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1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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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一喊他名字的时候就笑,有的说亏着你不姓“xing”。谢生活自己也觉得好笑,可他不反驳。日子无论过成什么样,就不感谢生活吗?当然更要感谢养父,把自己养大又把家业传给自己。
家业不大,一块堆二手货的场地,三间瓦房一个院子。地方不错,就是在农村离城远了,每天谢生活要骑上一个小时的三轮车才能进城收货,三轮车前面一个喇叭,里面有他录好的吆喝声:“收二手货,旧电器,旧家具,报纸,废品,价格公道,老少不欺。”喇叭用一个小电瓶供电,电瓶是报废的,他捣腾好以后还能用。一般进城后遇到人家才放录音,这样可以省电。
收了货以后谢生活把能变现的就送进大旧货市场,市场不收的或者自己不想卖的带回家。院子里堆了一些旧货,谢生活会找个时间把旧货往一些建筑工地或学校送。那些打工者和穷学生才不在乎是不是二手货呢,只要能用就行。
谢生活觉得自己过的日子也是二手的,人家不要的,给他了。
原本姓什么,家住哪里,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他生下来时左臂就无法动弹,医生一查是先天性臂丛神经麻痹,无法治愈。在农村一个男人只有一只胳膊,那就是一辈子的负担。父母把他扔在卫生院围墙边,都没写他的生辰八字。一个吴姓的婆婆把他抱回家。没两年婆婆去世了,谢生活又被转给后来的养父。
只有一只手的谢生活成了个地道的“二手人”。
那只左臂没有知觉地跟着他,无聊地吊在一边,似乎只是他生活的一个见证。左臂萎缩无力,更衬托出右臂的粗壮和坚强。一台旧洗衣机,一台旧冰箱,谢生活一只手一只脚,不费多大劲就能搞上三轮车。往往让卖家很吃惊,又很同情,也就不搬什么价钱了。
有的把旧货给谢生活不要他钱,图的是家里宽敞干净。谢生活也并不亏人家,从野外采一些荠菜,马兰头,蒿子给这些城里人,对城里人来说这些东西是稀罕物。所以他的老主顾不少。
谢生活结过婚却没有女人。三十岁那年,养父给他买了一个贵州女子。女子年轻好看,谢生活感到左臂不自觉地抽动。女子哥哥拿走了养父的四万块钱,让妹子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就走了。女子含泪点头,谢生活和她一拜父母,二拜高堂。入了洞房,谢生活一只手怎么也捉不住女子的裤带。女子一笑,把外裤脱了,里面是粉红色的内裤,扎眼。女子说上床之前要洗洗,就去了院子里的小厨房。厨房里有热水。他麻利地脱好自己的衣服在床上等,两个小时过去了女子也没有进来。养父进来了,问厨房小窗户开了,女子是不是跑了?他们村里遇到过“放鹰”的。谢生活说不会,她裤子、身份证、皮夹子都在床上呢。等打开皮夹子爷儿俩傻眼了:里面全是破报纸。而且是就地取材,用的是养父收来的废品。
女子和四万块钱都走了。从此谢生活再也不信女人,也没有了女人。没有女人也就没有烦心事,养父一辈子也没有女人。
收二手货足够维持谢生活的生活,而且随着这些年日子越来越好,城里人不要的不仅仅是旧货、废品,只要是看不顺眼的家具、电器,都可以不要,钱多钱少并不十分地争。一台旧洗衣机五十块钱,谢生活把它卖给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七十。立马赚二十。民工要走了,打个电话给他,又上门回收。二十拿回。这样里外一倒腾,旧洗衣机就是白得的了。
上城的路是柏油的,车不多。两边都是高大的白杨树和田野。太阳升起来,照在绿油油的白杨树叶上,风吹着凉爽,谢生活心情就会好起来。没人管的日子自在,他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挣不到在城里买别墅的钱。可那些住别墅的人逮空喜欢往乡下跑,吸几口风,看几眼风景还大呼小叫的。这些对谢生活来说,一分钱也不要。
间隔一段时间,谢生活会给一个叫露露的女孩卡上打点钱。露露在外地读大学,是三本,学费高。露露知道有个好心人在资助她,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而他不仅知道露露,还知道她妈妈。那个女人和谢生活一个村,丈夫死了自己去了外地打工。村里人都说在外面做卖肉生意,鸡肉。几年回来后没见到钱倒落下一身病。一阵风来都能吹走她。
女人一脸苍白,眼眶凹陷。村里人说她身上的肉在一块一块地掉,每个月都要换几次血,到后来是一个骨头架子在走。
那女人曾经很多次在谢生活的梦里轻巧地跑。她叫枫。老师在讲课文《香山的枫叶》后,她告诉他,她就是那个枫。
谢生活读过几年书,确切地说是六年半,知道心里酸酸的感觉就叫忧伤。而那个叫李白的写的不是忧伤。老师第一次给他们讲解“床前明月光”时就差点被谢生活当场气昏过去。老师鼓励学生对这首伟大的诗谈看法。谢生活独臂举起老高。老师,我认为这诗写得不好,不对劲。老师一愣,怎么不对劲?
老师,李白当时是在床上坐着还是睡着?
老师想想,说应该是睡着,半夜无眠。看到月光想起家乡。
他睡着怎么能举头、低头呢?
那……他是坐在床上……
坐床这也看不到月亮呀,他家没屋顶?
他难道……不能走出屋子?
老师,你怎么知道他又走出去了?他讲的是“床前明月光”呀,肯定是在屋里。他床假如是靠北墙,月光照不到床前;假如靠南墙,那是床后。俺家床就是靠窗户的,月亮照进来不是在床前,是在床上的。
老师被彻底地打蒙了。指着谢生活的手直哆嗦。你,你,无知顽劣,毫无诗情……谁能站出来批驳他?没有人站出来驳他,倒是枫在点头被老师抓住,罚站起来。枫说俺家床也是靠北墙的,月亮根本照不到床前。
很多年后,谢生活遇到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老师。老师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松,指甲快要嵌进肉里。谢生活同学,你那堂课上提的问题呀,我总算查到资料,找到答案了。老师是说错了,李白当时不是睡在床上,也不是坐在床上,更不是走出屋看月亮,是他就坐在外面。古时候那“床”不是现在的床,是胡床,像现在的“马扎子”,可以搬在外面坐的。这么多年啊,我就一直想找你解释清楚。
谢生活看着老师背影哭了。
当时唯一一个在课堂上帮谢生活说话的就是那个将会走成骨头架子的女人,她居然叫枫,到秋天像血一样红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