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来了,是在一个早晨。枫来问他收不收旧彩电,旧洗衣机。说家里的彩电、洗衣机用不着了,也占地方。枫说话的时候有些羞涩迟疑。她原来是多爽快呀,在课堂上给他鼓掌。谢生活说收,你什么时候在家我去。你买新彩电、洗衣机了?
谢生活心里直扑腾,怕枫看出来,恨不得拿石头压着。
枫摇摇头。还是我送来吧,我那地儿你不能去……我能搬得动。谢生活说好,麻烦你了。枫走了,像风一样刮走了。
枫来的时候谢生活正在厨房熬稀饭。等她走了才发现自己鼻子下有块黑灰,像日本鬼子,小时候他和枫都最恨日本鬼子。他一边擦灰一边后悔得很。枫摇头是什么意思呢?没买新的干吗要卖旧的呢?洗衣机无所谓,去河里洗比洗衣机强多了。乡下夜晚长,没电视她干什么呢?或许她不是嫌旧电视洗衣机占地方,她需要钱?自己手里还有一点积蓄,如果枫张嘴,他会毫不犹豫地掏给她。
谢生活有彩电,喜欢看电视剧,喜欢看帅哥,看爱情故事。他看这些片子的时候想着自己就是男主角。我喜欢这个女孩,不喜欢那个女孩;我喜欢这样的房子,不喜欢那样的房子;我喜欢这个车子,不喜欢那个车子……大都市的繁华在自己的虚幻中存在,自己在繁华中穿行。
他不喜欢看吊环,不喜欢看双杠,不喜欢看篮球,排球。喜欢看乒乓球,羽毛球,这些球可以只用一只手打。
枫脸色苍白,瘦,一定是饭量小。她如果吃了余姐的瓦块鱼,肯定胃口大开。枫为什么说她那地方我不能去?她一定是说我搬东西不方便。可你自己也就一张被面薄,还是我去吧。可爱的枫啊,你曾经是多么地鲜活,鲜活如枫叶。
谢生活只吃了一个馍两碗稀饭就起身去枫家。枫家在村西,有一片竹林在屋后,屋东是一个水沟,屋西是个高坡。屋是她丈夫去世前一年盖的,没有装修,有两个窗户还是用红砖封住的。村里人说他盖房子没有找地理先生看,坏了风水,左青龙右白虎,所以女人现在要烂肉,换血。这样的房子白送都没人要。谢生活不信,白虎现在倒是国家保护动物,什么时候成了凶兽了!
枫的女儿露露放假回来呆不了几天就出去打工。露露要强,眼神亮亮的,嘴常常抿着。只有见到谢生活才笑一下。谢生活知道这丫头心善。
枫的院子里堆了一些空盐水瓶,还有一些药品盒子。谢生活喊了两声,枫出来了,一只手捂在另一只手臂上。见是他有些意外。手一松,掉一个棉球下来,是药棉。谢生活说我来把东西拉走。枫说你就在院子里等吧,我自己弄出来就行。谢生活退到院门口站着,有些尴尬,又有些委屈。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难道我是贼?我的眼睛有抓钩,把你家钱抓走了?平常谢生活去人家家里收二手货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不让进家门,但他认为那很正常,从来没有过委屈。在枫这儿,他清晰而痛彻地感受到了委屈。
枫吃力地把电视机抱出来,电线头拖在地上踩住了。她身体向前扑过来。
谢生活忙侧身堵住,他没敢用手去扶她,他怕伤了她。谢生活像一堵墙抵住了她,只是那只手像面条耷拉在电视机上。他转身将电视机搂住,轻轻放在三轮车上。等着洗衣机。枫喘着气,努力地用手一指屋外山墙的杂物间。谢生活钻进去,杂物间很乱,堆了一些农具,显然是很多年没用过了。
谢生活走到院子外把身上灰拍干净,掏出五百块钱递给她。不好意思,现在二手货生意不怎么好做,只能给这些。枫很吃惊,退了一步。怎么能给这么多?我不要你这么多钱,也不要你的同情。谢生活急了。真的,真值这么多。我转手可以卖六百的,隔行如隔山。有专门要旧货回去用的。我也是有钱赚的,不然还不贴死我了?
真的吗?可那次有个收旧货的只给一百。枫无助地又有些惊喜地望着他。
他宰你呢!黑心。谢生活忙忙地往外走,他不忍再看她的眼神。
这个瘦削的女人是一把刀,扎在心里,扎在眼里。这两样顶多也只值一百,可如果她要一千,谢生活都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来的。他忽然想起来,她屋里隐隐透出一种味道,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那味道淡淡的有点怪,像她人。
谢生活把两样东西卸在院子里,往城里去。今天感觉车子溜多了,身上也有劲。他知道,以后还会有机会和枫说话,真实的梦。
谢生活。一个女人在后面喊,是枫。
我总觉得你这钱给多了,我不要。枫有些气喘,手里拿着三张钱。谢生活从车上下来,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枫把三张钱放在车上,转身就走。谢生活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东西给我也行,钱你先拿着可好?他抓起钱跟在后面。枫说你也不容易。
谢生活说我是男人,你瞧不起我?你要是不信,明天你和我一道去送货可好?保证可以卖到六百块。枫站下来,那行,我明天正好要去城里办事。你愿意让我搭你的车吗?
