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7年第02期
栏目:小说
长桂坐在屋檐下的石凳上看杀猪,脑壳里突然冒出起床前做过的梦。
初春的一个清晨。门哐啷哐啷地开了,接着是吱吱呀呀的叫唤。长长的,像小村里习惯了的哭泣。猫的,狗的,驴子的,乌鸦的,寻死女人的……有人走动。先是在屋子里,而后在院子里。响动渐渐密集。磨刀,生火,倒水,唤鸡,招呼人。响动开始在长桂的梦里,与漂流直下的木筏和两岸的青山纠缠在一起,而后便从梦境分离开来,传到长桂的耳朵里。
“水煮啰!”长桂婆婆在灶屋里喊,“杀猪啰——”
想到杀猪,长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猪圈门已经打开,有人进去唤猪,有人守在圈门口。“挨千刀的,跑啥子跑?再一会儿到锅里去跑!”拉猪的人骂道。猪不动了,乖乖站着,肚子在筛动。又进去几个人。李金豆逮耳朵,胡常奎和长桂哥哥逮爪爪,胡常胜逮尾巴。猪不很大,就一百三四斤。
猪开始叫唤。都熟悉的叫声——绝望地、挣扎地。
猪明白要拿它做啥。
长桂拿手指拇塞住两个耳朵,时不时又松开。长桂想看杀猪,却怕听见猪叫。一塞一松,一松一塞,听见的猪叫便不是猪叫了,倒像是夏蝉的声浪。
“小哥哥,看杀猪也不喊我?”长桂妹妹披头散发跑出来。
“大大不让喊,怕你吓到。”
长桂给妹妹让出半边石凳。
“又不是没看过,那天在苹果树底下看生产队宰猪,血都喷到脚上了,还没怕哩!”桂妹妹一边说一边扯着自己喜鹊窝一样的头发。
“二辈子变啥子都行,就是别变猪,变了猪要挨刀刀!”长桂说。
“我二辈子变长毛兔,长毛兔逗人爱。”长桂妹妹说。
“变长毛兔还不如变猪,不但要挨刀刀,还要遭剥皮!”
“那我变鸟儿!”
“变鸟儿也不好,要挨弹弓、挨火枪。”
“那就变石头,变石头总拿我莫办法!”
“石头会被人打成石磨、石凳、猪食槽。”
“石头不怕,石头不晓得疼。”
“倒也是。不过,最最好的是,我们不要二辈子!”
……
长桂跟妹妹说话的当儿,猪已经被七脚八手按在板凳上,叫声也小了许多。刀儿匠握着刀,眼睛打量着猪一起一伏的脖颈。
“血盆子!血盆子在哪儿?”刀儿匠抬起头来吆喝。
“长桂娃,只晓得吃血巴馍馍,还不快把血盆子端出来!”长桂大大吼道。
长桂打了个战,跑进屋朝婆婆喊血盆子血盆子,婆婆没有应声,倒是长桂大大在院坝里又吼起来:“把眼睛日瞎啦!血盆子明摆在门口的阶沿上!”
长桂从里屋跑出来,瞅了半天还是没瞅到血盆子,又不敢问,只好一个人在门口打狗驴子转转。
长桂妹妹看见了,却不对他讲,自己逞能跑过去要端,可是木盆太重,怎么也端不起。长桂冲过去端,妹妹死活不让。长桂急了,一把推倒妹妹。
无论长桂怎么快都来不及了,刀儿匠已经把月亮般的屠刀送进猪的咽喉,血一个劲地喷涌。满地喷洒的鲜血和猪垂死的呻吟使长桂有过片刻的昏厥。
昏厥中,长桂隐隐约约又记起了梦中的情景:
小小竹排江中游,
巍巍青山两岸走,
……
“血都洒完了,叫你吃血巴馍馍?去吃屎!杂种,下河看驴子去!”长桂大大吼道,跑过去给了长桂一耳光。
一个雨点落在脸上,长桂感觉冰一样冷。
长桂赶着驴来到江边,远远的,看见唤儿也在放驴。长桂跑过去,想告诉唤儿他做的梦,谁知长桂没跑拢,长桂的驴倒跑拢了。长桂的驴,见了唤儿看的母驴就撒欢。
“我昨晚做梦了,梦见我坐筏子下江油了,河水好清,对河二岸的山好青。”长桂说。
“你梦到你下江油了,江油是个啥样子?”
“没走拢,没走拢江油就醒了……我们家在宰猪。”
“你们家在宰猪,你不在屋里等肉吃,还跑来看驴子?”
