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1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排行榜
杨家老屋子前的拴马桩还在,马没了。
每一次杨家兄弟路过,尤其是晚上,在一片漂洗得纤尘不染的月光下,看着老屋,怎么看都像纸扎的灵屋一样虚幻,那里可曾住过祖先曾经的繁华?
杨家走到七十年代,人口四下而去,衰败了。杨家正宗后人杨德孩长子杨长青的后代杨丙尧和杨丙西也都各自娶妻成了家。杨家的大院还在,可早已屋易其主,住的不是杨家的后人了,有金姓常姓李姓,混乱地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弟兄俩住在河边上五间土坯房子里,一人两间半,日子过得细脚伶仃。上土沃这些年外出人口不多,政策还没有放开,日子过得也都四平八稳。终日忙碌,都是为了公家。上地的时候为了公家,下地的时候也是为了公家,为公家奔波于田间,欲望集中、步调一致,日子过得倒也盲目得欢实。七十年代杨家弟兄的房子被烧过一次,是墙上的灯捻儿爆响花,火星儿点着了炕墙上糊的报纸,连带着把被褥一起烧了,幸好没有烧到房梁。这一下让杨家几年都没缓过劲儿来。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后,日子开始过得有欲望了,才知道受苦不该是为了集体,该给自己受了。日子苦永远都有理由,经历是走过来的,从分田分地分家产到如今的包产到户,土地远走远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日子却不是以前的日子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是黄河里的淤沙。在土地上谋收成的人永远都有大方向指着,有无法看透的缝隙。三十年的经历已经把兄弟俩磨疲沓了,日子过得寒酸,虽知道祖上是大户,可那是皇历啊,是遥远的庙堂国事,一切就连想想都觉得遥不可及。
世道是真变了,继续往前走时,杨家血脉里那份不安分的东西就开始往出冒了。杨丙西想开一家豆腐坊。开豆腐坊不能在上土沃开,要到公社去开。杨丙西决定和哥哥商量一下,于是,他猫着腰、胳膊肘下夹了一瓶潞酒走进哥哥的屋子。嫂子看到小叔子来了,没多话,捅开火坐了铁菜锅提起案板切了半个茴子白,不大会儿一个菜就端到了炕桌上。杨丙西和杨丙尧对饮,饮到酣处,□惶起自己家的家底。大集体的时候,夏季大致一口人能分到五六十斤麦子,要做一年的口粮。大年小节、红白喜事、亲戚往来,哪一样都少不了麦子,全年的节气都在后半年过呢,前半年哪见过白面星星?眼下有了自留地——作为农民,谁都知道包产到户的好处,日子才抬了个头儿,尾巴就想翘,心痒着不能和旁人说,可不能不和自家的哥哥讲。杨丙西说:“哥,我想去公社开豆腐坊。眼下生活好了,谁家哪天不吃顿豆腐。到了乡里,过往的人多,饭店不愁买卖,该比土里刨食儿强。”杨丙尧知道兄弟是和自己商量事儿来了,种地没钱花,又养着一个得过小儿麻痹的儿子,现在还在上学,长大了怎么办?老了做不动活儿,哪个来养他?这都要兄弟操心。既然是来商量事了,就是明白着告诉自己,卖豆腐得夫妻俩合伙,这个儿子还得要哥招呼着。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啥事也敌不过亲情。杨丙尧从心里不喜欢弟弟做买卖,祖上受的罪,那高楼大瓦房到最后的结果明摆着呢。爹临死前说过:“长壮实了、健全了,就是庄稼人的本事什全了,别想其他。粮食够吃,早娶媳妇快抱孙,七十二行庄稼人为王,一代一代安稳着有个点香头的,就好。”爹有一事按下不说,祖上人和暴店柳家有过节,杨家只要往暴店去做生意,柳家便使黑来害杨家。如今弟弟要去公社卖豆腐,能看多远?孰重孰轻,孰轻孰重,他凭着对人世间的判断,抱定七十二行庄稼人为王的祖训,决定不要弟弟远行。酒喝到酣时,两个人开始不明原因地掉泪了,一瓶酒,□惶都喝出来了。杨丙西说:“哥说的是。只要勤快,泥地里啥都有。可咱在地里歇息过偷过懒吗?人有好坏,地有薄厚,种下的不见好收成,咱能和人家谁去叫板?地也要种,豆腐也要卖,买卖得手的是钱啊,不能求现在的稳当,以后呢?老来呢?”“我知道你是想有个积蓄。到了暴店千万记住了不和柳姓打交道,杨柳有纠结不清的麻缠呢。”杨丙西点点头。“你去卖豆腐,娃我来照顾。”杨丙西在炕上拉开架势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发红、泪流满面。
