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4年第03期
栏目:晋锐新作
L十九岁的时候就从学校毕了业。经由朋友介绍,他找了一份短期工,头一次领到工资的那天,他觉得自己是真正成年了。十九岁的L,是个有大志的人,所以他看不上周遭的无数人。同事,邻里,甚至亲友。他每日从巷子里走过时,手上总是捧着一本书。他走路低头,神色只在盯着书上的某处,偶尔撞到了人,他也不道歉,因为别人先来斥责他了,骂他小子,长没长眼睛?他不回口,但心里很恼火,等骂的人过去时他才觉得需要反抗,可是他找不到反抗的言辞。他对着墙发狠,我操你娘!骂的是粗口。他觉得自己的面目污秽不堪。以后稍稍习惯了。
十九岁的L。
有许多事颇可一记。譬如,他头一次醉酒。现在,他还能记得他完全失控时的惨状,秽物吐得满地都是,胸腔像被撕裂开来。他觉得自己活得困苦,在无助中他打电话给中学时代的同学。你现在好了,因为工作了嘛。接电话的人似乎艳羡他已经脱离了校园的桎梏。他满肚子的话,却没有机会说。等到电话挂断了,他才追悔。可是又实在不能反复着找这个人。他把自己的本子翻来翻去,最后觉得孤独。他打开电视,看到夜深,直到雪花飘满屏幕。
譬如,他头一次体会到爱情。他给一位初识的女子写信,倾吐他无妄的相思。他想起自己尚且年幼的时候,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但实在没有一个女子可供他来思念。如今他认识的这位,是公司附近一所技校的学生,年龄或者小他些许,但却已经恋爱了。她在收到他四五封信之后,复信给他,说明了情况,要他别在她身上花费精力,而且郑重地提醒他,要专注于事业。简短得不足满页的信,他读了四五遍,然后便撕掉了。
此后,他其实不能专注了。白昼里的事务,他经常出错,即使只是帮人录入一段千把字的文案,他也会错上几十处。因为是临时性的帮工,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来为难他。有那么几天,他悄悄地离开了容他寄身的广告公司,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暗自里还憧憬着有人会来找他。但这想法终归不对。五月里的一个黄昏,他徘徊于省城南部的一条陋巷,神色茫然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突然有些恐惧于这样的时刻。温煦的阳光在他的眼前晃一下,或者路旁的店铺里传出一两声刺耳的叫,他都会吓一跳。最后,他便回来了。
这却是L第一次到省城。为了这次远行,他专程回了乡下一趟。他年迈的祖父在他的耳畔呢喃不停。约摸过了一刻钟,L起身走了。他听到祖父在骂,不肖的子孙。但他并不是躲在外面。他们都错了。连父亲、母亲都歪曲他的想法。他们以为他是厌烦了在乡下待着呢。不,他喜欢乡下的轩敞,只是近年来污浊的空气逼得他远走。从大城市回来,他才知道自己是连城市都不喜欢。他就读的中专学校,其实也只在偏远的城郊。
夜里睡不着,他有许多奇思异想。最出格的一次,他被自己的激情从折叠沙发上拽起来,凑在台灯下写了一夜。从那一天起,他的许多想法得以强化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属于这里,如果有可能,他会把一切都丢掉不顾,再度远走他乡。在省城面试的时候,他们不是说他的学历低吗?那好,他决定读最高的学位给他们看看。苦闷再次来袭的时候,L已经找到了对付它的办法。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罗列了一些计划,时不时拿来瞧瞧。十九岁行将结束的时候,L开始执行这些计划。有一天夜半惊醒,他披衣枯坐,四面墙壁皆白,窗外黑暗萧瑟,真有不知今昔何昔之感。时隔多年,L对这番苦读大为感慨。
时隔多年,十九岁的L已经死了。往日不能说话,那么便任人去杜撰吗?其实也不是,我自忖毫无胡编的必要。在稍后的岁月里,L的面容愈见清瘦。他本来不是个胖子,个子又小,经年的呕心沥血,他站在人群里,几乎可以被忽略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他说话逐渐高声起来,而以前,他的声量是很小的。再往后,L的脾气也愈见焦躁。他经常与人争执,如果衡量到对方的实力弱于他时,他还涌上动手的渴望。但鉴于他自我期许的种种,斗殴的次数倒是极少。即使当真这样做了,他也是失败者,被揍得鼻青脸肿。
我们认识的时候,L大约已经修完他的本科学业,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读下去,而我也已经开笔写《短歌行》中的故事了。我把我的想法讲给他听,L听了摇头。不知何故,我对于他面色中的蔑视,并无反感,倒是觉得他的生活很合我的取材。我希望能多听听他的故事,但他的性情如前所讲,是令人难于亲近的。幸好他在忙碌之余,还可以饮点儿酒,而且他还没有家业。如果我记忆不差,那时他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似乎也急于找一个女子结婚。我家隔壁经常给人做媒的老妇有一天谈起L,说他话语稀少,收入虽然不错,但为人过于孤傲了。她之所以谈他,有两个缘故,一是他出手大方,每次到她这里来,都会付介绍费给她,这在其他人是没有的;其次,他已经见过了三十多个姑娘,却次次都不合适,这在其他人也是没有的。
我奉母命,去这位邻居老妇的家里借一把螺丝刀时遇到了L。开门以后,我看见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男子脸上滑过一丝失望之色。因为瘦,我多看了他两眼。他的一头乱发很长,估计有三四个月没有理了。大约从我的目光中看出了诧异,他压抑着怒火向老太太发问:
这位是谁?
