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03期
栏目:文学中国
涂森林说,这一次机会难得,肩负重任。俄罗斯有没有老鼠?有没有蛀虫?俄罗斯老鼠对档案的危害大,还是蛀虫危害大?人家怎样灭鼠杀虫,还有防火除蟑螂?都需要调研,加以辩证分析,作为本省、本市搞好档案工作的借鉴。所以不要以为这是公款旅游,别眼红。
柯德海笑,说算了吧老涂,别说酸话。
涂森林也笑,说你老兄一大秘,机会多,成天跟领导在大洋上空飞来飞去,欧美南非澳大利亚,说起来跟咱们到对门中山公园遛弯差不多。不像我们档案馆里天天看的不是飞机,是蟑螂展翅飞翔。这一次亏得省里重视,体谅档案工作者清苦,组了这么个团,给了这么个机会,要不阳光哪里照得到涂森林?
柯德海说你老弟这片林子太茂密,不是阳光照不到,是无隙可钻,一点不剩,全给挡在林子外头了。
涂森林说所以格外渴望阳光对不对?现在赶紧敞开心扉,供柯大主任照耀关心。
柯德海说哪里还需要,你老涂笑容满面,特别阳光特别灿烂。
他们俩开玩笑,彼此老朋友,不必太斟酌言辞。涂森林一边给柯德海沏茶,一边询问来意。他告诉柯德海,按照省里的安排,昨天他就该启程了。这一次到俄罗斯是省档案局组的团,开天辟地第一回,全省各市档案局长无不感激涕零,提前一天汇集省城,学习培训,强化外事纪律教育。他是单位里有事,实在走不开,经向省局领导请假获准,才多留一天处理工作,搞点小动作。明天他直飞北京,在北京与团组会合,后天全体人员喜气洋洋,一起出国。
“大主任有什么交代?”他笑问,“带个俄罗斯姑娘回来给你?”
柯德海说恐怕不行,俄罗斯姑娘块头大,咱们黄种南方人个小,对付不了。
“那么就发表重要讲话吧,”涂森林道,“我知道大主任无事不登三宝殿。”
柯德海说不急,先喝茶。
他们在市档案局二楼涂森林的局长办公室喝茶聊天。柯德海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兼市府办主任,到访之前他曾从自己办公室来过电话,当时语气很急。听说涂森林因故推迟一天,今天之内都在市里坚守工作岗位,他才松了口气。
“你要是走了就走了,是你自己留下来的,怪不了谁。”他对涂森林说,“老天爷就这么安排的。”
涂森林心里有数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件容易办的事情。柯德海号称市府大管家,一向沉稳,城府很深,尽管彼此关系久远,他如此突然前来还是非同寻常。
“最近跟小于聚过吗?”柯德海问涂森林。
涂森林摇头,“小于怎么啦?”
“他有点麻烦。”
说得吃力一点:有,有点麻烦。柯大主任就这样,你永远都得特别留意他的用语,他嘴上说的跟他话音后边说的,通常有相当大的区别。
柯德海提到的小于叫于肇其,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当副局长。他那个局很了得,家大业大,掌握着大量资金、资源和权力,有“政府第一局”之称。此刻于肇其碰上麻烦了,事发于一位姓肖的私营运输公司老板。肖老板近年全力结交于肇其,两人曾多次一起吃饭,混得相当熟。半年多前,冬至前后,肖老板听说于副局长有好事,急等钱用,于一个晚间趁周边无人之际,带着一个黑提包独自去了于肇其的办公室,包里装有十万元。于肇其略事推拒,最终笑纳。这位肖老板听说的所谓“好事”是什么呢?时交通局局长快到点了,想接班的有好几个,于肇其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但是这位子争的人多,还得到省里去跑。所谓“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眼下是关键时刻。
现在这件事被知情者举报,于肇其涉嫌受贿。
柯德海找涂森林,讲的就这个。涂森林听罢嘴里一“啧!”说小于怎么搞的!柯德海赶紧说明,目前只是有人举报,尚未确定。
“小于怎么说?”涂森林问,“有还是没有?”
柯德海说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什么情况?真的假的?
原来还没轮到于肇其来回答问题,该小于暂时无事。被举报的行贿者肖老板此刻远在山西运煤,做他的运输生意,是另外的知情者举报了他和于肇其。柯德海获知了这件事,具体怎么知道的,是收到匿名信、接到匿名电话,或者通过其他途径,柯德海没有提及,显然不便说。
“找你商量。”柯德海说,“咱们是不是该了解一下,听听小于怎么说?”
涂森林看着柯德海,好一会儿,忽然举起右手食指朝天上一指。
“老柯,那边怎么样?”
柯德海抬头往天上看。他是装的,涂森林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他故意往天上看,还发表意见,说今天是阴天,没看到太阳。
涂森林笑,“是天上没太阳,还是柯大主任不阳光?”
