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藏文学》2010年第01期
栏目:小说
一把由刺刀改制的藏刀,一肘见长,一如冰锥,寒光闪闪,看上去十分精致,像是下了很大的功夫打制的。
在你买那把刀时,我正在我家阳台暖棚里睡觉。等我醒来时,你已经站在了我面前。你俨然凯旋的英雄,得意而自豪地把那把明晃晃的刀举在我面前,眯起眼睛,露出微笑说,我终于有了一把好刀。我点了点头,啥也没说,因为我还没有完全睡醒。过了几分钟,你又补了一句,“我买了一把刀,你瞧瞧,漂亮吧?可我不知道它派什么用场。”我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随口扔给你一句,“吃肉用呗。”你嘿嘿笑,连连点头,把刀郑重地挂在腰间,拍了拍。
我记得那是个天空阴沉、灰暗、刮着冷风的下午。你买了刀,直奔我家来,跟我大谈买刀的过程。你不厌其烦地说,那把刀子是从八廓街的哪个角落悄悄买来的,只花了五百元,那个卖刀子的中年汉子是个大傻瓜……
在买回刀子的头一个月内,你几乎每天都到甜茶馆喝两小时茶,跟你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谈论的全是你那把刀,仿佛那把刀是你的传家宝或者在某个战场上获得的战利品。我听你老婆说,你根本不顾忌我们民族的忌讳,晚上睡觉时,总是把刀子压在枕头下面,怕被人抢了去。你那么做,令我们记起小时候过年时,除夕晚上我们把新衣服、新鞋子等,所有过年时能够派上用场的东西都放在枕边睡觉的情景。
一个无聊的下午,你又到一家你平时很少光顾的甜茶馆,坐在显眼的地方,喝着茶,不时地从腰间的刀鞘里拔出那把你并不知道买来到底要派什么用场的刀,像把玩一件稀世古玩般十分得意地欣赏起来。你还希望有人跟你一起欣赏它,给予它令你心花怒放的评价。然而,你却大失所望,没有一个人向你和你的刀子投去友善的钦慕的欣赏的目光。扫兴之余,你收起脸上可人的笑意,很不情愿地把它插进了和刀子一样漂亮的刀鞘里。你知道其实用白银雕成的刀鞘比刀子本身更漂亮,那刻着青龙的花纹精细得无懈可击。可是你只是把刀子奉作稀世珍宝,却忽略了刀鞘的存在,就像茶客们压根就没有把你和你的刀放在眼里一样。
你百无聊赖地窝在软塌塌的沙发里,直勾勾地盯着在你的头顶和茶杯周围悠然盘旋的小苍蝇,恨不能拔出那把心仪已久而终于到手的刀子,把那些像不听话的小孩一样淘气的苍蝇一刀一刀撂在桌上,剁成肉酱,喂给那些在茶馆四处和外面的垃圾堆里窜来窜去,寻找食物的耗子们。
时间随着你的呼吸一秒秒地逝去。你用左手托起下巴颏儿,蔫蔫儿地朝茶馆外面的街市望了望。街面承受着烈日的烤炙。往日行色匆匆的人们这时慵懒地向各自锁定的方向挪步。五花八门的时髦衣装在阳光下飘舞。手机铃声此起彼落。奇丑无比却十分得宠的狗们在店铺门口打盹。你无心欣赏茶馆外面的风景。你惟一感兴趣的是观察别人是否也拥有跟你那把刀一模一样的刀。你发现十几个保安排成纵队,从乱哄哄、脏兮兮的街面穿过。保安的制服使你联想到了警察,又由警察联想到了罪犯。再由罪犯联想到了几年前因犯事儿,被请进高墙大院里的哥哥,弄得你很不舒服,像是不小心把一只肮脏的虫子吃进了肚子。你把眼睛从茶馆外的街市收了回来,毫无顾忌地骂起街,“娘的。耍什么威风?不就是‘糌粑警察’(打工的)嘛。”骂完,你又把刀子拔了出来,歪头歪脑地赏读起你那把漂亮的刀。“这刀子好是好,可是刻在上面的藏文‘蕃(西藏)’字歪歪扭扭的,难看死了。”这时离你约一米远的一位退休干部模样的老汉冲你笑了笑,“小伙子,别让警察把你的漂亮刀子收走哦。”你点点头,谦和而又厌烦地回应道,“凭什么?我又不准备行凶杀人。”说完,你很懊悔,意识到自己太放肆,用几近恶毒的语言回敬一位老人实在有失礼节,便马上改口道,“不过我还是要感谢您的提醒。”
“抱歉。算我多嘴。不过你的刀子确实很漂亮。”老汉仍旧笑着回了你一句。好不容易终于有人跟你搭话,而且夸赞你的刀子是漂亮的,你的兴致一下子从冰点上升到沸点,特想接住刚刚开始的话茬,跟老汉聊一聊,主要是聊你的刀子或者与刀子有关的话题。可是,那位老汉神情漠然地走到收钱的破柜台,把几元钱递给老板娘,戴上一顶跟你的刀子一样漂亮的细呢礼帽,讪讪地离开了茶馆。
老汉一走,你的心凉了一大半。
