陈程跟她并肩走着,问她,是不是去你家?她不理。他又道,旁边就是家乐福,先去给你爸买瓶酒,老是空手去多不好意思啊。她道,自家女儿,有啥不好意思的。他道,你是没关系,可还有我呢,女婿空手上门不像样子。她嘿的一声,道,我又没说让你一块儿去。
她说着停下来,朝他看,有些狐疑地。
陈程愣了愣,道:“别这么看我,吓咝咝的。”
她盯着他,眼珠上上下下地,“我问你——刚才在地铁里,你怎么不解释,就那么乖乖地跟着去派出所——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嗤的一笑,两手一摊,“我能打什么鬼主意——我跟你讲,我也懒得解释了,随便你怎么闹,就算闹到天边去我也奉陪。我反正也豁出去了,看看你这个女人到底会闹到什么地步——董珍珠啊董珍珠,我遇到你,标标准准是秀才遇到兵,一生一世都讲不清了。”
董珍珠出生那天,下了场很大的雪,整整一天一夜。很快又是一道彩虹,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衍射成无数道透明的七彩的光,漂亮极了——上海很少有这样的景观。说到底还是自然现象,再正常不过。但到了董珍珠父亲眼中,便是天生异象了,和宝贝女儿的出生绝对有关。董父在工厂当会计,平常的爱好便是文学,喜欢看书,偶尔也写点散文诗歌什么的,在《新民晚报》上发过豆腐块文章。女儿出生,头一件事便是取名字_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董父搬来《康熙字典》,足足翻了两天,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焦头烂额中,倒悟出一个道理“大俗即大雅”,其实也是偷懒,替自己找个借口——索性便给女儿取名“董珍珠”,琅琅上口,意思也明白,真正是父母的掌上珍珠。
董珍珠不到两岁,便在父亲的教育下,背《唐诗三百首》。董父的意思是,把女儿培养成一个标标准准的淑女,高贵典雅,气质不凡,要是学文那更是再好不过了。董父总结自己一生,觉得除了世道不好,父母不抓紧自己太懒散也是个原因。因此,对女儿便格外严格,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董珍珠也着实争气,一直到初中,都是品学兼优。每次开家长会,董父都是穿着中山装梳着小包头盛装出席的。问题出在董珍珠初三那年。董珍珠的妈妈因为得淋巴癌去世了。孩子还小,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半年后,董珍珠的父亲又再婚了。续弦叫苏丽娟,在街道计生办工作,前夫是病死的,没小孩。苏丽娟这个女人不错,勤劳肯干,对董珍珠也好,真的当亲生女儿看待。可毕竟又不是亲生的,七分疼爱里总带了三分客气。该骂的时候不敢骂,该打的时候也不敢打。董珍珠正值青春期,渐渐地。变得有些叛逆。董珍珠的奶奶那时还活着,老人家有些拎不清,说苏丽娟是故意要把珍珠宠坏,“不是亲生的,就不负责任。”话说多了,苏丽娟也有些恨了,索性真的不管不顾了,还扔下一句“我倒要试试看能把一个孩子宠到多坏”——话是这么说,终究不会那么过分。可心里到底还是存了芥蒂,对着一个别人家的女儿,与其吃力不讨好,倒不如省些工夫,也落个自在。没多久,董珍珠的奶奶生病住院,董珍珠的父亲是独子,天天陪夜看护,也没心思管女儿。一个忙得团团转的亲爸,一个不愿多管事的后妈,由得董珍珠自生自长,渐渐地,天性中的不羁和野性一点点显露出来。为了一个铅笔盒,和同桌打架,把人家脸上划出几道血痕,跟别的女孩抢男朋友,几天几夜野在外面不回家;成绩不及格,冒充父亲的笔迹签名,还很到位地在家长联系本上写“董珍珠成绩有所退步,请老师严加管教”,若不是老师突然家访,只怕一生一世都要蒙在鼓里——董父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会变成这样。直到董珍珠奶奶去世,他定下心来准备好好管教,已经为时太晚。总算董珍珠人还是聪明的,再不济也进了一所区重点,高中三年被父亲拿着皮带收骨头,倒也跌跌撞撞考进一所二流大学——只是淑女是再也无望了。
