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红豆》2013年第10期
栏目:小说长廊
刘海东服毒自杀了。这和一张布告有关,布告是在五个月之前贴在小镇的墙头上。那是胡少军贴上去的。胡少军是林荫镇的副镇长,贴布告这等蝇头小事原本是办公室秘书的活,然而吴建国却指名道姓要他去办。
多年之后,胡少军仍然记那天的情景。那天他心里一团糟,这段时间他心里总是一团糟。他母亲患上一种怪病,服了许多中药和西药,病情没有好转,却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他坐在办公室里感到烦闷,便走出门外站在一棵茂盛的玉兰树下。树荫外是大片剥了皮的阳光,蛮横无理地赖在地上,还发出一阵阵挑剔的滋滋声响。这应该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这该死的天气!胡少军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此时他的手机唱起了杨坤那首无所谓的歌,那是他设置的手机铃声。他喜欢杨坤沙哑的歌声。很多时候他觉得生活就是一首沙哑的歌曲。他有些懒散地掏出手机,那是从旧货市场掏回来的诺基亚。他看到手机上呈现着猪头两字,眼睛便被什么刺痛了,心里跟着咯噔一下紧缩起来。猪头那是他给吴建国起的代名。他不喜欢代号叫猪头的吴建国。所以他让杨坤尽情地歌唱,等到歌声快要结束了,才皱着眉头按住接听键。
胡副,你必须亲自把布告贴出去!
吴建国站在省城的窗台前打来电话。那是一家五星级的宾馆窗台。当时窗台外哗啦啦下着大雨,目之所及,行人和车子像一群逃亡的虫子。这世间谁人不是逃亡的虫子呢?这想法使他觉得窗外的雨滴穿透厚厚的玻璃滴落在心头。他的情绪便被淋湿了。他就在那个时拨打胡少军的电话。胡少军却迟迟没接听,他心间徒然冒起一股莫名的火气。所以当电话接通后,他几乎对着手机吼叫起来。千里之外的胡少军被吼叫声击中了。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自己的耳膜是一张活靶,而吴建国的指令就是一块块石子,每每都毫不偏差地击中靶心。他时常为此感到懊恼和沮丧。事隔多年,胡少军还记得那天听到吴建国对他发号指令的情景。当时他的手被黄蜂蜇了一般颤抖起来,手机差点脱落在地。他不由得揣紧手机,拉到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那个有些破败的屏幕终于出现通话结束的字样,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我操!然后他把手机用力地摔进包里。那时他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阿Q。他觉得他有些阿Q。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却在他心里盘根错节,使他感到一阵阵窒息。他知道不管心里多么不愿意,终究都要按着指令去办事,谁叫猪头是他们林荫镇的镇长。
在三个月之前,胡少军以为这个镇长是他的,镇里的所有大小干部也都这么认为,每每在私下里都叫他胡镇。他总是一脸正经地说别乱开玩笑,心底却已然开了花。他中专毕业就分配到林荫镇,开始了漫长而脚踏实地的工作,八年前提拔为副镇长。八年过去了,大家都认为他头顶上的副字该去掉了。八年,抗日战争都胜利了,何况一个小小的镇长乎?然而换届时,他头顶上那个副字巍然不动,县里选派比他年轻的吴建国来当镇长。他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工作时难免带着情绪了。吴建国用一只眼就把他的心看个通透,于是对他就不那么友好了,时常对他指手画脚派这派那,俨然把他当成一个秘书使唤。他知道吴建国是在杀他傲气。他也知道吴建国要把他的傲气杀死才会善罢甘休。现在吴建国又对他的傲气大开杀戒了。他抬头望向天空,看到几朵浮云遗忘在那里。他脸上不禁泛上一丝苦笑,心里渐渐地沉没下去。
不就是贴张布告吗?有什么了不起!
胡少军一边在心底嘟哝,一边往头上扣着一顶草帽,然后像一头上了年纪的老黄牛,拖着脚往火辣的烈日里走去。他记得当时烈日像炭火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把街头那些零零散散的人统统驱赶到屋檐下,往日里疯狂奔跑的猫和狗都安静下来,连不知疲倦的蚂蚁也不见了踪影。那条狭窄而破败的街道顿然陷入了一片死寂。胡少军就踏过那片死寂,默默地把布告贴到墙上。当时街上的几个好事者不顾头顶烈日,从阴凉的屋檐下跑出来,一脸讨好地凑到他身旁,问,胡副,都贴什么好消息呀?
你们不识字吗?胡少军头也不回地说,自己看看!
好事者们碰了一鼻子灰,便知晓胡少军遇到不顺心的事,便不敢再招惹他,于是装模作样地盯着布告。那些懒散的目光落在布告上,他们终于把布告看明白了:元旦之后,不论是谁离开人世都必须送到城里去火化。他们的目光忽地坚硬起来,整个眼珠也瞪圆了,像一只只饱满的西红柿。他们脸上呈现出同一种惊慌失措。于是他们号叫起来,大家都看啊,都快来看呀,死人都要拿去烧啊!
躲在屋檐下的人们便伸出头来,看到几个好事者满脸慌恐,便纷纷丢掉手里的活拥过来。人们围住了宣传栏,也把胡少军围在里头,几条狗还对胡少军瞪着眼,似乎胡少军是制造这起恐慌的罪魁祸首。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胡少军,说胡副,这是不是真的?
胡副,怎么就不给埋了呢?
胡副,难道埋进祖坟也不给吗?
胡副,如果我们非埋不可呢?
胡副,政府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
胡少军干咳了两声,把人们杂乱无章的声音压下去,说,我在这里告诉大家,这布告上讲的都是真的,这不仅是我们林荫镇,而是全县、全市都这样规定的,谁不按规定做谁吃不了兜着走。
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胡少军的脸面,却被那顶浸过雨水而呈现出一片灰暗的草帽挡住了。人们便把目光拉回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看到对方脸上渐渐泛起一股古怪的神情,似乎一场灾难即将来临。人们站立不动,也不说话,似乎一片沉默的森林。
胡少军挥挥手,说,大伙都回去吧,都把这消息传下去。
人们又面面相觑,终于摇摇头说,政府又开始在弄哪样啊?
人们边说边摇着头四下散去。胡少军站在那里望着一张张落寞而去的背影,心间徒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