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8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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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赖是一条狗,相伴了我们一家人十多年,尽管它已经死去了几十年,但和它相处的那些日子,我依然清晰地记得。
大赖的妈妈叫大黑,一窝下了五个狗娃儿,黑不溜秋像五个皮球蛋。自打这五个宝贝出生后,我们兄妹仨就成天守在狗窝边上,连每日三顿饭都是端着碗坐在狗窝门口吃的。根据这几个小东西的特征和习性,我们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儿——皮蛋,毛毛,肉肉,大赖,小乖。
小狗们出月的时候,家里来了大舅舅,把小乖抱走了。大黑在窝里嚎叫了几天,声音非常悲戚。在它的嚎叫声稍稍安静了一些时,村里的二干妈拿二升软米换走了肉肉,三干大用一帽壳鸡蛋换走了皮蛋,队长胡三给爸一簸箕旱烟抱走了毛毛。三奶奶来家里串门时,还要抱走大赖,答应给妈妈一双新做的布鞋,弟弟听到后抱着大赖藏进了玉米林,直到三奶奶大概快回去了,他才顺着墙根溜回家,这使得大赖最终留在了我们家里。
这段时间是大黑最悲伤的日子。大舅舅抱走了小乖后,大黑虽然也难过了好几天,但终归还有四个孩子在身边,心情慢慢地就恢复过来。可连续几天三个孩子被人抱走了,大黑一下子疯了,满道村子奔跑着找它的心肝宝贝。因为这些人大黑都认识,很快在各家里找到了它的孩子。孩子们还好,吃的多是些绿豆米汤和小米饭,住的地方也还算干净暖和,大黑稍稍安心了一些。它不顾孩子们的主人吆喝和恫吓,分别给孩子们喂足了奶水,舔顺了毛发,然后含着泪水一一离开。
这些天,大黑食吃得少了,咬人也不那么勤了,一有空就站在硷畔上向远处张望,身体明显地瘦了很多。夜里,经常能听到它不停地翻身,痛苦地呻吟。它一定是想几个孩子了。我钻在被窝里和大黑一样难受。小乖那么远,不知大舅舅家对得怎么样?肉肉断了奶水,还有那么胖吗?皮蛋淘得厉害,不会受主人的气吧?队长胡三老婆是个啬皮,会不会克扣漂亮毛毛的饭食?就这么想着想着,我便睡不着了,直听到大黑“汪汪”地叫了几声,我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
大黑这么一“汪汪”,我想,大黑一定理解了爸妈——爸妈把它的几个孩子送了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又不是狗场,一家人总不能养这么多狗吧?它能张口叫唤,说明它并没有因为爸妈将它的孩子送了人而赌气,也没有因为别人抱走了它的孩子而记恨。我认为,大黑是开明的。要换成别的狗,哪有这看家守门的心思?