隔壁的邻居,你们聊会儿。老太太说。
然后又补充,那个人,过阵子才来。
我看见他神色中的失望更重。要不我先回去吧?我不喜欢不守时的人。他说到不喜欢这几个字时加强了语气,我无来由地紧张了一下。我知道这个人就是L。
接下来的几分钟有点沉默。虽然勉强应允了老太太的挽留,但L的脸色依然很难看。我觉得这样下去,他的怒火肯定会延续到那个女子进门的时候。就递给他根烟,想把他的注意力移开,但他果断地推开了。
我闻不得烟味。
听了这话,我那只点烟的手也不由得停住了。火柴已经划着了,我只好将它吹灭。这下,他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嘴唇张了张,但并没有说什么。
我待不下去了,就道了别出门。开门的瞬间,我觑见L仍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并没有觉得我会同这个怪人有什么瓜葛,但我的想法错了。仅仅两天之后,我在楼道里再次碰到了L。他冲我笑了笑,看样子心情不差。我没话找话说,那天的事,结果如何?
没什么戏,那姑娘太胖了。
我的眼前很快浮现出一个胖姑娘,同他站在一起很不相称的样子。那天适逢无事,看看时间,又该吃晚饭了,所以我便邀请他去喝几盅。他踌躇了片刻方才应允。我们走在路上时他的身子挺得板直,我想了很多话来问他,但他十分敏感,但凡我的意思让他不快,他便沉默下来,偶尔还击,嫌恶之情浮于神色。所以我们的谈话并不投机。走到饭店门口时,我其实已经了无心思,甚至想借机溜掉了。
他看出来了,说你要是忙,就忙你的事吧。
我一下子有些窘,赶忙声称我是个闲人。
他接过话头说,所以有闲心来请我喝酒?
等我们喝到微醉的时候,我对于他的言行渐渐释怀了。他的舌头慢慢打起结来。我后来就不喝了。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对我说很多话,说着说着便叹息起来。我体味着他的伤感,可又找不到解劝之法,正自百无聊赖,他忽然骂了声,蠢货。
你在骂谁呢?
没什么……跟你老兄无关。
夜很深的时候我们才趔趄着离开饭馆,夜间的冷风一吹,他的酒似乎醒了些许,但他忽然蹲在路边呕吐起来,吐完之后乏力地靠在一棵树上,挥手让我先走。
我在这儿歇一会儿,你,不、不用管我。
我伸手去搀他,被他推挡着。我也累了,就同他一起靠在树上。这时节大约是深秋,我身上冻得瑟缩不已。我把衣服紧了紧,略歇了歇,然后扭头去看L。我发现他正低了头,像是睡着了。他的身子也慢慢地往下出溜。后来,他复又蹲着了。
L,回吧,我说,这样会冻感冒的。
感冒?L嘀咕着睁开双眼,那茫然地瞪着我的样子使我经久难忘,我他妈这是在哪里?你这孙子,到底是谁?
