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务上的事,孟奇一向是不轮空的,哪怕是这样例行的员工聚会。财务虽不是他主管,其实一直是他管着的,分管副总也难插手。这不奇怪,一把手管财务人事,是公司的一种向例,概莫能外。公司的运作,除了人事就是财务,财务无小事,一滴墨水就连着几千几万的钞票。财务总监是公司外聘的,的确也是个老外,是香蕉人那一种。老外大约也是不懂中国的人情世故,很多事情给他解释也解释不通,所以孟奇很看重财务部的几个会计,他决定,如果可能,从几个会计中培养一个财务总监,中国的事,还是中国人自己解决最方便,公司即要上市,很多事情离不开财务总监。
那天聚会上孟奇说的那句话的确是个玩笑话,说玩笑也是认真的——换个人也许真能摇来一个车号。摇号靠运气,谈不上什么水平,跟炒股票一样。有些人,大字不识几个,照样炒得盆满钵满。反是那些金融专家,谈起来头头是道,没见到谁炒股发了大财。
想到财务总监,孟奇又想到了理惠。理惠到公司不久,虽然是个新手,很快就上路了,加上硕士学历,很多事情一点就通,现在,孟奇让她主管公司上市的财务报表和资产分析。财务报表看起来是小事,其实是大事,大得不得了,关键看你报表报给谁。公司有一份报表是报给银监会的,银监会负责审批公司上市,所以理惠是秤砣虽小压着千斤之重,小看不得的,而且要重视,重视到最重要的程度。
既然重视,就不能随便开玩笑。孟奇也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相反,他很愿意帮忙,特别是对普通职工。孟奇在公司口碑相当不错,尤其在普通员工中口碑很好。上次国资委来检查时对孟奇评价很高,其中一条就是群众基础好,对他们这样的国企,这可是很重要的一条呢。
这个群众里就有理惠。这天一到公司,孟奇就拨通了理惠的电话,说:“理惠呀,请你来一下。”
实际上孟奇也刚来公司不久,此前他在国资委的一个处里当副处长。刚到公司他就发现了理惠。公司都知道孟奇是新来的老总,员工们对他是新奇的,新奇又恭敬,而这个理惠看他却像他是个玻璃人一样,毫无阻挡,好像一望无际地看穿了他。这个女孩子,怎么长了这么一双犀利的眼睛。孟奇承认这双眼睛也是很好看的,理惠的眼睛不是很大,是那种长条子的眼睛,眼毛很长,眼珠落在眼毛后面,眼毛就像垂下的一道帘幕,眼睛则像一对星子在帘幕后面闪闪发光。
理惠一进来,孟奇就把自己的身份证推给她,说:“你用我的身份证摇一次吧,就算碰碰运气,需要我的其他情况,你去人力部要一下,就说是我用。”理惠吃了一惊:摇什么号,她还没打算好呢,她只是想买,是想法,暂时还没有行动的意思。理惠把惊奇藏在了脸后——自己的确说过摇号没摇上这话,想不到孟奇竟然记得。她扫了一眼那张纸条,说:“我记住了。”说毕终究还是客气了一下:“给您添麻烦了孟总。”她也只能这么客气一下,说多了不好,轻了重了都不好,而且依理惠的性子,更多的她也没的可说。
孟奇说:“不麻烦。”
那一串阿拉伯数字理惠的确记住了,不用她留心,阿拉伯数字中间那几位数她也记住了,19680401……。孟奇是一九六八年生人,他的样子也像那个年纪,四十七岁,理惠也是四月生人,身份证里记载,理惠出生于一九八六年四月。六八和八六,颠倒过来是一样的。理惠是会计,读硕时读的又是统计学,对数字天生和后天都特别敏感。
多了这么一组数字,理惠不能不走下去了,就像后面有人拎着鞭子催她赶她,但她仍然犹豫了好几日。若是没有孟奇这一档子事,她不会这么犹豫。她该怎么办好呢,不用孟奇的身份证吧,在他是小事一桩,然而于她却显得小家子气,好像她把事情想复杂了,人家毕竟是公司的老总;用吧,又显得自己太随便了,或者她自己感觉,有一点轻浮,然而这轻浮却是孟奇无意中扔给她,她却不得不表现出来的。
理惠决定还是先用自己的身份,那天她试着先把自己的资讯输进了电脑。一个礼拜之后,电脑里客气地说:您没有摇中,谢谢您的合作。假如她对孟奇说用他的资讯也没摇中,大约也是一种很好的理由,但是理惠没有那么做,那么做虽然显得客气尊重,孟奇说不定会多些想法,而且也显得她做人生分,所以隔了几日,她把孟奇输了进去。
闺密们所以说理惠是个奇迹,是因为她中签了,实际上是孟奇中了签,也就是说理惠用孟奇的资讯摇了号并且中签了,中了签就标志她有资格买车。相隔几日输进去的,她没中,孟奇却中了,但号是她摇的,签自然也算她中的,这原本也是孟奇的意思,没得怀疑的。
这一次理惠没有犹豫,她马上宣布了这个消息,且是急煎煎地,自然是在闺密中小范围宣布的。小范围其实也就是大范围,理惠知道隔不几天她摇号成功就会在公司传开。理惠没说用的孟奇的身份,孟奇也不知道她中签,他的事情那么多,这样的小事说不定早就忘记了。
中了签,理惠才发现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借用了一下身份,对孟奇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失。但理惠还是估计错了,事情比她想的要麻烦,比如若要买车,外婆就是一个麻烦。理惠从小到大,是由外婆打理的,长成大人,有薪水了,还是外婆打理她。理惠的工资一大半是由外婆保管的,外婆九十岁了,对理财却是一点不陌生,她认得周边所有去银行的马路,还知道从小区的另一个边门去华夏银行近了一半。外婆是华夏银行的老主顾,一个铜钿也要存进银行去的。在这一个家里,由理惠自由支配的往往是工资的一小半,这一小半做买车的首付绝对是不够的,而且,这一小半早就让理惠花掉了。
要买车,必须过外婆这一关。若是外婆不让她过这一关,就只有几个闺密可求,一个人拿不出首付,几个人还是能凑齐的。但是理惠不想那么干,也不能那么干,宁可不买车也不能求她们。不是她们没有那样的交情,她就是不想那么做。理由自然有,那是一大堆的理由,不必说的。理惠犹豫了好几天,终于还是把买车的事情跟外婆说了出来:
“外婆,我中签了。”
外婆并不吃惊,明知故问地说:“中了什么签?”
