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从云南丽江买回来长长短短好多套衣裙,都极富特色。卢翩翩直叫好。秦陌说,你挑顶喜欢的拿去穿吧。卢翩翩摇头,这回我就不夺人所爱了。想想,你哪次满载而归,我不抢个一件两件的?总得忍痛割爱成全你一回吧?秦陌笑出来,好,好,反倒让你悲壮得不行了。卢翩翩感慨,秦陌啊秦陌,我就是怎么想做个好人,可一看见你买的东西,就又动邪念了,这不赖我,谁让你品位那么高呢!秦陌笑骂,就会拍马屁!卢翩翩喊,不是吗,不是吗?你从不丹买的那藏式挂件,我戴了多少年了,谁看了眼睛不冒绿光?那些女生上课时,只盯着我的胸看,恨不得把我生吞了。为了让她们安心听课,为了教书育人之大业,今年开始我就基本不戴那挂件了。还有,你从泰国清迈买的那项圈,我的天,看见它,谁不想玩物丧志!
秦陌只是笑。和卢翩翩在一起,永远这么多笑。卢翩翩当年分到这所大学的艺术学院——哦,那时候还叫艺术系,第一次见面时,大家就感受到了卢翩翩生猛的活泼,不节制的夸张。然而那并不令人讨厌,在她身上,一切看上去竟是适宜的。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也是有些年龄的人了,但她还是老样子不见改。爱笑,爱闹,爱打扮,永远春暖花开的架势。她不停地买衣服,不停地后悔。她看上的衣服,美丽往往止步于商场塑料模特和别的女人身上,但她从不气馁,她说,关键是自己还没形成风格。她整天趴在电脑上淘衣服,自打有了网上购物这回事,她一天收不到快递,就失落得不行。
当然,在艺术系,女学生、女老师都是极注重穿着打扮的。若不注重,反倒成了另类了。只不过大家呈现出的效果各有不同:有些是忠实的品牌追随者,专走精致路线;有些是领时尚潮流者,怎么时髦怎么整;有些是又像把大画布披到了身上又像捡了一件乞丐装的感觉,反正你不知道她穿的啥,但你知道她是艺术家;有些是复古风、民族风,可以直接穿着上舞台演民国戏,跳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那种。卢翩翩闲来没事,最爱对自己学院女同事的穿衣戴帽评头论足。她说,看来看去,还是秦老师你最养眼。怎么说呢,你是博采众长,说不好你走的是什么路线,但永远好看,既高端大气上档次,又低调奢华有内涵啊!
卢翩翩的溢美之词,秦陌向来不往心里去。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好。而且,她在卢翩翩视为头等大事的买衣服这些事上用心很少。她只是遇见喜欢的舒服的就买下来。她习惯穿长裙子,棉的、麻的。她戴的饰物也是朴拙的。她天生对全身亮闪闪的那种女人敬而远之。但对卢翩翩,却例外。
卢翩翩,在秦陌的生活中,始终是个例外。
先是成了好朋友。秦陌本来以为自己是不会和这种大呼小叫的女孩有共同话题的,尤其是,她还小她四岁。她们也不同专业,卢翩翩弹钢琴,秦陌教西方美术史,成立学院后,她们分属两个系。几乎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开的头,反正同事不到半学期。卢翩翩就单单黏在秦陌身边了。她时而叫秦陌老师,时而叫秦陌姐姐,她在人前人后从不避讳对秦陌的倾慕和讨好。她说,咱们艺术系美女如云,可我对你一见钟情。这是命里注定的,你逃不开我。乍听她这口气,不了解的人准保会对她的性取向产生误会。
秦陌确实躲不开她。再倒退五六年,就是当学生的时候,秦陌也未遭遇过如此热辣的友谊。她是个沉静的人,但对方却是一团滚动的火球。她起先认为卢翩翩这种女孩语出惊人有口无心,待人做事没长性,所以并不把她的嘘寒问暖当回事。谁知人家铁定了心要对她好,要一直好下去。秦老师,要是谁敢欺负你,我就灭了他!卢翩翩这话很让秦陌哭笑不得,她想,谁敢欺负我?要真有人欺负我,这都能欺负我的人,你一个丫头片子,一个见习助教,敢跟人说一个不字?
偏偏让卢翩翩说着了,那年年终考核,秦陌真让人欺负了。按照工作成绩的量化,按照得分,她怎么着也该得个优秀。但结果被别人莫名其妙抢去了。她气得不行。卢翩翩拉她去吃火锅,说了很多逗乐的话,中间只问了一句,年终考核得不上优,真的影响将来评职称吗?秦陌答,可不是嘛!要不是为明后年的评副高做准备,我要那个破优干什么!
结果第二天,卢翩翩就直奔主任办公室拍桌子。她怒斥主任,秦陌的学生打分那么高,她工作量那么重,科研也突出,为什么不能得优?你给我说清楚,她的优哪里去了?你说不清楚,就必须给她补上!