L厉声叫着,他的力量回归了。我把他冲动的双手架起来,看样子,我的反应再慢些的话,他准会□住我的脖子,把我送到地狱里去。
我同L认识六七年后,他方娶亲,但不久便离婚再娶,理由是女方无法生育。这个理由不足为凭。因为我亲见L表示过对幼儿的厌恶,他天性自私,刚愎自用,浑身上下并无分毫为人父的样子。这时他大约三十四五岁了。因为多年的独身生活,他的性情变得异常怪诞。原先我所理解的一切,在新的事实面前一次次被推翻。譬如我曾经以为他身上有软弱和自欺的一面,但终归发现不是。我还以为他天性羞涩,但其实也不然。在我渐渐洞悉了他的这种性情,并且开始逐步疏远他的时候,有一天深夜里,他在酩酊大醉中打来电话,对我说出了他的苦恼。
L的所谓苦恼,在我看来本不值一提,但他却在意无比。他发现自己始终难以克服的一个障碍,现在重又横亘在他的面前。我曾经毫不留情地批评过他的这种野心,他虽然勉强认同我的说法不无道理,但骨子里却还是坚信他的人生应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已经同他的第二任妻子谈好了离婚计划,他要把财产都留给她,至于他自己,则预备辞去目下的教职,到另外的地方去谋划新的生活。我知道他在一所私立学校任教多年,从各方面讲,都是学校里的中坚,而且他的收入不菲,这样断然离开,算不上明智之举。但L决心既定,不出两个月,他果真处理好了手头的一切事务。在我们见面的时候,他重又成了一个自由人。
这一点,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瘦小而狂热的L再度坐在了我面前,时在二零一零年夏末,一个雨后的黄昏,远处斜阳漫山,天气开始凉下来了。我睡完了长长的午觉,整个人变得疲疲塌塌。L说,你老兄过得很悠闲啊。我摇摇头,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我这次约你,是来同你告别的。想想这些年生活在这个小县里,真正的朋友没有几个,现在我想找个人说话,也只能想起你一个。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
我介意什么?承蒙你看得起。
唉,他妈的这日子,真没劲,死水一潭。
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说着说着,他却现出一脸苦相。
我只是有些不忍罢了。
我很感蹊跷。
别老想它,毕竟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
给我支烟。L说。
我扔了支烟给他,顺便把打火机递过去。他噗一下把打火机打开,然后看着那火焰发呆。我叫了他一声,他不吭声。
你得给我个建议,老兄,L终于开言,我发现自己处理不了这事。
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她怀孕了,我们刚刚离婚,她却怀孕了,而且咬定是我的种,这他妈的叫什么世道!
你自己心里没底吗?不能确定的话,最好别让孩子生下来。
出了这个主意我就懊悔了。稍后,我去了趟卫生间,等到回来的时候,L的对面坐了个女人,他的前妻。刚刚离婚的这位。
我看着这局面有些乱了。
帮我想想法子,L说。
是啊,我们都会听你的。他的前妻也接腔道。
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突然结巴起来,把孩子打掉的话是不能再说了。我只是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在这个空闲里,我发现自己变得拘谨起来。我只好扭头看着窗外,在他们看来,像在思考着什么。最后,我想到了一个主意,然后我迫不及待地说,这样吧,你们还是复婚吧,一复婚,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
不!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行不通。
L斟字酌句地补充道,我们两个早就过不到一块了,与其让孩子跟着我们遭罪,不如现在离掉的好。至于孩子,他转过身子对她说,如果你决定生的话,后果你自己去想。我想也只能这样了。
自始至终,我都从L的前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以为她会哭,或者同他闹起来,但是没有。等她摇晃着身躯出门的时候,我暗自替她急起来。L并没有目送他的前妻离开,我听到他在咬牙切齿地骂,贱货,婊子!
我突然觉得面前的L不可理喻。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很想让L饱餐我的一顿老拳,可始终鼓不起勇气动手,最后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我再度见到L是在半年以后,那已经是来年春天了。在这半年中,我已经忘掉了L,似乎我的生活中从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而L,也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我无法复述那种感觉,反正在我的生活和记忆里,有关L的部分空空如也。而在此之前,L总是时不时地让我不快。我的潜意识告诉我,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当L再次出现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很快被推翻。他气喘吁吁地闯进我的屋子,并不经我同意,就打开我的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正是他喝啤酒的举动把我的思绪带回了以前的日子。在二零一一年春天,L的酒量大增,而且举止较之从前尤为不同。最起码,我印象中的L,从不会侵占我的领地。他至多也就是说,老兄,你帮我出出主意——他没有理由引起我的更深的反感,进而把我们的关系彻底破坏掉。
他还准备打开我的电脑,打一会儿游戏,但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同样没有征得我的同意。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他妈的,别这么小气,不就是个破电脑吗?