大概看到几个孩子被主人所疼爱,长得也都健健壮壮,大黑渐渐又恢复了精神。它除了瞅空到村里各家看看孩子们,一点也没有失职,该看门看门,该咬人咬人,而且把大赖奶得肉墩子似的。可好景不长,刚过了不一段时间,大黑又好像什么地方不对了,成天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不停地往队长胡三家里跑。看到大黑难过的样子,我们兄妹仨专程去了一趟队长胡三家。原来是毛毛病了。毛毛患了什么病,大黑不知道,我们兄妹仨也不知道,只见它眼睛紧闭,浑身发热,身体瘦得皮包了骨头,连睁开眼看我们都显得十分艰难。后来,尽管大黑也一天几回地来看毛毛,队长胡三老婆也喂了不少米汤,但毛毛最终还是死了。
毛毛的死,让我们兄妹仨难过了几天,但最难过的当然是大黑了。它食不吃,家不着,成天在村里来回跑,可能是要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其他几个孩子,也许是看其他几个孩子有没有什么问题。就这样疯跑了几天,大黑也病倒了。
大黑的病,开初谁也没太在意,总以为它是因为毛毛的死难过成这样的,直到妈妈给它喂米汤也不喝了,我们一家人才意识到它病情的严重。有一天早晨起来,突然不见了大黑。我们一下子慌了神,四下里寻找了两三天,才在一个没人去的深沟里找到了它的尸体。原来,大黑知道自己不行了,怕死在窝里让大赖受到惊吓,怕家里人看到它死后难看的样子,便找了这么个人们不容易找到的地方,悄悄地死去了。
这天夜里,我在梦中见到了病恹恹的大黑。它忍着疼痛,把沉睡的大赖叫醒来:“大赖,妈妈大概不行了,妈妈死了后,你千万别难过,也不要哭,哭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要好好地帮主人看家守门,不要偷懒,不要偷吃,不要背叛主人,不要坏了咱母子做狗的名声;一个的时候,不要走太远,狗贩子多,用鸟枪打狗吃的人也不在少数,就是遇到其他凶狠的狗咬伤你皮肉也不好;有时间了,到村里看看皮蛋和肉肉哥哥,和它们好好团结,你的身体也好,个头也高,力气也比它们大,遇到它们受欺负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帮助帮助;如果有机会能见上小乖弟弟,要告诉它,它离得太远,妈妈没有办法看它去,但妈妈一直很想它……”
听了这些话,大赖依在大黑的怀里哭着说:“妈妈不会死的,妈妈怎么可能死了呢?”看到大赖哭哭啼啼的样子,大黑又安慰了大赖几句,便假装着睡着了。待大赖再次闭上沉重的眼皮后,大黑艰难地站起身走出狗窝。这时候,正是后半夜时分,月色剪出一院的树影,小风轻轻地拍打着院门,槐花的香味一股股从院外飘来,屋里不时传来一声声匀称的鼾声。它悄悄地走出院门,又悄悄地折了回来,看了看熟睡中的大赖,看了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院落,然后头也不敢回地走下坡道。
一路上,大黑踩着浅浅的嫩草,闻着淡淡的花香,沐着柔柔的月光,艰难地行走在羊肠似的盘山小道上。山峦黑幽幽地显出轮廓,河水明晃晃地泛着光亮,夜鸟在深谷里有一声没一声地鸣叫,把黑影遮挡的深谷叫得一片孤寂。看着身后熟悉的环境渐渐模糊,大黑的眼眶子热了起来,把一滴滴泪水落在山路上。这些熟悉的山和水,这些熟悉的人和物,它将要永远别离了。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忍着身体内的疼痛,向山谷的深处走去。尽管它因体内疼痛跌倒过几次,但它咬紧牙关最终还是坚持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它抬头望一眼天,天蓝得发冷,云白得发虚,月亮像水里捞出来一般干净。低头看一眼周围,艾蒿吐出嫩芽,冰草泛着浅绿,各种野花散发着迷人的香味。这环境它还算满意。几只早起的布谷鸟像专门为大黑来送行似的,蹲在远处的山嘴上“布谷——布谷——”地叫,把大黑叫得再一次眼圈儿发红,差一点哭出声音。
“哎,”大黑长叹了一口气,开始想:哪一只狗还没有一死呢?死在这里,既没有人看到它的难看,也没有惊吓到大赖,它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孩子们还小,可老天爷不给它呵护孩子的机会了,这有啥办法呢。这一时刻,它想着自己在另一个世界里能不能见到刚死了的毛毛?毛毛身体单薄,需要它的照顾。如果能转世它还能不能看到大赖和几个孩子?会不会看到它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就这么想着,它便像进入梦乡一样昏迷了过去。
第二天,我把梦里的情形说给弟弟和妹妹,惹得他们流了不少眼泪。好几天,我们饭吃不香、觉睡不好,痛苦不亚于大赖想妈妈的程度。妹妹惋惜没有给大黑临死前吃点好的,弟弟难过大黑死了后大赖没奶吃会不会也死掉,我伤心爸妈不应该把大黑的孩子们送人,我们每顿少吃点不就行了,这样大黑和毛毛不至于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