你把刀子收起来,把嘴噘得高高的,没好气地看着黑压压地附在天花板上的苍蝇,嘟哝了几句。你看到有人要了一碗碱面外加一块馅饼,马上感觉到自己的胃肠里有了明显的反应,似乎听到了出自胃肠里的声响。但是,一想到成群结队的苍蝇满屋子乱飞,特别是密密麻麻地落在茶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菜刀案板和食物上,它们或趴着或匍匐或跳舞,一阵呕吐感直逼你的喉头,把你的食欲一下子扫没了。“与其杀死没有思想的苍蝇,还不如除掉不讲卫生的餐馆老板。”一个念头骤然在你脑中闪现的同时,你紧紧握住刀柄,把刀子从刀鞘里抽出半截,想了想,很快又把它插入了刀鞘。你认为招引无数苍蝇到茶馆里的罪魁祸首是老板,因为他们只顾赚钱,而不考虑客人的健康问题,导致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茶味和泡菜的酸味引来了苍蝇,使茶馆成了它们逐臭的战场。你像是要报弑父之仇,狠狠地盯了一会儿老板和受雇充当服务员的女孩儿们。可是她们避开你的眼睛,去忙她们该忙的事情了。
你喝一小口茶,把杯子重重地摔在湿乎乎的桌上,闷闷不乐地接受着茶馆里的噪音。没有人知道此时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起了你考大学落榜后,硬死不跨学校的门槛,用母亲的积蓄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事儿?你做过各种各样的生意,赚过钱,也赔过本,但赚的比赔的多多了。手头有了几十万存款以后,你逢人就说改革开放真好。你现在依然很有钱,尽管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生意。如果你没有钱,你就不会拿着你那把漂亮的刀子,东奔西跑,到处闲逛。哦,提到母亲,就不能不顺带地提一下你的父亲。你没有见过你的父亲。听你母亲说,你在她的肚子里的时候,你父亲就带着被白酒浸泡的肝脏去了天堂。不提了,一提他,你就会愤怒地抽泣。你也许在想一些与刀子无关的事情。你每过两三分钟摸一次腰刀的举动,无疑在告诉人们刀子令你烦恼了,或者你要赋予刀子以某种说不清的色彩。其实,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到底要干点什么。就像你绝不会毫无目的地买一把刀,却不知道派什么用场。
有几个打扮入时的女子走进茶馆,在你正对面找了一张桌子,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十分张扬地喝茶、吸烟、说话。你想当然地认为她们是些不良女子。你进一步猜想她们是干什么的,还怀疑她们的手提包里藏着药物、安全套、刀子之类的东西。当然,还有化妆品。
在没有男人关注你和你刀子的情况下,你把目光转向那几个女子,希望你和你的刀吸引她们。可是她们只顾着大声说笑,悠然地喷云吐雾,懒得看别人一眼,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看着她们心高气傲的样子,你心里特别气愤,如同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你的脸立马被很重的阴气占据,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光芒。你想用你漂亮的刀子征服她们,让她们学得文明点儿、规矩点儿。可细心一想,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这么做,毕竟人家没有招惹自己,更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儿。
你不是个好色之徒。这点我完全可以证明。可你为了引起女孩们对自己和刀的注意,从衣兜里掏出餐巾纸,捏成一团,朝对面的女孩们扔了过去。纸打在一个女子的鼻子上。她用两根指头,把从鼻子上掉落到茶杯旁的纸拈起来,丢到桌子底下的垃圾篓里,朝你瞥一眼,调动眼睛和嘴角勾出了一丝少女般的微笑。
微笑似乎潜藏着巨大的力量。它逼使你低下头,对自己说,我这是干什么?无聊,不要脸。
你确实是很有些无聊,但没有什么恶意。你只不过想跟那些个女子说说话,谈谈你的刀。
一只黄不啦唧、毛茸茸的小狗离开主人,跑到你的桌边,一头钻到你的腿间,舔起你的脚踝来。要不是脖子上系着个跟你的刀一样漂亮的铃铛,它就丑不堪言。你最讨厌像个奴才,整天跟在主人屁股后面到处瞎跑的小狗。为对它表示友好,你趁人不注意,用刀鞘不重不轻地敲了敲它的小脑壳。它在你脚跟前连打几个转,摇摇晃晃地冲门口跑了。你暗笑,这小东西被我打晕了,找不着主人啦。
此时的茶馆还像那么一回事,喝茶、吃东西的人不算少。可是你依然孤坐一隅,想着你的漂亮刀子。没有人搭理你,更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跟你谈论你心爱的刀子。对此,你很不理解。你连刀子带刀鞘一起从腰上扯下来,在手里掂了掂。可惜,没有人注意你,甚至没有人意识到你的存在,仿佛你仅仅是跟着主人跑进来的一条大煞风景的杂种狗。你扫了一眼茶馆的角角落落。所有人都在用嘴巴忙活着——喝茶、说话、抽烟。你非常在意别人对你的不屑,从骨子里瞧不起你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进而从内心深处对周围无辜的茶客们射出一支支鄙夷的利箭。你摇摇头,忖道,傻瓜,全是傻瓜,对这么好的刀子都不感兴趣。这句话你在心里重复了数次。