理惠明白外婆心知肚明中签是什么意思,还是轻描淡写地说:“买车要摇号,我摇上了,你若是不同意,我就不买。”外婆摇着一柄檀香扇子,慢吞吞地说:“理惠,你这是逼我上梁山。”理惠一喜,外婆这话似有点同意的意思了,仍是假装轻描淡写地说:“不买也行,可惜这个签,值好几万呢。”外婆“哧”了一下说:“空对空的,一个签你能卖给谁?”理惠心中又是一冷,外婆到底是什么心思?试探地说:“那就不买啊?”外婆摇着扇子转出去了。当夜,祖孙俩再也没有说话,都是气鼓鼓的。理惠提着一颗心睡在床上,想着,看来外婆这一关是过不去了,这一关过不去,中了签也是白搭,情绪不好,睡也没睡好。第二天,外婆连早饭也没做,在床上一张一张地翻她的证券报,看样子也是气到了,看见理惠起了床,淡淡地对她说:“你去外面吃吧。”
理惠当然也吃不下,早早就上班了。那一天尤索拉也来得早,见到她就问:“提车了么?”理惠说:“还没到那一步,还有好多乱事要办呢。”尤索拉说:“艳珠请了假去提车了,听说提的是丰田。”
艳珠提丰田,她的车还没影子,理惠的情绪更加恶劣。号也摇中了,车却不能提,闺蜜们说不定怎么想她呢,一定猜她手面紧,拿不出钱来买车,眼前的尤索拉也一定是这样看她。
这样一种形势,好像很多人都在逼她,催命一样,催出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惠。理惠决定,回去就跟外婆翻脸。家里的钱虽是外婆掌管,一大半也是来自她的工资。理惠气哼哼地回了家,进了屋子“啪”地把手拎包甩到床上,仍是气哼哼地说:“外婆,车到底买还是不买?”那态度仿佛给外婆下哀地美敦书。外婆说:“你这是给谁甩脸子?号都摇了,签也中了,为什么不买?”说毕,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子,定定地看着理惠,那眼神好像看着什么遥远的地方,迷离又恍惚。
昨天是一样,今天却是另一样,理惠几乎惊呆了。这是外婆吗,这个外婆差不多就是一个百变的孙猴子,看她那神秘的样子,让理惠不禁觉得,对外婆她还真是不了解。也是,她们之间相隔得太多了,好像隔了几个世纪,真实的情景也是隔了两代。外婆一向给理惠一种很神秘的感觉,而且外婆的神秘——因为没有人跟她说——在理惠看来,很有一点来历不明的意思,就好像一幅中国的山水画,朦朦胧胧,让你看不清里表一样。理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外婆在看她。其实她和外婆是很连相的,额头和脸盘,眼睛鼻子和嘴差不多如出一辙,只不过外婆是国字脸,她是容长脸。相比起来外婆的国字脸显得更加大气,给理惠一种见过世面闯荡过江湖的感觉。而她的容长脸,则有些小家子气,像被门缝挤窄了似的,理惠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外婆说她一辈子没离开过上海,她能闯荡过哪门子的江湖?她这一辈子都是跟着外婆,而外婆也是一直跟着她。
理惠抓住外婆的手,发现她手里是两张华夏银行的存折。
理惠要买的是越野车,但究竟买哪种车在她也是一本糊涂账,她是不懂车的,开也只会开自动挡。填表的时候,理惠选的是斯巴鲁森林人2.0自动挡,理惠自认这是一部中档的越野车,她要的就是这种中挡车。这车是进口的,比上肯定不足,比下却是有余。中国人多,上海人也不少,总会有一些人是那个档下的分母,理惠要做的却是那条横线上面的分子。
一切准备停当时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准备停当。比如光是孟奇的身份证就用了无数次,搞得理惠也不好意思了,每次见到孟奇都害羞得要命,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张脸藏起来。孟奇反而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对理惠说:“你拿去用吧,我还有一张身份证。”
终于一切都办妥了,但是提车却要在三个月之后。这期间,理惠的那种冲动反而冷却了。同事,基本也就是那几个闺密大都知道理惠买了一部斯巴鲁森林人,她们跟着理惠议论了几天,也淡了。
提车那一天理惠叫了克明,克明是理惠驾校的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