我的工作区域,连我的家人都不轻易进去,你应该知道。
哈哈哈,你有洁癖,他妈的,真是对不起。
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L。
而且,你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我不客气地指责他,然后走出了书房,把他留在那里。大约一分种后,L出来了。
是你家的防盗门压根儿没关,老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小偷,非法闯入者?
我看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冒犯者,尽管烦得要死,但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他从这里赶出去?他一定是疯了。后来,当我们来到外面的树阴下,坐到那片草地上的时候,我的坏心情才略略缓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疑惑地望着他。
我也说不上来,这些日子,我的感觉糟透了。唉,我操他妈,我可没想着同整个世界作对。他拾起一块落在草地上的小石子,把它使劲甩了出去。
你的确是变了。我盯着春天里的晴空,狠下心来说,我觉得你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而不是四处晃荡。这样说时,我还想了想,要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结果我还是说了,其实,你根本不具备那样的素质。我的意思,你懂吗?
什么素质?做一个流浪汉需要什么素质?
我再度烦躁起来,看来没什么必要谈下去了。我站起身走了几步,可到底有些不甘心。
L,你就是个普通人,你一定得明白这一点。
操你妈,你凭什么这样说?
我看见L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如果我搭腔,他可能真会扑上来与我干一架。我闭上眼睛,用手指压着太阳穴。但他还在咆哮,很显然,他的神经像是受过某种刺激。
那天夜里,我鬼使神差地打电话给L的前妻,告诉她L回来的消息。我觉得他可能会给她带来伤害。电话号码是辗转从朋友那里弄来的。我的朋友对我这个奇怪的举动追根究底,但我并未坦言相告。我琢磨着这桩事情,知道的人应该越少越好。
L的女儿出生的时候,作为父亲的他,并无半点尽责之心。他整天徘徊于街头,也不再提那些伟大的理想云云。我觉得壮志未酬的L像一头困兽,我不止一次在新华书店门口看到他同那些退休的老头粘在一起,下棋,打牌,为其中某人走了一步臭棋或出错了一张牌集体声讨。L叫嚣着,唾沫横飞。有一次,我看到他气极了,突然起身把棋盘一推,散乱的棋子跳到了地面上。再往后,这些老头也不再欢迎他了,只要他一来就集体起身,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这些老头中的一位,是我的父亲,他退休前是煤运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你怎么会交了那样的朋友?有一次晚饭时分,他气愤地把饭碗一□,冲我大吼起来,你的这个狗屁朋友,一看就是个没有素质的人,你还为他辩护,说他追求上进。现在瞧瞧怎么样了?连个正事都没有,听说他都离两次婚了。
我不愿意同父亲纠缠在这些事上,但是不行,我不知道L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多大的冲突,父亲一整夜都在为这件事情生气。
以后禁止你同这个人来往!最后,气怒难消的父亲用这样一句话作结。
接下来的一个来月,我没有见到L。我想他大约又出去漂泊了。如果不是L的前妻打来电话,谈起L夺走了她的孩子,我简直都不愿意再想起这个人了。
他现在到了哪里?
我不知道。
电话不通吗?
一直关机。
到乡下看过没?
去看了,他们都说,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电话里的女人叹息着,纠结着。我小心翼翼地替她假设,但因为L对外面的事情一向讳莫如深,所以一时之下,我也提供不出有用的线索。或许,你可以报警试试。
话刚说完,我觉得这主意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她说,那样的话,孩子就不安全了。
你觉得,孩子的父亲会绑架他的女儿吗?
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突然觉得不耐烦,从什么时候起,我居然同这个人,同这些事扯在一起?我找了个借口,匆匆挂了电话。半小时过去了,我的心情稍微宁静下来,就穿上衣服,向外面走去。夏季的小城夜晚,拥挤而闷热,我难以遏止地猜测L的行踪,心想如果他一向居住在这里,有一份稳定职业的话,会是什么状况?但一切不容妄测。
一周后的雨后的黄昏,我正在楼前散步,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接起来。
是个女声。
请问,您是L的朋友吗?
我没有说是或否,而是问她有什么事?
请您先回答。
我觉得这个电话带有某种强迫性,就十分不快。
小姐,你一向这么说话吗?
