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时候,孔向武跑到大门口拦截他们,独独塞给巴峰一张名片,约他一个人周末继续过来。他请男孩子免费开卡丁,说开一天都可以,一时搞得聂振他们都很嫉妒,回去的路上黑压压沉默着,恨不得揍巴峰一顿。走了几十米,三人便一使眼色,拐弯去公馆巷吃麻辣烫,也不知会一声,掉头就消失了。
几乎完全没作任何猜想,巴峰就开始每日里盼着周末的到来。他是一个简单的、沉默的男孩子,没有把鸡毛蒜皮告诉任何人的习惯,只巴巴挨着时间,去了大奔。
第一次他还很羞涩,甚至有点惭愧,感觉自己像个白吃白喝的乞丐。从小到大,邱欣荣家教严厉,不要儿子去别人家守嘴蹭饭,也不要他开口向任何人借钱借物。站在瘦小的、穿着普通牛仔裤和T恤衫的孔老板面前,巴峰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违背了家教。
有一瞬间他想从喧闹的卡丁车场逃走,但一秒钟以后,他又看到那辆红色的卡丁,如前世亲人一样等在那里,那种血缘关系几乎超过今生父母。巴峰的眼眶莫名地有点湿润了,好像一个在暴风雪中跋涉了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一间亮着灯光的小屋。如果不是那辆大红卡丁车的出现形成对比,他竟不知道自己在家乡其实是无比孤独的。
七想八想也就几秒时间,孔向武却走过来说话了:“娃娃,你叫啥子名字?晓不晓得我为啥子请你过来白耍?”巴峰说我叫巴峰,不晓得你为啥子邀请我。孔向武就一指总服务台的墙面说,自从这个公告贴出来后,除我之外,全县就没人动过那辆卡丁。巴峰抬头一看,美丽的收银小姐身后墙上有张很大的公告:本车场卡丁经过调速,时速控制在五十公里之内,绝对安全,请各位放心使用。唯红色卡丁没经过调速,只提供给专业卡丁控,请谨慎选择,违责不负。
巴峰还没看完就隐隐笑了下,估计聂振他们也没注意到公告。他说:“孔老板,我真的不晓得,早晓得,就不选那么快的。”孔向武就笑了:“问题是你选了,还钻了他们三个那么窄的车缝,还做了点漂移……”“问题是我撞墙上了……”巴峰红着脸说。“不要说了娃娃,叔叔问你,开车爽不爽?要是爽,我教你怎样玩好它。等你熟练了,我们就比赛比赛。”孔向武说。
原来人家免费请他,还是为了比赛啰。巴峰放下一颗心来,赶紧点头:“当然爽,很爽,越快越爽。”孔向武笑了起来,继续鼓励说:“再说具体一点。”巴峰抓耳挠腮,半天才说:“孔老板……”孔向武打断他:“叫我孔叔。”巴峰就说:“孔叔,我作文历来就不好,不会打比方,只、只觉得卡丁车像我的亲人,开起来心里特别安定,像存了很多钱的人一样。”孔向武就笑了起来,拍他肩膀说:“对了,对了,我当初也是这种感觉。”
这天以后,连续几个周末,巴峰都在大奔卡丁练习驾驶,或者与孔向武比赛,每次三四个小时。开始的时候,他自然比不过后者,但这更激起了兴趣,如吸毒的人一般上瘾,晚上睡觉做梦都在开卡丁。他开始撒谎,有时说是去同学家,有时又说学校要办黑板报什么的。撒谎对他来说,是个新鲜的经验,反过来更增加了卡丁运动的刺激感。
至于为什么要撒谎,巴峰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凭着一种直觉。他依稀记得几年前,父母在饭桌上有次提起过孔向武,说的什么并不记得,总之不是什么好话。而县城里的其他人提到孔向武,也没有多少好话。过去巴峰似听非听,并未留心,自从去大奔免费玩后,他开始竖起耳朵搜集孔向武的情报,最后归纳在心。人们的谈话内容大约有以下几点:1.孔向武是鹅县最早买摩托车那八十几个人中唯一还活着的,真是命大;2.孔向武是县城数得上的富翁,究竟多少钱不知道,只晓得有修车厂,有赛车场,还有酒楼洗浴所什么的一大摊(县城人提到这些一般还要加一句:屁儿芯芯黑了才能挣大钱。至于怎样黑了,哪里黑了,大家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人间规律);3.孔向武有毛病,四十大几岁了还没结婚……
巴峰听完不作声,也不愿管这些,只要孔向武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人贩子,他都愿意每周去大奔跟他一起玩卡丁车。那几乎是他出生以来,最好玩最有趣的事情,他像保护国宝一样小心呵护着此事,生怕喜怒无常的母亲进来插一杠子。
如果出一道关于恐惧的选择题,巴峰会毫不犹豫在地震洪水疾病车祸中,挑出母亲邱欣荣的名字。她骂他,最高级别不过那个病句“饭桶,吃屎长大的”;她打他,最多不过两个使了半成力的耳光(而且从小到大,不超过十次)——但,他就是怕她。有时她脸色不太好看,他就会整夜难以入眠,心慌慌的,好像激素失调一般,挨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