头疼的事情还在后头。大学毕业不到一年,董珍珠便自说自话结婚了。新郎只大一岁,也是个毛孩子。董父横看竖看,都没觉得这个陈程好在哪里,外表一般,人也傻头傻脑的。唯一的好处是读中文系,这点倒是很称董父的心意,可毕业后分在一家游戏公司,专写人物对白——这能叫文学吗?有次董父让他把写的东西拿来看看,结果大失所望,不客气地说,这种玩意儿是写给傻瓜看的。陈程笑眯眯地回了句,游戏本来就是给傻瓜玩的。董父本来还想把自己写的那些豆腐块文章让他拜读一下,这么一来,也没了兴致。可女儿喜欢有什么办法——董珍珠也实在是干脆,偷了家里的户口簿,请了半天假,回来轻飘飘的一句,我结婚了。董父一口血几乎吐出来。苏丽娟倒还镇定,结婚的那些零碎事情,她这个后妈少不得要操心,反正骂不得打不得,倒不如省下力气,安排后面的事。结婚那天,亲家那边是寡母,说好让董父上台证婚,董父却死也不肯,说,我脾气犟,上台肯定说不出好话。最后还是亲家母发的言。一对新人倒是欢天喜地,脸蛋红扑扑的像一对无锡阿福。董父终是忍不住,对着亲友说,才二十出头就结婚,他们——懂个屁啊!那些人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现在替他们操心,说不定他们过得比你还好呢。想开点。
结婚一年间,小两口吵吵闹闹,“离婚”两字被董珍珠挂在嘴上,像吃饭睡觉那么随便。董父起初还有些担心,到后来也懒得管了,随她闹去。他不管,苏丽娟更不方便管,董珍珠像脱了缰的野马——用陈程的话说就是“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作”。她那种“作”,还不是上海小姑娘绵里藏针似的“作”,而是排山倒海来势汹汹的,让人吃不消。到了这个时候,董父倒是一点点看出女婿的好来了。脾气好,耐性好,每次总能化戾气为祥和。一个锅子一个盖,看来这两个小东西是前世配好的。也不错。
董珍珠到了家,刚进去,便把门“砰”地一关。后面跟着的陈程差点撞上鼻子。还是苏丽娟给他开的门。董父在阳台上练太极拳——是近几个月刚开始练的。人家说道家的功夫最能平和心性,他让女儿有空也可以跟着练。董珍珠自然不肯,说,这种东西练多了要走火入魔的。董父说,不怕,你已经是小魔头了,再练也坏不到哪里去。
苏丽娟给陈程泡了杯茶。陈程接过,说声“谢谢阿姨”。董珍珠对着阳台上的父亲道,爸,我要离婚。董父嘿的一声,手里不停,道,行啊,我没问题,你们商量好就行。陈程在一旁笑道,爸爸老开明的。董父叹道,不开明不行啊,否则老早被气死了。董珍珠气呼Ⅱ乎地道,爸,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在娘家住下了。董父道,那好,让你阿姨把小房间理一理,还有被子枕头什么的拿出去晒一晒,黄梅天,晚上睡觉潮兮兮的不舒服——
苏丽娟说要去菜场买点小菜,问陈程喜欢吃什么。董珍珠插嘴说,他不吃,一会儿就走了。苏丽娟不理她,又问陈程。陈程说随便。什么都可以。苏丽娟让董珍珠一块儿去菜场。董珍珠不肯。被苏丽娟硬拖着走了。
两人走在路上。苏丽娟朝董珍珠看,见她反叉着手,眼睛瞧着地下,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苏丽娟是想拉她出来聊聊,不轻不重地说几句,听得进就听,听不进拉倒。董珍珠父亲都说了她几次了,说有些事情,男人不方便出面,女人对女人讲会比较好。她想想也是,否则小姑娘一天到晚回娘家,开口闭口就是“离婚”,让邻居们看了影响太坏。她在街道里办事,跑东跑西跟人说的都是大道理,要是自己家里都弄不好,谁还来睬你?
