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奋的饭量非常大,在这一点上他忠实继承了李真诚。杜凤望着桌子对面的儿子一碗接一碗地咽下饭,眉头不免微微皱起。吃饱了撑的,撑多了,脑细胞就接连牺牲。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普遍规律,至少在李奋身上已经得以深度体现。李奋从小就贪嘴,米糊喂得迟一秒钟都哇哇哭起。杜凤其实一直有心让他少吃,最终都敌不过对他的心疼怜爱而由他去。结果不幸的局面还是出现:对食物吸收贪得无厌的李奋,对知识却消化不良。杜凤愁死了。杜凰的女儿小学时是大队长,初中毕业保送上市一中,读到高二就独自往英国留学去了,总之一直很夺目耀眼,不劳杜凰担一分忧。可她的儿子李奋,却始终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苦熬苦撑几年,终于熬到高考,出了考场一估分,撑死估出五百分。
怎么办?那天上床睡觉时杜凤问李真诚。当着儿子的面,是不能把焦虑表现出来的,表现出来,谁知道那家伙会做出什么反应。高考之前李奋就紧张得没来由地反复拉肚子发高烧,整夜整夜睡不着。考完试,又郁郁寡欢半天不说一句话。要说他不努力,也不公平,他其实吃奶的劲都豁出去了,非常渴望考上大学解放自己,可是脑子不好用,这就无奈。
怎么办?如果他考不上怎么办?杜凤很难过,这一阵,她觉得自己都快赶上祥林嫂了。李真诚却跟她不一样,李真诚说,不会的,怎么可能考不上?本一不行就本二,本二不行就本三,书反正有的读,别急。
杜凤伸手关了灯。黑暗之中她白过一眼。本一本二本三差别那么大,在李真诚脑中却糨糊似的搅成一片,有这样当爹的吗?一直以来他都没进入过角色,好像高考不过是逛次超市、进回厕所。李奋如果是优等生,一家人当然可以闲庭信步,可是李真诚又不是不知道儿子的成绩,考前的一次又一次省市质检,哪一次拿过令人欢喜满意的分数?磕磕绊绊至今,杜凤真把心都操碎了。她信了那句话:即使是被强奸生下的孩子,女人也忍不住要爱的。她没法不爱李奋,母爱这个天性太强大了,有时看着李真诚那张浑然的脸,她心里一横,马上把李奋推远。李奋原来不过是这个男人的儿子哩,去他妈的。可是下一秒钟,她马上又把李奋拉回来,拉到自己的翅膀底下,恨不得拼尽全力开山蹈海去为他争取未来。
李真诚手伸过来,身子黏过来,热乎乎的气直扑耳根。杜凤知道他要干吗,床上的这项运动,李真诚也有瘾,劲头很大。十几年来,单就此事而言,老实说杜凤还是从中获得不小的享受,她一贯采取的态度都是不反对,不配合,反正由着他去,坐享其成。
在李真诚气喘吁吁大力操练时,杜凤有一刻突然走神。她想,看来得找欧丰沛谈谈李奋的事,先交个底,讨点主意。万一真有危急的情况出现,比如根本连本三线都没站住,那么欧丰沛也好有心理准备,及时找出对策。也唯有欧丰沛能找出切实有效的对策了。
第二天一早,杜凤一起来就给杜凰打电话。一般都这样,凡事她都先找杜凰。她是我妹妹,当然得找她。私底下杜凤这么跟自己解释,看上去也合情合理。但每每往深处再一细想,又不由得心悸一阵。好比前面有道坑哩,早就明白它有多深多险多万劫不复,所以下意识地总要绕掉避开。凰,她叫道,你在哪儿呢?
手机信号不好,杜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医院里呀。大清晨做了台手术,刚下来,累死啦。噢,我正下电梯,准备回家。有事吗?
杜凤就说了李奋。其实李奋的情况杜凰一清二楚,但这时候不重复一遍,杜凤觉得很难把话题引到最实质的方面。她一边说着,一边咽着口水。明明是双胞胎,老天为什么偏袒一个折磨另一个?当年高考,她读文科,杜凰读理科,然后她进外语学院,杜凰进医学院。母亲一开始就为两个女儿确定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按母亲的话说,得把网尽量撒大,得尽可能多地在尘世这摊浑水中打捞属于自己的东西。结果她毕业后在工会杂事一做二十多年,似乎也呕心沥血地忙碌,细究起来却一事无成。办公室整天鸡零狗碎的,哪派得上英语的用场?年复一年,她的专业其实早就丢得差不多,有时在家放一两张盗版碟,美国惊险片或英国文艺片,有一句没一句的,她还得不时瞥下面中文字幕一眼,不看,不好意思,还真不见得都听得明明白白哩。而杜凰就不一样,杜凰在妇幼保健院的手术台前一站二十多年,不觉间竟站成了声名显赫的医生。
杜凰是成功的女人,而且是成功的妻子。
杜凰的丈夫欧丰沛是这座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就整个家族来说,这个职务是空前的。杜凤的父母在前年,也就是欧丰沛成为副市长的几个月之前,双双被一场车祸夺去性命,他们要是还活着,不知会为这个女婿骄傲成啥样。欧丰沛是校长的小舅子,欧丰沛嘴甜手脚勤快会办事,欧丰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一个个台阶往上登,总之这个女婿实在跟另一个女婿李真诚不一样,二老始终就更疼他几分,就是到了地下,他们的力气更多地拿去保佑欧丰沛了也不是不可能。居高就可以临下,就可以有更丰富宽广的人脉资源和权力资源。如果李奋是欧丰沛自己的儿子,哪需要杜凤开口?现在杜凤必须开口,她得通过替代自己相亲的妹妹,让那个当年不过是三中一名普通教师的欧丰沛,来为她排忧解难。
你跟小欧说说,万一真不行了,他得顶上去。
杜凰在电话那头叫起来,哎呀凤,不要老往坏处想,说不定还是惊喜哩。成绩什么时候出来?
杜凤说,听说是二十六号,还有一星期。
噢,二十六号我还在家。七月初我要去趟澳大利亚新西兰,前后十四五天。
这么巧!杜凤急了。成绩出来后如果不理想,得跑断腿的,你不在怎么办?
哎,我参加的是省卫生厅组织的团,小欧又没一起去,你自己找他就行,我又帮不上忙,是不是?
杜凤想,是当然是,但毕竟少了一座桥。有这座桥四平八稳地架在那里,路就顺了,来往方便,不会有人掉进水里。她说,不管怎样,凰呀,你反正要先跟他把这事交个底。
会的会的。杜凰满口答应。
二十分钟后杜凰又打来电话。凤呀,她说,你有空吗?有空你来我家一趟。忘了跟你说了,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你来吧来吧,来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