“我大大打我了,打了我一脸的猪血,还有猪屎。”
“怪不得这么臭,老远都闻到了。”
“我们家今天,要请常胜爷爷开拖拉机去羊肠关拉石板,我们家要给猪盖石板房。”
说话间,两头驴子已经连在一起。
“你们家的驴子不要脸,动不动就骑在我们家的驴子身上。”唤儿对长桂说,蹴在地上扯锁眉草。
长桂说冬天的锁眉草干的,锁不住眉毛。
唤儿说长桂,把你们家的驴子吆开,它咋那么不要脸?
长桂捡起块石头跑拢去,站在驴子旁边不动了。
唤儿在背后喊,吆啊,咋个不吆?
唤儿喊打啊,拿石头打啊,咋个不拿石头打呢?
长桂闻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骚味,这才朝驴子扔过石头,一个、两个、三个……驴子分开了,驴子跑远了,长桂还在扔。
驴子安静地觅草吃,长桂和唤儿在大青石上找不到话说了。天比先前更灰了,又有几滴雨落在长桂的脸上。长桂开始想象他们家的猪被人举起,被亮铮铮的铁环勾着吊在光秃秃的刺梨树上,开膛破肚,在刀儿匠老练的分割下,热气腾腾的内脏一骨碌淌进他大大端着的簸箕。长桂在想象里触摸着沿猪的脊背剖开的三指宽的膘,嘴唇滋生出比眼睛更明亮的欲望。
“长桂娃,这阵你们家的猪宰完没得?你婆婆在煮肉了没得?”唤儿问长桂。
“肉煮到锅里了,我婆婆在炸猪肝。”长桂说。
“我想吃你婆婆炸的猪肝,回去拿几片来,得行不?”唤儿问长桂。
长桂听了,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长桂说他现在不敢,要等中午他大大拉石板走了,才敢回去拿。
“你就那么怕他?”唤儿问长桂。
“我又记起昨夜做的梦了,清清的江水变成了泥浆,浪子打翻了木筏,对河二岸的青山轰隆隆倒塌……对了,我看见江油了,无边的平原,滚滚的麦浪,高高的楼房……”长桂说。有几个词语是他刚学会的。
“长桂,你大大是猫,你是老鼠!”唤儿说。
长桂说:“我大大是老虎。”
长桂爬上门口樱桃树下的石墙,透过竹林,看见大大跟刀儿匠在翻猪肠子,他哥哥在舀烫猪的水灌猪圈门口的那棵老橘子树。拖拉机已经停在院坝里,常胜爷爷叼着烟卷坐在门槛上,包了棕的脚板像两个大粽子。
长桂绕过石墙,绕过胡常奎家的牛圈和柿子树,绕过李金豆家的后院,来到自己家的后门外。在胡常奎家的柿子树底下,长桂遇见正在刨地的胡常奎。胡常奎问他是不是回来吃肉肉的,长桂说唤儿肚子疼,回来给她找药。胡常奎说唤儿肚子疼有你长桂娃屁事,唤儿是你媳妇儿?长桂说唤儿不是我媳妇儿,唤儿是我看驴子的伴儿。长桂一心想着炸猪肝,没再跟胡常奎啰嗦。胡常奎拉住长桂说,莫慌走呀,我还有个秘密告诉你。长桂对胡常奎的秘密不感兴趣,挣脱跑了。
“杂种,连自己是哪个的种都不晓得!”胡常奎在背后说了句。
长桂揣着婆婆偷偷为他包的炸猪肝往江边走,一路脑壳里都是胡常奎的那句话。长桂并不觉得胡常奎坏,只觉得他说破了啥秘密。真的,长桂自己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他大大的种,要不然大大对他会这么下得手?
想起大大,长桂就肉皮发麻,腿杆直啰嗦。长桂大大“抗美援朝”去过朝鲜,受过伤,总是阴尸倒阳萎靡的样子。总是板着张脸,从不开颜,仿佛他的脸不是真的脸,而是一张脸壳子,一个凝固了表情的面具——木头做的面具。
然而,长桂大大的脸不是面具,是真脸,除了不会笑,除了“板起”,还会愤怒、咆哮,还会像狮子或老虎张牙咧嘴、双目喷火。长桂生来就惧怕大大,惧怕大大的那张脸,惧怕大大的影子乃至咳嗽的声音。长桂大大个高、干瘦,脸膛黑红,额头和脖子青筋绽出,每每发怒,青筋都会在黑红的肌肤下滚动,像藏匿起来的幼蛇。那些流淌着长桂大大的血的小蛇像是与生俱来的,从一开始就长在他的颈脖上,属于他的血液、骨头、情绪……随着大大的生长,那些蛇也生长,毒力也生长。那些蛇把毒力传到长桂大大的眼神、声音,传到他往后梳的分头上。
长桂害怕大大,就躲大大,尽量不与大大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大在桌上,长桂就不上桌,围着灶头吃,坐在屋檐下吃,要么干脆肘着碗去路口吃,骑在石墙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