柯德海也笑,有点尴尬,“老涂,我那椅子你清楚。”
他说椅子,实际上是说位子。市府大主任的椅子确实比较特殊,不免会碰上一些不好做的事,不好说的话。涂森林是过来人,当然清楚。
“开个玩笑,”涂森林说,“不问了,免得大主任为难。”
柯德海说知道涂森林最想念阳光,他何尝不是。有的情况眼下不便多说,涂森林多听也未必好。今后他会解释,希望那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他的手机铃响。真是时候,简直有如蓄意安排。
是赵副市长找他。领导问柯德海跑哪去了,怎么到处找不着?省里那个材料到底弄怎么样了?柯德海连说没问题,他亲自盯着呢,材料已经梳理清楚了。
“我马上回去向您汇报。”
市长说快点,电话即挂断。
柯德海对涂森林摇头,“看看,是不是水深火热?”
涂森林笑道:“大主任嘴上可怜,其实乐在其中。”
柯德海也笑,“你来试试,不说避之唯恐不及,肯定跑得比老鼠还快。”
他们握手,柯德海匆匆离去,真是跑得比老鼠还快。
没再提起于肇其。此刻大家心照不宣,多说倒没意思了。
那天上午涂森林不吭不声,忙自己的事。要出远门了,十天半月,单位里需要安排的事情少不了。省档案局下月要来检查,得预做准备,屋顶捉漏,水沟清疏,统一灭鼠。灭鼠事项特别难,客观原因是本局大楼年事已高,房间漏洞很多,为老鼠提供的活动空间很大,主观上是老鼠们智商提高太快,应对能力迅速长进,传统灭鼠手段对它们已经很难奏效。因此这件事安排起来很无奈,下几只捕夹,四处撒点毒米,阴沟附近丢一些粘纸,不做不行,做了也就聊胜于无。
涂森林抽个空打电话,挂手机,找到了于肇其。
“这会儿在哪里跑动呢?”他问于肇其。
于肇其说在公路上跑动。前些天下雨,辖区内省道一座桥塌了,紧急修了段简易路让车辆绕行。这些日子天天堵车,严重的时候全线瘫痪,交通局没一天不挨骂的。
“老涂怎么啦?好久没听你亲切声音了。”于肇其起了疑心,“你那楼里的老鼠都捉光了?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涂森林笑,说本档案大楼里的老鼠不容易捉光,捉了还生,代代相传,对付它们得有足够的耐心。但是眼下公路上有一只大老鼠在跑来跑去,这个他最不放心。公路上车多,不堵的时候每个轮子都跑得飞快,没特别留神怎么行。
“你赶紧回来,有事找你。”他说,“明天我出远差,过期不候。”
于肇其说那不行,眼下他在路上,下午还有个现场会在工地开呢。
“通知会议推迟,马上掉头!”涂森林毫不含糊。
“到底怎么回事?喂!”
涂森林放了电话。
于肇其没有再来电话。这小于聪明过人,他对涂森林有数。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找他,讲话这种口气,没有天大的事情也有地大。什么事能急成这样?于肇其心里可能多少有一点谱。大小是个官,哪会像电视里流行的青春偶像剧女主角一般没心没肺。有些时候,不需要地沟老鼠的智商水准,于故纸档案间钻进钻出,勤勉耕耘,蠢头蠢脑的蛀虫都会本能地感觉紧张。
恭候小于前来之余,涂森林抓紧时间办了件事情。他叫了本局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等数位下属,一起到局大楼后部认真视察,看地沟,查墙缝,分析老鼠的走势。正忙碌间,忽有一个物体从天而下,朝涂森林身上砸去。时涂森林刚弯下腰指着让大家看地上一些小爪印,那物体恰从他肩部擦过,坠落到水泥地上,“砰”的一声巨响,顿时土崩瓦解,一地狼藉,楼上楼下一片惊叫。
掉下来的是个花盆。连盆带土,还有盆中所植兰花。该事件纯属偶然突发,不是有谁图谋行刺本局领导。时四楼办公室一位姓胡的年轻女职员擦洗窗户,不小心把窗台上的花盆碰下来。大楼后部通常没有人来去,谁想那天恰好局长率队隆重光临。
涂森林笑眯眯,对闯了祸几乎吓傻的年轻女职员发表感叹。他说小胡你力气太小了,为什么不多使点劲?涂森林身边那几个人一听都叫,说那还了得,再使点劲直接就砸到局长头上,局长只好进医院,没法出国了。涂森林说进医院怕什么,最好这会就给抬走,让医生包扎捆绑一下,明天照常动身,最多说话大一点舌头。要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是帮一个大忙,免得涂局长操心太多。
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两小时后小于遵命到达。
他们在涂森林的办公室聊,于肇其坐的就是上午柯德海的那个位子,这叫“彼去此至”。涂森林解释说,今天的事情比较急,因为明天一早他就动身去俄罗斯。他知道于肇其去年也走过一趟,所以找于肇其紧急打听一下行情。俄罗斯怎么样?好玩不?花的什么钱?人民币用得上,还是非得卢布和美元?有什么东西可以买?难得出国一趟,总得买几颗俄国花生米什么的带回来,单位里同事,亲戚朋友,大家一起分享。就像好不容易把个老婆娶过来,办喜事了,再没钱再小气,发几颗糖还是必要的。