哦,对不起,这里是西南派出所。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L犯什么事了,心头有些不安。
我们是一般性的朋友……他到底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们需要联络他的家人,有人举报说,这个人在虐待幼儿。
我提供了L前妻的电话。次日,我看到了L的前妻和她的孩子,她指着失而复得的女儿,痛骂她的前夫。我抱起了三个月大的孩子,孩子的脸色中好像满是惊恐。
她被吓怕了,我可怜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
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所以带她去做了DNA鉴定。鉴定没有问题,可他还是怀疑,孩子被她整惨了。你瞧瞧孩子腿上,胳膊上,被揪出了多少乌青。
我说,你早应该报警。
不,我怕他会报复我们。他这个人,自从被学校辞退那天起就不正常了,老觉得是我们拖了他的后腿,其实……他是因为殴打学生被辞掉的。他有暴力倾向。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一直以为是他主动辞的职。
你被他骗了。他还骗说爱我,娶了我,结果不到一年,我就发现他浑身都是毛病,就决定离婚。他那时已经厌烦我了,所以我同意了,但不久他反悔了,所以又来折磨我和孩子。
你的娘家人呢?你可以跟他们商量一下对策。
我的父母在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死了,还有我的哥嫂,你不知道我是四川人吧?
不知道。我如实答道,你的口音中没有方言味。
我很早的时候就出来打工了。大前年,这个私立学校到外面去招聘工作人员,我就跑来了,在学校的财务室做会计,没想到认识了他。那时候,他对我还不错,而且这个人不小气,我喜欢不小气的男人。
可那时候他已经结婚了吧?
是的。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好,他说那女人不理解他。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当回事,我想那可能是已婚男人的通病,后来有一天,我却不能不当真了。因为他说他为了我,已经离婚了。
他说他想要个孩子,那女人没有生育的本事。
他是这样说的吗?我不知道。
她忽然暴躁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他想要个孩子?鬼才相信。
不说这个了。后来呢?
他一直想考研究生,但连考两次都失败了。我们结婚那年,他去考了第三次,还是没考上,他的脾气就彻底变坏了。
说话中间,这个年轻女人又哭起来,我十分难受,告辞了出来。临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床上蜷缩着的婴儿,孩子的脸上带着泪痕,像是睡着了。屋子里十分阴暗,大约是天气的缘故,可外面艳阳高照,我找了块青石坐下来。这个小区的二期工程还在施工,所以看起来十分杂乱,一如我们的生活。
我觉得L会因此获罪,但咨询了几位律师朋友,他们都说未必。
我国的法律并没有虐童罪这一项,如果他的家人不追究,这个人顶多也就被关上几天。
我说,这个混蛋应该受到惩罚。
除了义愤没有别的。那几天,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忍不住同家里人说了,我的妻子说,还有更惨的呢。她讲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上周六下午,我说要去一趟超市,回来的时候我们吵了一架,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买完东西,刚出超市的门,就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突然抱住我的腿,向我讨钱。这孩子看起来可怜得很,半边脸上都是燎泡,像是被开水烫伤的。
我记起来了,你说你给了她一大块面包,还给了她十元钱,我怪你不该多事。
我就是觉得她可怜。后来我走开后,她还喊了我一声阿姨,虽然声音很小,可我还是听到了。我就停下来,问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这时有一个男人走过来,面色很凶地问我是不是想拐走他的孩子?
我知道了,这本来就是个圈套。这个男人的确可恶,是个跟L一样的混蛋。
你先听我说完,后面还有故事呢。
我回想起来了,那王八蛋后来溜掉了,但我没有打断妻子的话。
我们大吵了几声,有一些人围了过来,议论纷纷,我听到有人说要打110,有个女人说她认识这个孩子,然后这个男人突然抢过来,抱起孩子,急急慌慌地跑了。
这事太恶心了,我说,这孩子如果是他亲生的,那他应该遭到报应。但也说不定,他是做了一回贼。如果这样的话,这人肯定得判刑。
好像是别人的孩子。妻子说,我本来想问问那个女人,可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那天我的心情糟透了,回来想同你说说这件事,你却说我在打扰你的工作。
我伸出手去,摸摸妻子的脸颊。对不起,我说,亲爱的,那天我的脾气太坏了,都怪L这个王八蛋。
跟L没有关系,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妻子一边说,一边打掉我的手。她使了很大的劲,我的手背被她打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