太愿意啦,只要你不嫌车破。钱你先拿着可好?我们是……同学,公平买卖。谢生活固执地站在她面前,一只手伸着。枫只好把钱又接过来。
谢生活骑了很久才感觉方向错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明天要和我一道去城里,真是认为我骗她吗?如果证明我在骗她,她一定很伤心。我要想办法。
谢生活笑了,他为自己的聪明笑了。
中午在余姐摊上吃饭,谢生活想起来自己的计划。余姐,这是六百块钱,明天我来你再给我,就说让我帮你收一台旧彩电,一台洗衣机。余姐眼睛瞪老大。干什么,想让我装托呀?你说你一个收二手货的,要托干什么。真是!你不怕我明天不给你钱了?谢生活嘿嘿一笑。余姐,你帮我一个忙。反正也就顺手的事。余姐仔细地看他脸。是不是有女朋友了?看你笑得嘴巴都扯耳朵上了。
余姐,要是明天你做鱼,我请她来这里吃饭。
谢生活,你真是太抠了吧?哪有请女朋友到这儿来吃饭的。最差也到对面那个阿信排档请呀,人家孬好有个座。
余姐,你可别开玩笑。她是我同学,人身子很弱的,吃你做的鱼一定能补身子。谢生活低头羞涩,又怕被余姐看出什么,又抬起头看余姐,装无辜。
好,好。难得生活现在有女同学了,我明天做鱼,瓦块鱼。多放些野葱。余姐拿锅铲子敲着桶,像是在伴奏。
谢生活打开喇叭:收二手货,旧电器,旧家具,报纸,废品,价格公道,老少不欺。这声音今天特别脆。
师傅,你怎么没去我那儿收东西呀?一个女人在路边喊。声音小,挤在喇叭声音缝里,但谢生活还是听到了。他停下车回头,是“槐树花”。
女人走到他面前。师傅,我那天和你说的话你忘了吧?我那有两台旧彩电想处理掉,占地方,看着也烦。你收吧?钱不钱是小事。
哦,是你呀。我把你门向搞忘了……你看,真对不起。谢生活停下车,把手刹拉上。车停在一坎子上。
“槐树花”今天穿的是紫底白花裙,一顶白的草编遮阳帽拿在手上。站在路边扬起手,风吹过来,裙角向一边飘,和手臂成反方向。谢生活觉得那是一幅画,只是想不起画的名字了。
那你现在可方便?谢生活忙问。
女人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可以。我先回去等你?
好的好的,我一会儿就到。
女人从一条青石小巷穿过去,那些花随风摇摆,在谢生活眼前晃成春天的田野。这小巷谢生活车子过不去,春天的田野在眼前渐渐淡化,消失。
谢生活忽然想起来,刚刚自己说把她地点搞忘了?这回怎么又记起了呢。明显是撒谎,而且谎撒得没有技术含量。谢生活从大巷子里穿过去,井边女人问谢师傅这么急做什么?我儿子的自行车你帮我收到没有?小东西急着呢。唉,怎么不说话就走了?这个谢师傅,平时不这样啊。
井边女人的话从后面撵过来,砸在谢生活脊背上。
“槐树花”原来用“您”称呼,现在用“你”了。嗯,看来不要我送了。谢生活车速一下子慢了下来。
“您”也好,“你”也好,不都是我谢生活嘛。收二手货的谢生活。
谢生活到时,小红门虚掩着。谢生活敲敲门,女人说进来吧。“槐树花”站在院子里正给一盆兰花除草。靠墙有几盆兰花,盆里有一些杂草。女人被扎了,嘴咧着吸凉气,进屋去了。谢生活拾起她的工作,三下五除二把野草拔了,又把先前扔在地上的杂草清理干净。女人贴着一张创可贴出来,看兰花盆干净了,知道是谢生活帮她完工了。
一笑,说谢谢师傅。师傅贵姓?叫谢生活?这名字有道理。我们都应该感谢生活呢。你进来,我楼梯下杂物间里有两台旧彩电,你收去吧。钱不要了,抵你工资。谢生活说那不行,我怎么能白收你东西呢?女人说你把我这些东西拉走,我还要付你工资呢。
谢生活不要。你不要钱,我也就不收了。推车准备走。
“槐树花”没想到遇到这样一个人。不行这样,我给你一百元,你不管把它运到什么地方扔了,省得占地方。
谢生活说我给你一百元,我拉走。
女人犟不过他,说好好,你给我一百元吧。我这里还有一台旧风扇,算搭给你的吧。我真懒得拿出去扔,也搞不动。
女人用一种求助的眼光看他。谢生活说好吧。
女人撵到门口说以后要再有卖的旧东西,怎么找到你?谢生活头没回说我就在这一块活动,遇到就收。
谢生活觉得背上燥热,一定是“槐树花”的眼光扎的。他觉得奇怪,这女人还要问怎么找到我,你总不能天天有旧货卖吧。
明天,明天枫要和他一道进城,他现在要收生意,回去收拾一下“专车”。总不能也让她和自己一样颠簸,那还不把她颠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