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林》2013年第06期
栏目:短篇小说
沸腾,和水、火有关。这个水与火就像阴阳鱼一样,它们是常常变化的,相对稳定的时候是那样的柔情、温暖,但在你不备的时候,它们的突变,又令人那样的恐惧。
我要讲的是,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平行发生的三个女人沸腾的生活:
这里是位于马家沟河左岸的居住区。
过去,这一带是这座城市比较偏僻的地方,因为曾经的偏僻,也就沿袭着旧有的安静。树木相对还较多,竟然还有喜鹊,也很多。
插画师提拉米苏就和这儿的喜鹊似的栖息在楼丛中的一个小窝里。
一天,在马家沟河岸不太深的树林里一个石墩上,她发现一羽黑得发蓝的羽毛!摸上去很滑似乎还有些温暖,托在掌心被手上那些微的热气儿哄得飘飘浮浮的,凭直觉她断定这是喜鹊的羽毛。
她非常喜爱喜鹊,一直把它看成是上帝的使者,因为它不是经常出现,一旦出现就预示着好事的降临,准确度,就像赫尔墨斯传递他父亲宙斯的旨意一样。
当她对喜鹊的喜爱早已根深蒂固的时候,一个阳光充足得能看见尘埃的下午,提拉米苏在鸟类图片资料中意外地发现一条重要信息:喜鹊是鸟中的小偷。
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要这样安排,又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些,她像喝水被噎着了,好一阵儿缓不过来。
每一次,听到它嗒嗒嗒的叫声,提拉米苏的耳朵立刻就会支棱起来,从心迅速喜悦到嘴上;每一次,看到它刚刚落地时那个像打开的扇子型长尾巴和在高空飞翔时收拢的如飘带的长尾巴所特有的姿态,眼睛的喜悦又倏地美到心里,这是提拉米苏生活乐趣的一部分,她不理解上帝为什么这样安排世界……
作弄,还是告诉我,世间一切都没有绝对?
提拉米苏不仅喜欢鸟,还有着鸟一样的爱好:站在阳台窗前看眼下的一片景色。
会为看到的却听不见或听不清或听不懂的,凭鸟、猫、狗、人他们的行为,猜或编故事,原谅我这样并列来说。
雪后,窗外一片白,烟囱冒出的白烟被冻得缩成浓厚的一团团棉花糖似的涌出,形状久久不散,所有的房盖、所有的地面、已干涸成凹槽的马家沟及两岸全部是白的。一位年轻的妈妈正和她的小儿子在玩自制的塑料盆爬犁,他们滑出大大的“﹠”在那一小段白色的马家沟上。
楼下的院里有两条拴着链子的狗。一条像狮子似的棕色肥胖的狗,粘液质的性格;一条瘦狗,黑色,尾巴像黑色的文明棍,性格暴躁,总是不停地轰轰吼叫,它的那个共鸣腔就像用它的毛皮囊做的喇叭,它以它的链子为半径,四蹄在雪地上已跑出了一个半圆;而那头肥胖的粘液质却静静地卧在那,看对面的这只来回愤怒地一边跑动一边狂吠的黑狗。
粘液质是在对它的不屑还是在听它的牢骚呢?始终没听到它的叫声是什么样子。
忽然一天,两只狗同时叫起来,都很凶,提拉米苏忙跑到窗前,发现两条狗都拖着各自的链子跑出了各自的半圆,它们怎么了,发生什么状况吗?
今年可是2012哎。
这时才发现一只小小的不是很白的卷毛流浪狗,有些痞气,正站在被雪覆盖的煤堆边上,它像故意在挑衅似的吃着煤堆上的什么,并望着它俩,然后从煤堆与黑狗之间很窄的地方很小心地沿边缘缓慢地跑过,跑到身后有足够的后退空地时竟停下来朝黑狗发出汪、汪的怒吼,顿时黑狗与粘液质大狮子狗同时哑口无声了,小狗得意地颠儿颠儿沿直线不紧不慢地跑走了,用自己的自由傲视着那两条看似很威风的大狗……
城市在迅速扩大。不知不觉左岸成为了这座城市的比较中心地带,好像只几天的工夫,一幢幢如塔般的高楼像极速摄影似的啪啪啪一个比一个高地忽忽出现,因此这里的房价简直是吊威亚翻跟头地上升。
提拉米苏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重型钢铁机械的轰隆声由远而近,接着一伙头戴头巾、胳臂戴套袖、两手戴白手套的园林工人嬉笑怒骂地出现在林子里,很快,沿岸这一段高耸的三排白杨林在春天正发芽的时候,少了一排。“森”退成“林”。
喜鹊、鸽子、麻雀呼啦啦一群群地惊飞。
院子里迅速地升起高高的两架吊车各霸院子一方,其中一架正好矗立在提拉米苏的窗前。
那位坐在吊车驾驶楼内的年轻人很轻松地就能完成他的工作任务,他常常空闲下来就享受他的复眼式独特视角,他漫无目的地环顾,就像机关枪扫射,一旦他偶然注意了某处,提拉米苏怕得就跟意外中枪一样,提拉米苏觉得自己的窝有种被猎人欣喜发现的惶恐,她不敢再站到窗前长时间地享受俯视的快乐,甚至灯也不敢太早地开。
叔本华说,喜欢站在窗前的人往往是无聊的人。提拉米苏用此话来治愈自己失去这个癖好的痛。将活动范围缩在窗内以里,那个吊车司机目力够不上的地方。
她现在只能在画插画时,凭飞鸟匆匆掠过窗前投在自己桌面上的影子来感受外面的世界了。