涂森林笑眯眯,很和气很轻松的样子。于肇其还沉得住气,他当然知道涂森林这么召唤他,决不是为了这个。但是涂森林不提起,他就不急着追问。他对涂森林说,去年交通系统组团赴俄考察,他在那里吃过俄餐,也吃过中餐,不记得吃过花生米。人家不像咱们会折腾,油炸水煮干焖什么花生米都有。俄罗斯用卢布,美元兑换卢布也还方便,在那儿买什么东西好?俄制重型坦克不错,咱们买不起,也开不回来。但是可以采购的小物品小礼品不少,像巧克力、木套娃、首饰盒、亚麻布披肩,等等。不算贵,准备几千块钱,可以背回一麻袋,档次当然高不到哪去。于肇其自己在俄罗斯买的东西大约可属中档,是当地产的紫金项链,还有琥珀饰品,每件几千个卢布,折人民币二三千,那东西不错,有老婆给老婆,有女朋友给女朋友,都拿得出手。但是成本略有些高,买几件可以,买多了吃不消,也有腐败之嫌。
“身上带钱啊什么的要小心,小偷可不比咱们的差。”于肇其说。
“你让人家洋偷偷了?”
于肇其说没有。团组里有两人遇上了,损失不轻。
涂森林笑,说不错,于副局长的脑子这么清楚,不会有损本国财产,让人家的小偷占便宜。但是他估计于肇其去年出国紫金和琥珀一定买多了,经费比较紧张,决定给点赞助。这一次赴俄前,他从单位里借了点钱,打算到俄罗斯买老鼠药。现在改主意了,先借给于肇其,帮助解决亏空。
他却不是说着玩,当着于肇其的面他打开自己的公文包,从里边取出个信封放到于肇其面前,信封并不厚,一叠,信封上写着一行字:“涂局长出差借款一万元”。
于肇其当即变色。
“老涂你干什么?”他把信封往涂森林面前一推,“别开玩笑。”
“嫌少?”涂森林说,“我就这些,占十分之一,不足部分你赶紧凑去。”
“你说的什么呀!”
“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于肇其说当然是装不明白。涂森林不禁发笑。
“很好玩啊。”他说。
他把事情说了。套用现今公文流行格式,强调了相关的主题词:半年多前、晚间,肖姓老板、十万元、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于肇其不等听罢即情绪冲动跳将起来。
“胡说八道!”他说,“这他妈谁说的?”
涂森林说谁说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没的事,造谣!”
涂森林让于肇其不要急着表白,没用。本档案大楼只抓老鼠和蟑螂,不负责办理官员收钱受礼的案子。此刻于肇其说什么都白搭,纯属狡辩。举报者非常知情,时间地点细节一应俱全,只差现场录像为证。于肇其一口咬定没有不奇怪,犯这种事的人都这样。但是哪一个咬到最后?
“我要是办案的,肯定让你屁滚尿流。”他说。于肇其说:“老涂你奇怪了!别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肖老板去山西,还在那儿呢!”
涂森林说,除了姓肖的就没人知情了?独自上门,后边一定没有人?真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吗?没那么简单。这种事从来不像表面看那么单纯。
于肇其大睁眼睛看着涂森林。好一会儿,他叫道:“这话你哪听的!”
涂森林还是那句话,从哪听到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造谣!全是瞎话!”
涂森林说他不听这个。
“不想看你一家伙完蛋,所以才找你。”涂森林说,“你不必跟我多讲,事情你自己最清楚,该怎么办你也明白。现在还有时间,但是肯定不太多了。”
“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些!”
涂森林摆手,说够了,能说的就这些。
“赶紧处理。”他说,“数额不算小,事情很严重,你自己有数。”
“老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涂森林说怎么办要于肇其自己考虑。可能有几种选择,例如争取主动,投案自首,至少可以从轻发落,保住一些可以保住的东西。
于肇其气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涂森林就势赶人,挥手让于肇其快走,赶紧到公路上跑动,忙碌公务。有什么好事等他从俄罗斯回来再讲不迟。于肇其不说话,黑着一张脸转过身,涂森林又把他叫住,指着桌上装钱的信封说:“先拿着吧。”
“什么话!”
涂森林就自嘲,说行,如此看来本次出国经费充足,可以给老婆买几条披肩。
于肇其再次发话,还问涂森林究竟怎么回事?一个所谓知情者举报一个交通局领导,怎么会报到档案大楼这边来?简直奇怪!到底谁说的?
涂森林说这很简单:要出国了,去俄罗斯品尝黄油和黑面包,心情特别激动,昨晚睡不着,吃了安定,结果就做梦,梦到了列宁同志。
“他跟我说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