优秀自然是不会补上的,但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秦陌觉得很丢人,出了丑,她怪卢翩翩多管闲事帮倒忙。卢翩翩委屈得直跺脚,怎么就是我丢人了呢?你秦陌看上去挺明白一个人,说话咋就黑白颠倒呢?要说出丑丢人,也是主任啊,他徇私枉法,办事不公,被全系都知道了。我告诉你,坏领导都是被胆小鬼下属们给惯出来的,你逆来顺受,他就为所欲为,大家都监督,都抗争。他还敢做坏事?敢给人穿小鞋?
秦陌无语。她常常在卢翩翩面前无语。卢翩翩快意恩仇,她对人对事的看法做派就像涂答题卡一样,非A即B,简洁明了。秦陌知道她的对,但也知道她这种对不合时宜。她们天生不是一类人,更何况中间有四岁的鸿沟。但她开始渐渐地接纳了卢翩翩,渐渐地珍惜起她对她的好来。她看着她咋咋呼呼的样子,心里就有一种怜爱,这个冰雪聪明的傻大姐啊,她这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能走多远呢?
后来就有了那件事。那件事让所有知情人都断定这二人联盟定然解体,想想看,卢翩翩动辄就说,谁敢欺负秦陌我就灭了谁,可这回,是她自己欺负到秦陌头上了,这事还能好吗?
事情其实很简单。原先那个被卢翩翩指着鼻子骂了的艺术系主任第二年调走了,新来的不是个一般人,而是一名斩获过国际大奖的舞蹈家。为了舞蹈艺术,年过四十,尚未婚配。得知这一消息,整个艺术系的人在新主任还未赴任之前就叫苦连天,军心大乱:我的个天哪!让一个老处女来当系主任,那还不得把人往死里整啊?
结果,事情完全与人们的既往经验背道而驰。新主任名叫兰铃子,无一丝一毫所谓老处女的古板、变态,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健康、阳光,是一个百分百的时尚大美女。她见过大世面,工作上有实力,有热情,而且有人脉,就是在她的手里,不到两年,艺术系发展成了艺术学院,各专业蒸蒸日上。她有一种奇怪的既能发号施令,又能与大家混成一片的能力。总之,艺术学院的人很以自己的院长为荣。
兰院长工作之余,非常关心大家的生活。她时时告诫自己花红柳绿的女下属们,工作家庭两不误,那才叫本事呢,千万别以为自己学了艺术这个行当,就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了。她从不占用教工们的节假日和下班时间开会加班。她吓唬那些只恋爱不结婚的年轻姑娘们,小心点哦,别让对象跑了,像你们这样骄傲的漂亮女孩最容易沦为剩女了!她的口气,像是一个儿女成群的操心大妈。
秦陌二十九了,在学院在学校都属大龄女了。兰院长几次三番找她去,有一次竟然很撒娇地说,秦老师,你要是明年再不结婚,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不,光不理还不行,我扣你一年奖金!秦陌那一刻在院长脸上看到了卢翩翩的表情,她哈哈大笑。院长嗔怒道,都嫁不出去了,还笑!秦陌说,院长,为什么一定要嫁?像你,不是挺好吗?院长目光透透地盯过来,秦老师,别学我。我不嫁是为了舞蹈,也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值得为他终身孤独的人。你有这样的人吗?你经历过像我一样的大伤心吗?如果有,那你就守着吧。
男朋友秦陌当然也有过,就是为了他,她从大三等到研究生毕业,等到她来到这个大学工作。她的好时光就是被他耽误了的。可他是值得她继续孤独下去甚至孤独终身的人吗?别开玩笑了!
秦陌去见了几个亲戚朋友介绍的人,都是感觉也行也不行的那种。院长说这事急归急,但绝对凑合不得,也行也不行那就是不行。她又通过什么人给秦陌介绍了一个,男方三十二岁,无婚史,海归,纪录片导演,有房有车,不穷不富,听上去蛮般配的。卢翩翩说,这回我得亲自上阵,为你把关去。你别看我比你小,谈过一大把男朋友呢,男人方面我有经验!秦陌笑,你这没羞没臊的!
谁能料到,卢翩翩亲自上阵陪秦陌去相亲的结果是,她自己看上了那男的。而且,她毫不避讳地当场就表明了。她对那男的说,我是来陪秦姐姐相亲的,我不知道你们俩相上了没有,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事情很简单,我和秦姐,你喜欢谁就追谁,想联系谁就联系谁,要是想同时了解一下我们俩再做选择,我也配合你。
就是这样,石破天惊的事到卢翩翩这里也就是个风吹草动,天经地义。秦陌仓惶地望着面红耳赤的男方,她能做的只有让自己逃走。当晚那男的打来电话,她没接。隔一天,她还是没接。她不想知道他要说的任何内容。事情既然这样开头,在她就已是结束。
兰院长说她的肺都被气炸了。但卢翩翩更气,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明人不做暗事?是不是我像那些狗血剧里演绎的一样,对闺蜜玩阴的,步步为营撬走她男友,你们才觉得好?是不是我假装纯洁无邪,精心设计让那男人主动来勾引我,你们才觉得好?你们为什么就不让人光明磊落?院长回,卢翩翩,你比狗血剧还狗血!关键问题不在于你玩阴的还是玩阳的,而是你根本就不应该玩,这不是你玩的时候!你玩就是搞破坏!卢翩翩急了,怎么就不是我玩的时候了,怎么就是我搞破坏了,他俩第一次见面,我也是第一次,谁规定他只能相秦陌不能相我?