苏丽娟问她,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董珍珠眼睛不抬,道,一两句话讲不清,反正就是没法过日子。苏丽娟道,没法过日子,那当初怎么又嫁给他?董珍珠嘿的一声,道,阿姨,我晓得你要给我洗脑子了。苏丽娟道,不是要给你洗脑子,我们随便聊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董珍珠嘴一撇,道,说就说——这个人身上毛病实在太多,上完厕所不洗手,睡觉磨牙吃饭咂嘴,什么家务也不会做,回到家就是吃零食玩游戏,要么就是给他妈妈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两小时,像个小女人,不求上进也不晓得再读个研究生什么的,有空就找他那些狐朋狗党一起喝酒,走在路上看到人家大胸脯的女人就死命盯着眼睛眨也不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苏丽娟道,没事没事,往下说,都是结过婚的女人,没事。董珍珠手往裤袋里一插,道,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个人身上没一点优点,千疮百孔,跟他没法一起生活。
苏丽娟笑笑,说,都一样,刚结婚谁都有这感觉,都觉得过不下去,可后来不是照样过一辈子?董珍珠道,离婚的也不少。苏丽娟道。实在过不下去也只有离婚,可你们才结婚多久啊,别急,再过着试试,说不定过着过着,味道就出来了,打耳光都不肯放。董珍珠嘿的一声。两人进了菜场,苏丽娟说要买些小排骨,问董珍珠是炖汤还是红烧。董珍珠想也不想便说红烧。苏丽娟道,你啊,从小就喜欢红烧肉,当心吃多了酱油长雀斑。说着,在董珍珠头上抚了一下——这个动作有些亲昵了,半是真心半是做作。董珍珠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让。手顿时落了空。苏丽娟有些尴尬,又有些心凉,想到底是人家的女儿,碰一下也碰不得。本来还有后半截的话,也都咽了回去。不说了。
回到家,陈程在陪董父下象棋。董父夸陈程棋艺好,“下棋跟做人一样,不能浮躁,一定要沉下心来,珍珠你就不行——”董珍珠嗤的一声,到厨房帮着择菜。苏丽娟说不用,你到外面坐坐吧。董珍珠是为着刚才的事,心晓得让她难堪了,有些不好意思。推让了几下,见她表情淡淡的,也不高兴了,想不用帮忙最好,还乐得清闲。便退出来,坐着看电视,见一旁翁婿俩兴致勃勃,故意促狭,把电视音量调得很大。一会儿,饭好了。苏丽娟招呼大家入座。董父拿出一瓶十年陈的古越龙山,给陈程倒上。自己也倒了半杯。陈程喝了一口,道,这酒不错。董父道,是好酒,我平常合不得喝,特地等你来一起喝。陈程忙道,我下次给爸爸多带几瓶。董父摇手,道,一瓶酒百把块,不作兴花那个冤枉钱,你要是钱多,就给我现钞吧。陈程笑了,说,爸爸老实惠的。
吃完饭,陈程说要走,眼睛瞧着董珍珠。董珍珠只当没看见,嘴上说,再见。陈程道,你不走?董珍珠说,这里是我家,干吗要走?陈程道。大连路1456弄13号501室,也是你的家。董珍珠嘿的一声,道,等过几天开了离婚证,就不是了。苏丽娟晓得这样下去没底了,便道,陈程你先回去吧,就让珍珠在家里住一天。陈程只好闭嘴,临走时还不忘关照一声“老婆,明天早点回来哦”。董珍珠哼了一声,不理。董父一旁见了,想这男人也实在有些贱骨头一不过对着自己女儿,贱就贱点吧,也没啥不好。
陈程走后,董珍珠陪父亲看电视。董父眼睛盯着屏幕,嘴里跟女儿说话:“现在后悔了吧,当初干吗那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呢,在家里多呆几年不好吗?”董珍珠嘿的一声。“爸爸幸灾乐祸。看到自家女儿吃苦头,开心得不得了。”董父摇头叹道:“我幸灾乐祸?——我是眼泪包在肚子里,说不出的苦啊。”
