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读托尔斯泰时,”他忽然一本正经地说,“偶尔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笔下的拿破仑总是愚蠢又可笑的。虽然理智上你明白,拿破仑不可能如此愚蠢可笑,但你却屈从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对他的信任,认为事实就如同他所写的一样,不可能是别的情况。如果他写的是一篇关于拿破仑的学术论文,那我一分一毫也不会信他的。这里似乎就是文学魔力的秘密所在。他构建了一个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星球。你走入了这个世界,并为此处的协调性所惊叹,以至于不得不对违背逻辑的事物予以容忍。你在这个构建的世界中感到如此轻快顺畅,如此确信它的真实性和美感,以至于不得不对违背清醒意识的事物加以忍让。你对自己说: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中,这便是真理。否则的话,你便应当怀疑那些让你感受到幸福的,对于这个世界中生活的描写。但又有谁会愿意拒绝自身的幸福,还说幸福都是谎言呢?放到库图佐夫元帅那边也是同样道理。你会相信托尔斯泰,虽然你的部分理智还未被这个世界所掌控,还明白一位伟大的统帅不会认为:应该顺从自然的力量,成事在天。但就是如此——事就成了!如果是我,举个例子,我是建筑师。假如我们进行一项工程,建筑材料齐备,工头和工人都就位。而我是工地主管,我对自己说:不会再管这项工程了,自然之力会让建设完工的。就是如此!但我知道:只要挪开视线——一周之后,半个工地会被偷走,另一半则盖成豆腐渣。这才是自然的力量!”
他哈哈大笑起来,并用嘲弄的眼神瞧了我一眼,仿佛是在寻求回应。于此同时他往瓶盖里倒了一口白兰地,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不知为何,我觉得在喝下去之前,为了报答这款待,自己需要说些什么。
“所有伟大智慧的中心思想,”我妄自阐述道,“便是思想的无力。对自然力量的迷信由此而来。”
很快,拉乌尔的一名同伴朝我们走过来,腰上挂满了鹌鹑。这人仿佛知道在哪里能够寻得到拉乌尔。他的棕毛猎犬张着火红大口神经质地冲过来,几乎和我们撞了个满怀,似乎是在号召:“我的主人已经收获颇丰了,但我还没猎够呢,我跟你们走,快起身!”
“给它嘴里倒点白兰地会怎么样,”拉乌尔说道,“也许能安静下来?”
他大笑起来,但狗主人颇以为忤。
“往你自己嘴里倒吧,”他恶狠狠地压低嗓子说,“反正这趟打猎你啥也干不了。猎狗——几乎就是家庭的一员,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弯下腰来搂住猎狗,开始抚摩它的毛发,细心地检查它的皮肤,尤其是胸部皮肤的状况,时不时丛中挑出草屑弹到一边。
“该死的木刺,把我的狗都扎坏了,”他叹了口气说道。
“你该给它弄件防弹背心,”拉乌尔笑道,“在打猎前给它穿上。”
“你可别笑,”狗主人回答,“我的确想给它准备一件类似的物件。”
我们一同走回拉乌尔同伴的汽车。载我来打猎的那个人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没了人影。即便他没把我忘掉,他也不是拉乌尔的同伴,不知道上哪儿去寻我。三人一车便回了城。
我就是这样认识拉乌尔的。那时我已在莫斯科定居,通常一年回阿布哈兹度一次假。在这里,我比在莫斯科时更加频繁地出入各类餐厅。通常我会去名叫“阿木拉”的高级餐厅,喝杯咖啡或者某些更醇厚的东西。我在这碰见过几次拉乌尔。当你偶尔去同一家餐厅又遇见同一个人时,那么就说明,他比你要更加频繁地光顾此处。
“你来这是不是来得太频繁了,”一次,我在“阿木拉”碰见他,边在他那桌坐下边说。
“没有啊,”他边推过来一只大高脚杯边回答,“但又能到哪儿去呢?我的朋友们把家庭筵席的道德伦理几乎忘光了。当他们到我家做客,又陷入这样那样的争论时,总是会变得粗鄙下流,转入人身攻击。我没办法同流合污,因为早在母乳中就吸来了一条准则:主人应当对客人宽容,应当宽恕他的不当言行。当我到他们那里做客时,又听得满耳的污言秽语和人身攻击。但是遵循上门做客的伦理,我还是不能反唇相讥,不能破坏了做客的礼仪。这样一来,不管是在家请客还是上门做客,我都像是坐在粪坑里。所以还是餐厅好——这里是中立地区,要是别人言行过界的话可以给他点颜色瞧瞧。”
在餐厅里,他常常与自己的熟人和朋友们互送玩笑,有时也互送酒瓶(当然,是通过服务员),作为俏皮话的回赠。总而言之,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位友善的大个子,不停寻找乐子的拖后腿的人。
某一天我和一位朋友无事可干,在工作时间拜访了他的办事处。在我看来,这位朋友把我拖到他那儿去,是希望有小酒几杯为我二人接风。我们便去了。
在他办公室外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女秘书,她格外惊奇地打量着我们。
“二位有何贵干?”她问道。
“没事,”我朋友坦承,“我们就是朋友。”
女秘书脸上此时显露出极度的惊讶。她迟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说:
“好吧,我去传达……”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你们肯定是疯子,但好像不是狂躁的疯子。
她走进办公室,一分钟后又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