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这一年的第七个热带风暴来了,很快就在太平洋上发展成台风。连续几天,渔民们都在海上忙着加固渔排。海鸟成群成群地飞过,发出不安的鸣叫,丝状和带状的灰云布满了天空。
这一天晚上,本地电视台的记者罕见地出现在了中央一套的电视画面上。那个穿格子衬衣的男记者站在某一座高楼的楼顶上,风猛烈地拂打着他的头发和衣襟。男记者身后,原本就阴暗的天空在镜头里显得更加阴暗。记者说,台风正以每小时二十至二十五公里的速度通过台湾海峡。在电视画面上,国强看到海上的船舶都已经进港,高速公路即将停止使用,危房里的老人和儿童被临时安置到了避灾点里。城市街道上,芒果树的枝条在风中狂舞,那些高大的广告牌显得危险。记者说,预计明天夜里到后天,台风就将在恭城正面登陆。
村里的小学放假了,佳敏待在家中。美灵给佳霞的老师打了电话。老师告诉她,学校下午就已经开始停课,他不知道佳霞这时候是不是还在学校宿舍里。国强一家人为佳霞的安全担忧,却也无可奈何。他们不知道佳霞在哪里,也不懂得她是否知道要注意安全。
晚上,国远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他在电视里看到了台风的消息,询问起岛上的风力和国强鲍鱼的情况。
“这一次风太大了,我活了几十年,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国强听到他母亲这么说,语气里充满了担忧。
国远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他娶了一个大学的同学。要结婚之前,国远把雅婷带到瑶台岛玩了一次。雅婷的个子很小,戴着副眼镜,门牙有点龅,说起话来娇声细气的。
“你哥哥的眼光可不怎么好。”看到雅婷后,美灵偷偷地对国强这么说。
国强觉得人不可貌相,他不是特别看重长相,但也觉得雅婷个子太矮,和国远不是太般配。还有就是雅婷好像有点过分讲究,他怕国远今后的日子难过。
国远和雅婷回省城之后没多久,一封字迹寥寥的信件从省城寄到了岛上。在信里,国远小心翼翼地向国强提起他和雅婷现在开支很大,问国强是否可以把一年前他借给国强的那一小笔钱还给他。那时候拖网船刚刚结束,国强日子正过得艰难,尽管觉得难过,但国强没有吭声,他跑到别人家,借了一笔两分利的高利贷,把那五千块钱还给了国远。
国远结婚时,国强和美灵没有去参加婚礼。国强的父母亲去了。一开始,两个老人准备去住上几个月,但其实只待了几天就回来了。
放下电话,母亲和美灵说起国远和雅婷,他们的女儿一诺算起来已经七岁了。国强觉得佳霞也才刚过这个年纪,可是一眨眼就到城里念书去了。
这天夜里,国强做了个梦。他梦见可怕的台风像一只丑陋的怪鱼闯进了海上的养殖区。怪鱼所到之处,那些吊养着鲍鱼的渔排纷纷粉碎,饱含他和妻子两年多心血的鲍鱼筐在大海里漂流而去。站在屋后的高崖上,国强眼睁睁地望着海上的这一幕,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丑陋的大鱼离开后,只留下一些竹木的碎片,在黑蓝色的海面上可悲地荡漾。
国强被自己的喊叫声从噩梦中惊醒,这才发现他不是站在屋后的高崖上,而是躺在自己家的床铺上,老婆美灵也好端端地躺在他身边。大风在窗外呼啸,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国强转过头去看了看美灵,她睡得很沉,裹在被单里的身体瘦得就像是一根扁担。这几天忙着加固鲍鱼,国强想她肯定已经是疲惫不堪了。
国强睡不着觉,他感到心里头沉甸甸的,索性爬起床来,在床头柜上摸到香烟,打开门走到外面去。屋子外面,天空阴沉,一片片灰云迅疾飞过,让人感觉这样的夜晚绝不会太平。国强在侧屋楼上的门槛上坐了下来,望着楼下那条黑乎乎的小路。他想想梦里头那条丑陋的大鱼,就明白自己几年的努力有可能毁于一旦,也许会重新退回到几年以前,甚至要比几年前更惨。国强又想起女儿佳霞,他联系不到她,只能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的。和国强自己一样,佳霞小时候太野,他有点担心她在城里管不了自己。