根本没法与她对话,院长对秦陌说,我是六十年代人,人家是八。后,价值观差异太大,再说下去也是各说各话,没意思啊。秦陌说,这不光是年龄问题,卢翩翩就是那性格,院长,这事你就别往心里去了,他俩要真成了也挺好,你这儿的待嫁女就少了一个了。院长笑了,瞧你说的,好像咱这儿真成了困难户了,我堂堂艺术学院,会集了这所大学乃至这个城市最漂亮最有气质的女孩,有女不愁嫁,像你这样的优质女更不愁嫁!秦陌,我们就等着缘分来敲门吧。
卢翩翩和那男的真就谈成了。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对秦陌死缠烂打。她说,你要是记我仇,我死不瞑目!秦陌答,我不记仇,没仇。她说,那你就把我和他都当成你的朋友。没有你的祝福,我们一辈子都不结婚!秦陌喊,卢翩翩,求你放过我,我受够了!卢翩翩说,不,绝不!
果真得到了秦陌的原谅和祝福。学院有人打趣说,卢老师,秦老师对你真好啊,连男朋友都舍得让给你。卢翩翩一点不恼,她把脖子扬得高高的:那是!秦老师连裙子披巾都舍得给我,况个把男朋友乎?
后来,都到置办家具照婚纱照的时候了,卢翩翩的婚事却告吹了。是她提出的。谁劝也没用,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只对秦陌和兰院长两个人坦白了原因。前阵子吵了一次架,那男的说,卢翩翩,你根本就不像一个弹钢琴的女人,你尤其不像一个当老师的女人!
这话严重吗?这话严重到可以成为悔婚的理由吗?秦陌和院长面面相觑,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卢翩翩说,你们傻呀,这还不严重?他骂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这两句话!我要不像弹钢琴的,不像当老师的,那我像什么?我还剩下什么?我安身立命的东西,他竟然全给否定了。
不是这样的,你想得太复杂了。秦陌劝,他那话的意思不过就是说你不够文静,不太淑女罢了。卢翩翩抹着泪说,甭劝,用不着!他那话一出口,我心里咯噔一下,就知道,完了,他这个人,我得放下了。
秦陌第一次看卢翩翩这么委屈地哭。第一次知道,那么漫山遍野的没心没肺,那么百无禁忌的装傻卖嗲,其实深藏着不能触碰的底线。这也是第一次,秦陌突然对卢翩翩生出来一种敬意。放下,并不是容易的事,而懂得什么时候一定得放下,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
第二年,卢翩翩热热闹闹地嫁给了她的高中同学,小伙子长相好,工作上进,交通厅的公务员,旱涝保收。关键是他一直是她的忠实粉丝,张牙舞爪的她,在他眼里整个一女神。他出差机会多,每次从外地回来都要给老婆带礼物,而且是双份。他记着老婆的话:给我买什么都不能落下秦陌的,她可是我的偶像,我要源源不断让她分享我的幸福。
秦陌依旧单身着。她没法让别人分享她的幸福,只能回报她的审美眼光。她知道卢翩翩最喜欢她挑的衣服,所以总慷慨地让给她。就像这次,从丽江古城买来的裙子、靴子,卢翩翩说不要了不要了,这回真的不抢你的了,但最终还是挑走了爱不释手的两样。
秦陌把一件手绣挂毯钉到了墙上,最初发现它时的狂喜,换成了云淡风轻的相对。那花团锦簇的华美在她细细的打量里,是一针一线的寂寞。她喜欢旅行,喜欢用远方的风情装扮屋子,她小小的家是美的。却美得冷。打开衣柜,一排排衣裙,眼里装不下的漂亮颜色。在卢翩翩眼里,在同事学生眼里,在所有人眼里,它们就是秦陌的肌肤,美丽、飘逸、高雅、别致。可他们知道,这披挂包裹下的她真正的肌肤的温热吗?他们知道,她最好的最滋润最丰美的部分正在这些漂亮颜色的遮盖中一寸寸流逝着吗?
她把脸埋进衣柜,她想用这些棉麻丝绸捂热自己。
电话突然爆响,是兰院长。她劈头就问,秦老师,你认识文学院的乔纳院长吗,去年调到咱们学校的?秦陌答,听文学院熟人说起过,也在图书馆碰到一两回,算不上认识,怎么了?院长说,他老婆在加拿大,我昨天突然得知,他们半年前就办离婚了,目前,他也没来往对象,所以,我想让你们认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