董珍珠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是陈程的短信:老婆,早点休息。董珍珠把手机一扔。一会儿,短信又来了:老婆,晚安。董珍珠索性把手机关了。躺在床上翻书,翻了几页,又把手机开了。很快,一条短信跳出来:老婆,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晚安,我就不睡了。她忍不住一笑,回了条短信过去:我偏不说,你别睡算了。片刻后,短信又来了:老婆,你真残忍。
董珍珠打个哈欠,躺下来,关了灯。晚上有些起风了。窗外,树影不停晃动,听见叶子窸窸窣窣的声音。董珍珠把手机放在枕边,看着荧光一闪一闪,像萤火虫在那里飞啊飞。
第二天是周日,董珍珠睡到十点才醒,吃过早饭便说要出去。苏丽娟问她去哪儿,她道,就在附近转一转。董珍珠说这话时心里一跳,生怕苏丽娟看出她的心思——其实是想去张捷那儿。张捷去了新疆一年多。要不是昨天买菜时看到他的音像店开门了,她还不晓得他已经回来了。
张捷坐在店里,两条腿跷得老高。董珍珠走到门口,故意咳了咳嗽。张捷瞥见她,笑道,哟,珍珠妹妹来了。她走进去,佯装翻了翻碟片,问他,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张捷道,《疯狂的赛车》,绝对合你胃口,搞笑得一塌糊涂。她脸一板,道,谁说我喜欢搞笑的?
他一怔,随即道,哦,听说你现在结婚了,口味肯定也变了,来,哥哥给你找几部文艺片。他说着,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又道,怎么我才出去一年,你就把自己给嫁了,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董珍珠朝他翻个白眼,嘴一撇。到一边东翻西翻。眼睛却是偷瞄张捷——皮肤黑了,剃了个平头,五官更显得俊朗,比去新疆前多了几分男人味。张捷比她大六七岁,小时候,她是他的跟班,天天屁股后面张捷哥哥长、张捷哥哥短叫个不停。他是弄堂里许多小姑娘的梦中情人,也是大人们嘴里的反面典型,“你呀你呀,千万要好好读书,别像张捷一样,吊儿郎当混日子”—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人气,女孩们都中意带些痞气的男人,被他讲几句疯话,逗一逗笑一笑,嘴里说“讨厌”,心里还是欢喜的。是另一种意味。他的绯闻也特别多,今天跟2号里的阿美关系暧昧,明天约隔壁弄堂的秀秀一同去吃饭,过几天又有人看见他从舞厅出来,身边跟个时髦女郎——从来没个定数。董珍珠读初中时,也就是最没人管的那阵,曾跟着他出去看过通宵电影,他骑摩托车载她,一路上飞奔狂飙,她从后面牢牢抱紧他的腰,兴奋得满脸通红。当然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图个刺激罢了。这事董父还不知道,否则肯定吊起来痛打一顿。后来读了大学,人大了,多少矜持了些,便不像当初那么显山露水,相对地,有什么也放在心里,面上自然而然地对他也淡了下去。
新疆好吗?她问他。他道,没上海好。她道,那怎么一去就是一年多?他耸耸肩,道,本来是想过去做点小生意,结果发现生意难做,还不如在上海,只好混一阵子,把机票钱赚到就回来了。她哦了一声。
他朝她看看,忽地一笑,道,是不是肚子里有了,先上车后补票?她脸一红,在他肩上推了一把,道,胡说八道!他问,你老公怎么样,好不好?她嗤的一声,道,当然好了,不好我能嫁给他?他又问,比我还好?她夸张地做着手势,嘴里道,废话,甩你十几条横马路。他笑起来,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不知怎的,她脸上有些发烫,幸亏这时进来几个客人,张捷去招呼他们。她又略呆了一会儿,走出来。听见张捷在后面叫道,珍珠,有空常来玩哦。她并不转身,伸出手,挥了两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