这是一个拥有各种各样现代化机械的建筑施工队。他们工作起来的声响都是重金属外加高倍扩音器的震撼。
铲土车每一次铲动的巨响都像在提拉米苏的后脑勺上驶过,打夯机将“工”型钢柱打入土中的震颤通过窗玻璃、灯管、玻璃碗像闪电的连线一起震颤在提拉米苏的湿热的跳的心脏上。
提拉米苏有N个耳机,她挑了一个很夸张的大耳机戴上,将音量开得很大。
院里A、B、C、D、E、F栋的居民愤怒了,居委会的全体成员多次组织居民集体去物业抗议。抗议物业公司只为挣钱擅自将小区规划的休闲区域取消变成了扰民的工地,建起遮光的超高层。
布拉万台风不远万里地来袭的时候,提拉米苏曾有些兴奋地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下马家沟的黑色河水迅猛地上涨,奔流不息,她眨了又眨眼睛也眨不去窗外的雨雾,瞪大眼睛,数着那岸边的楼梯磴,还有两个台阶就与岸平了!河岸那剩下的两排因茂盛的枝叶而紧密的树被吹得前仰后合的,这不会就是末日吧……
第二天照常地来临,虽看不见太阳,雨停了,那些树就像松动的牙齿,倒了不少,倒下的一棵树就扑扑啦啦占很大的空间,这时提拉米苏才意识到这些树的伟岸,让人有些难过。
看来上帝真的很烦,发怒了,不论人还是树,统统都不留情。
提拉米苏想,得为末日准备准备。她浑身是汗的手里攥着末日购物计划单就去了透笼街批发市场,在一个红彤彤卖婚庆用品的摊位买到了一捆六根的红蜡烛,那几天正是为钓鱼岛而群情激愤地举行游行的高潮,卖货的老板娘一边不断地将小国旗插入红塑料管,一边说,足够了,其他买的人也都买这些。
提拉米苏有些意外地问,还有比我还早买蜡烛的吗?
有!早就有,不是说末日停电嘛。
其实,我只是买个安慰,如果是真的,蜡烛也没用。
就是,我也就象征准备点儿。
2012的夏天雨水很大,台风一个接着一个,可是,提拉米苏的家里却时常要忍受着停水无法冲厕所的痛苦,因为工地的铲土车三天两头就把供水管给铲漏一次。
提拉米苏拎着大红塑料桶站到电梯里从空中降到地面,加入四处打水的邻居们中。
窗外一声“嘭”的巨响,充斥整个房间,正听的音乐随即戛然而止,提拉米苏先是愣住,冰箱的声音似乎也停了,在极安静那一秒,她意识到停电了,立刻跑向阳台,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看,那里正有一团白烟还没散尽,已经有出来的多个邻居在和收发室的人议论着。提拉米苏凭着他们的肢体语言猜测到,又是工地。
看样子,停电的时间不会短,我们小区连末日都要演习,提拉米苏的心是不能安静地再画了,做家务又没有电,没电水就泵不到高层,唉,想来想去她决定做一件最耗时间又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事,去烫头发。
一出门,电梯显示屏果然黑着。她是一磴磴从十几层旋下楼的,但愿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幸福如常。
当夜黑风高的时辰,提拉米苏顶着一头杂乱的电话线似的头发从发廊回来,冷风嗖嗖顺着她的螺旋卷发袭来,很疼地向她冰冷的耳朵打旋,好像在说,快看你家,还没电—还没电—
她远远地就看到了家所在的那个小区,一片黑影幢幢。
提拉米苏打开手机举着,利用微弱的光和自己大大的身影一同一磴磴爬上去,如同哈利·波特行走在魔法学院。
看来停电带来的不全是不便,对提拉米苏来说点上蜡烛,放在充当隔断的吧台上,更大成分倒变成愉快了。
坐到每天画画的桌前,将手机的ipod打开,她挑选了电影《闪灵》里的“star、moon with you”,那种因幽闭而恍惚的感觉立刻弥漫开来,借着一束十分稳定的烛光,提拉米苏又开始远眺大大的窗外,好久没这样看了,夜景更是。
那遥远的中山路上高低起伏的各形各状的摩天楼和它们身上的霓虹灯就如同隔空舞厅里奢华的舞者。近处,新出现的一幢幢还围着防护网的黑楼影,身边陪着塔吊的长臂,就如同一个个幽灵出现在提拉米苏意想不到的眼前,新楼插针一样在院落里出现,就在缓坡上高出提拉米苏这个楼一倍,她惊讶的眼睛就像个惊叹号,不由得走到窗前,才发现,窗前那个吊车已不见了,下边那个盖起一层的楼停工了,一束束残留的钢筋被缠上黑色的塑胶布,在寒风中抖动,如同残荷。
果然,提拉米苏听说了,窗前的那幢楼不盖了,停工了。
提拉米苏呆望那一束束不住抖动的残荷,看来居委会赢了,人民群众的力量还是不可低估的。不盖了,为什么不彻底拆了呢,那些抖动的残荷总让人感觉一旦它的季节来临时就会疯长,开出硕大无比的邪恶大花朵……
马家沟河是一条时常干涸的雨河。即使在夏季也一样。
河底修得很平整,铺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石板,所以住在附近养狗的人经常在这里遛狗,狗们聚会时就会发出人来疯的吠声,在长长的沟里传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