杨丙西打点收拾好,借钱买了一头驴,在暴店公社租赁了房子,用牛车把大石磨、大铁锅、大沙缸、木头豆腐槅子、压板、沙子等,一并拉到了公社。他和老婆马彩霞每天做三十斤黄豆的豆腐,一斤黄豆出二斤六两豆腐,硬邦邦的豆腐,麻绳儿都能吊得起来。小本买卖做得挺起劲。几年豆腐做下来,人脉和地盘都扩张了,把患病儿子也带了过来在乡里上学。儿子上学不见功夫,杨丙西决定不让儿子上学了,要他跟了公社修手表的柳成土学修表。杨家和柳家的一段渊源,能记得的好像也少了。老一些的人还能模糊想到很早以前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为了一个铜鼎。县太爷想拿了杨家的铜鼎卖给杨家一个官儿,柳家看不惯,使了方法偷走了杨家的铜鼎。乱哄哄的世道,两家都伤得很重。往事远去了,曾经的祖先都成了陌生的人,崭新得扎人眼的现在,要紧的是怎么往前走,哪还想去在乎从前?况且腿脚有毛病的人哪个不是去学修手表?暴店公社会修表的也只有柳成土。柳成土收了杨家两瓶潞酒两条大前门香烟,算是认下了徒弟。柳成土教杨家儿子修表,一带就是两年。好在杨家儿子生得灵巧,虽然腿脚不便,但所教皆能学进去,又有着人残志坚不服输的决心,格外叫柳成土喜欢。三年后,杨家的拐儿子在暴店公社人民供销社进门处用玻璃打了一个三面小隔断,算是开了自己的摊子。那时候能有表戴的人不多,他兼修钟表、挂表、拉链等小零碎儿。儿子有了饭碗,杨丙西的心也就放下了。日子像线一样,中间绾了一个疙瘩,现在疙瘩已解,杨丙西的心舒畅了许多,心情舒畅后就想着将来回不回上土沃都没有多大意思了,就想在暴店买房子。他琢磨着上土沃的房子该先让哥哥买,因为五间房子梁架不分,哥哥不买了才能卖给旁人。杨丙西犯了一个错误,五间房子一人两间半,那半间是前后隔断的,他那半间没有窗户。杨丙尧知道弟弟卖房子,私心里是想自己占了,可是钱不够,不知道兄弟能不能缓三头二年的。可杨丙西不想缓,哥哥没钱,以后再给是一个谎,他急等着花钱呢。房子说买不是一下子就买了,弟兄俩各自怀着心事,心下里就存了芥蒂。
说说话话,杨家的儿子在暴店修表出了名,也有闺女愿意嫁过来,是好事,闺女嫁过来的条件是必须在暴店公社买房。这下房子是一定要在暴店买了。
柳成土在人民供销社成立时,因自己家的地盘进入了供销社,他便当了售货员,这是一个赚国家钱的营生。成了国家正式人员,柳成土某种程度上感觉就好多了,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不用再拿着放大镜看那些个小零碎了,便动用正式工的职权把门口的一小块地盘长年租赁给了杨家的拐子。杨家的儿子长得细瘦伶仃的,喜欢敞着穿一件中山装。有生意做了,人孤零零地埋着头。没生意的时候,他就两手窝在眼前,一副没人交流的寂寞样子,挺是叫人心疼的。供销社来的人不多,大都是女人,一来就是三两个结伴,叫了要扯的花布,推嚷着喧哗着也比划着,有时候她们来好几次都不见下决心。供销社有一天进来一个女售货员,叫小彩,很伶俐的一个闺女,长得不算好,进来了就算是吃供应了。羡慕她的当下里也知道了她是有背景的,因为她爹是一个村里的会计。小彩来了供销社,来的人里就多了男娃,多是混混儿,一个个都长一副蓬头垢面的脸模子。他们来了专叫小彩拿货,小彩拿过来了,他们的眼睛却不看货,在小彩脸上瞟。柳成土知道这些都不是来买东西的正经料。小彩也无所谓,反正吃了供应粮了,拿着公家的东西显摆,没有什么不好。对于小彩来说,这么做,一种是新鲜,另一种是给一个人看。想让看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杨家的儿子杨兵。杨家儿子在门口的三面玻璃后很认真地修表,除了偶尔向师傅柳成土露出一口白雪雪的牙笑笑之外,从来不多看小彩一眼。那时候的爱情观很简单,男人女人除了谋生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爱好闲暇,在狭小的生活圈子里,正派有理想的青年很受闺女们喜欢。小彩认为杨家的儿子是自己理想中的爱人,残疾不是问题,况且也不是先天形成的,爱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身体。柳成土看清楚了这一点,就想撮合他们俩,可又一时理由不充分,就每天琢磨着,最后果然琢磨来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