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6年第02期
栏目:小说
马民庆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二届师院本科生,上大学时,他二十三岁,已经在西马村做了七年农民。村里人对他种了八年庄稼又能考上大学更多的是惊讶与羡慕,他对自己能离开农村更多的是逃离虎口般的庆幸与解脱。每次暑假回到村里,望着钻进玉米地挥汗如雨的村人,再看他们憔悴的面容和僵硬的表情,马民庆都有一种噩梦般的感觉。心想,多亏考上了。
1981年的西马村还是生产队,正式名称叫桑泉公社莲村大队第四生产队。三年前,马民庆是这个生产队的一员,每天要随钟声上工,去地里干活。暑假第二天,马民庆又是被上工的钟声惊醒的,三年来每次放假在家都是如此。那急促的声音,敲打着马民庆的神经,他忽地坐起来,呆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明知道那钟声再也不能左右自己了,心还是被敲得一抖一颤,好一阵才能平静下来。
马民庆三年前就没有了爹,他妈毋翠香才四十多岁,每天挂在村头老槐树上的钟声一响,就要扛起锄头上工。临走前,探头朝马民庆的房间里看了看,见儿子坐在炕上发呆,说:没事了去镇里看看你爷,你奶不在了,他一个人在家孤单,前两天还念叨你呢。马民庆说:你咋不把他接到咱家。毋翠香说:你爷死倔,非得守着他那几间破房子,像藏着什么宝贝。
毋翠香走后,院里静下来,马民庆又倒头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便想起了女友曹晓玲,光身子下了炕,翻出曹晓玲的照片看。曹晓玲是马民庆的大学同学,比马民庆小六岁,属于出了中学门又进大学门的那种。照片上的曹晓玲完全是一副乡下姑娘的样子,穿一件皱巴巴的碎花上衣,梳两根小辫,面带羞涩,看起来是被人摆弄着照的相。马民庆曾问她,再没有别的照片吗?曹晓玲说,就这还是前几年县文化馆的人下乡给照的。又说她住的山村离最近的集镇也有十几里,哪有地方照相。后来,马民庆天天盯着这张照片看,就把曹晓玲由女大学生还原成乡下姑娘,永远带着一副羞涩的憨笑。才离开两天,马民庆就不记得曹晓玲现在的样子。他努力想,想来想去,曹晓玲还在照片上土里土气朝他笑。
昨天回来,马民庆就想要不要把与曹晓玲处朋友的事说给妈。村里和他同龄的伙伴都有了孩子,唯独他还打光棍,妈一提起这事眼睛就发红。马民庆上了大学,妈再也不发愁了,可还操心,昨天晚上又特意问班上有几个女同学,长得漂不漂亮,有没有哪个姑娘对他有好感?马民庆提到了曹晓玲,毋翠香马上激动起来,问长什么样,脾气好不好,什么地方人。最后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
躺在炕上迎着曹晓玲的憨笑赖到八点多,马庆民起床了,伸伸腰,洗把脸,感觉百无聊赖,便想起妈临上工时交代的话。晋南农村每天两顿饭,九点多吃一顿,下午两三点吃一顿,两顿饭把一天分为三晌,早饭前算一晌,再不去镇上看爷爷,妈就下工了。
西马村离桑泉镇三里路。马民庆临走时特意背上了书包,是那种洗得发白,上面印着个领袖头像,下面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的绿色军用包,往里面塞两本书,又特意将曹晓玲的那张照片夹进书里,这才上了路。
马民庆其实应该将桑泉镇上的爷爷叫姥爷。这一带农村从没有姥爷、姥姥这一说,怎样区分呢?办法是按血缘关系叫,如家里爷爷、奶奶,舅家爷爷、奶奶。当然,见了面都叫爷爷、奶奶。马民庆的姥爷大名毋仝周,在他的记忆中,姥爷好像一辈子都是那副样子,面容清癯,身板笔直,不管见到谁都露着客气的笑。小时候姥爷是这样,现在马民庆都26岁了,姥爷还是这样,一点不见老。相反,马民庆觉得姥姥一直都是个老太太。他从不知道姥姥姓什么叫什么,姥姥娘家在北窑村,就被人叫了一辈子窑村。姥姥是个小脚女人,走路踉踉跄跄,特别矫情,好像一辈子都在生病,一年四季额头上都有个青紫的火罐印,见人就哼哼唧唧,从来都是病恹恹的样子。有几年,毋翠香经常半夜里被人叫醒,手忙脚乱赶到桑泉镇去招呼病重的母亲。如此几次,毋翠香听说母亲病重时,就不那么慌张了。有时候甚至做完了手里的活或者等到天明才去。马民庆问为什么?毋翠香说你奶奶是装病哩。马民庆不相信。毋翠香说她就是要折磨你爷哩。马民庆这才想起,姥姥好像是越有外人病越重,人越多越要把姥爷使得团团转。以后,毋翠香听说母亲病,干脆不理睬,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想到,今年春天母亲真的病危,凄惨地喊了一夜,骂毋仝周,你个没良心的,老天爷怎么会让我死在你前头!又骂翠香:香娃,你也和你爹一样没良心,不知道你妈快死了吗?这些都是后来听巷里人说的。当时,桑泉镇的人来报丧时,毋翠香知道母亲去了,一下子瘫倒在地,双手拍地大哭:妈,你这是何苦呢?
姥姥去世时,马民庆寒假开学刚一个月,没能回来给姥姥送葬,听到消息后一点也没有感到悲伤。毋翠香给马民庆说过姥姥为什么要折磨姥爷。毋仝周年轻时在西安做生意,人生得风流倜傥,又是仝盛源银号少东家,整天花天酒地在外面应酬,不知什么时候就和一个女学生好上了。毋翠香见过那个女学生,说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像画儿上的人,皮肤白净,瓜子脸,高挑个儿,一双眼睛能媚死人。有一阵子,毋仝周夜不归宿,很少在家。后来,窑村在桥子口附近的一座小四合院找见了那女人,闹得天昏地暗,让毋仝周丢尽了面子。以后,窑村就想尽办法折磨男人,装了一辈子病,结果没把男人怎么样,却把自己折腾死了。毋翠香对马民庆说:其实你奶奶心里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