“我为什么要买这么一把刀?”你在心里轻轻地问自己。
你发现自己的茶杯里只剩下茶渣,朝服务员喊了两声。可惜没人理睬。你又喊了几声,接着拿起杯子在桌面上重重地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人过来给你续茶。气急之下,你大着嗓门吼了起来。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一个女孩提着茶壶走过来,像给要饭的倒茶似的往你的茶杯里倒茶,看都不看你一眼就回厨房里了。女孩倒茶过狠,茶从杯口溢出来,淤在粗糙的桌面上,很快自桌面淌了下去,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你的白色旅行鞋上。你没有注意到鞋子,只是闷闷不乐地用右手食指蘸着茶,在桌上又写又画,把整张桌子弄得个花花绿绿的。你写了很多字儿,其中写的最多最漂亮的是刀子的刀。
时间在你写写画画的当儿从你的指间流逝。你喝了一口滚烫的甜茶,伸手摸了摸你并不在意的漂亮刀鞘,环视了一下茶馆。偌大的茶馆里,除了你,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
你继续喝着茶,把玩起那把你非常中意的刀,宛然你获得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你特别想听到有人夸你的刀,“啊呀,多么漂亮的刀啊!”可仍旧没有一个人凑过来问你那把刀。其实,你自己没留意,茶客中至少有那么些人注意到了你。只是因为你留着一头不算太长,但也不算短的鬈发,手里又握着你引以骄傲的、明晃晃的、由用来杀人的刺刀改造的,指不准哪天要用来伤害人的刀子。一定是你的那把刀,才使得别人不敢靠近你,而且在你到来之前就已经坐在你周围的人也都匆匆埋单,像躲避地雷似地迅速离开了茶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当你发现茶馆里没剩多少人的时候,恰巧也是老板娘和几个女服务员偷偷盯你,小声嘀咕的时候。可当你的目光与她们相撞时,她们赶快向你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不知怎么回事,反应一点也不迟钝的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在你身边发生了些什么细微的变化。反倒以为茶馆里只剩七八个人是很正常的,说明人家喝好了,该干嘛就干嘛去了;老板娘和服务员递给你微笑是她们尊重你,在向你表示友好。
那一个月里,你最后一次到甜茶馆,照旧怡然自得地喝着茶,欣赏那把在你眼中无与伦比的刀子的时候,终于有三个人从离你三四米远的地方挪到你对面的长条椅子上,嘴角堆出微笑,将三双商人般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你,陪你赏刀,表现出对刀子很感兴趣的样子。仅凭他们的眼神,就不难看出他们很想接近你那把刀。
“你这把刀很有神。”其中一个人看着你说。
“什么?我这把刀有神?”你没有完全听懂人家说的话。
“他说你这把刀很有神韵。”另一个人向你解释,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用只有你自己听得清楚的声音说,“神韵?刀能有什么神韵。”转而抬高声音问道,“你指的是刀魂吗?”
“嗯,差不多吧。”那人随意地回答。
那三个人中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的那个人把手向你伸过去,示意你把刀子拿给他看。你把刀把儿朝对方,恭敬地递到他手上。那人俨然是个行家,他粗略地瞧了瞧刀身,用手摸了摸刀刃,从自己的额际拔一根头发,把它横在刀口,“噗”地一吹,说,“能卖给我吗?”
你摇了摇头。
“我出双倍的价钱。”那人像是真的动了心。
你和和气气地回话,“对不起,我不打算卖掉它。”
那人用几近恳求的口吻表白道,“请把这把刀让给我,我很需要它。不瞒你说,这刀我找了很多年,今天终于找到了。”
你很友好地回了他一句,“这刀我也是找了多年才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