抽完第二根烟,国强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一些。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抗击台风。台风最好减弱,或者是来了也别伤害他的鲍鱼。他走进二楼的大厅,在神龛上点燃三根香,走到大门口对着天空祈求海神妈祖的保佑。和母亲相比,国强并不是特别信仰神佛。可在这样的时候,不信神他又能信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台风奇怪地减慢了速度。国强发现窗外的风明显变小了,海边那一排防风的木麻黄摇摆得不像昨天那么厉害。国强觉得有些奇怪,这似乎是台风眼,暂时的平静之后可能就会是狂风巨浪。
但台风真的走了。在电视屏幕上,国强看到那条表示台风的红色曲线在即将到达恭城时,突然莫名其妙地拐了一个弯,重新回到了海上,然后转向恭城北面的湖州。
台风的转向让国强松了口气。伴随着台风在湖州的登陆,很快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天上那些厚重的云团仿佛厌倦了负重走远,一下子把雨水全倾倒了出来。雨下得很大,没有过多久,地面就开始积水,雨点打在水面上,砸出一个个很大的水泡。国强不怕下雨,海岛上不是山区,不会发生山体滑坡,他家的石头房子也足够牢固,不会被大水把墙基浸软。至于雨下进海里,那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一口大锅,不会有一点点的影响。
雨下了两天,第三天早上,雨还在下,风变得更小了一些。国强和美灵穿上连体雨衣,走下崖坡,把船驶出海面。还有五六级的阵风,小船在水面上摇晃,可这对国强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在海上,他们的船沿着养殖区之间的航道,小心翼翼地靠上了自己家的渔排。
站在渔排中间的踏板上,国强用劲拎起一筐鲍鱼,斜搁在架子上,咸涩的海水在他双腿之间倾泻下来。国强抽掉鲍鱼筐正面的尼龙绳子,打开那一扇扇塑料小门,在灰黑色的筐子里,他看见那些值钱的小东西都很不错,一只只紧贴着笼壁,只露出它们黑绿色的硬壳。
鲍鱼的安然无恙让国强彻底放了心。养鲍鱼虽然很辛苦,但这些小东西总是在一点点长大。国强想,再拼个三五年,他的日子会好过起来的。
国强和美灵分别站到渔排的两边,把鲍鱼笼子一个一个提上来,打开笼门,用海水冲洗干净,再投进新鲜的龙须菜。养鲍鱼的活很重,时间过得很慢,大半个早上,他们只给一百多筐鲍鱼投了饵。
台风过后的一天,从外海上驶来了一只陌生的渔船。三个结实而又黑瘦的男人站在船艏,眼睛逡巡着渔排。这只船驶过渔排之间的通道,停靠在国强的渔排旁边。
“这位兄弟,你们家有没有捡到海上漂来的鲍鱼?”
一个男人走到船沿,声音沙哑地向正在喂鲍鱼的国强发问。国强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头发蓬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海上漂来的鲍鱼?”
“是啊,我们的渔排被台风冲散了,所有鲍鱼都被海水冲走了……”那个男人说。
“我没捡到鲍鱼,就连看也没有看到。你们到别处去问一问吧!”国强感慨地回答他们说。
那几个男人长叹一声,开着船走了。中午时,国强和美灵驾船回家,发现那三个男人躺在防风堤的木麻黄树荫里,他们的船停在沙滩上。海水正在退潮,那条倒霉的渔船已经搁浅了。
“这些人好可怜啊!”
“他们真惨啊!”
关于这几个塘屿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国强听到美灵和他母亲小声地议论着这几个可怜的人。他不知道村里有没有人捡到他们的鲍鱼。就算是有人捡到,国强想他们也不一定会还给塘屿人。那一串串鲍鱼,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串串的钞票。
“我们帮不了他们,可能让他们先把肚子填饱。”国强对母亲说。
他让母亲舀了三大碗干饭,在米饭上面盖上一些鱼干和空心菜,放在篮子里给那三个人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