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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百沛是在状元巷29号房子里拜的天地,婚礼不算太排场,但也绝不寒酸,十九桌酒席,近两百位来宾,从米家酒行订的陈年老黄酒足足搬来26坛,醉倒一片人。李宗林差点也醉了。他的量本来深不见底,无奈一轮轮敬了张三敬李四,主动敬过了,人家又反过来敬他。老酒滔滔下肚后,与参差不齐的情绪搅到一起,就渐渐有点失控了。好在他心里还明白,发现自己脚踩下去不实在,开始飘了,就寻机遁去,关进一间小偏厦。屋里没有窗,没有天花板,平时只堆放些杂物零碎,很少有人进出,白昼也黑得近似黄昏。李宗林眼直直瞪着黝暗的墙,墙是杉木板的,隐约的木纹水波一样晃动,不时就有父亲依浩的脸浮在上面。是福是祸呢?李宗林问,他问的是儿子百沛娶吴家二小姐这件事。依浩张张嘴,捋捋胡子,不等答出,又一下子不见了。

状元巷29号房子是在父亲依浩手中买下的。那时丝厂、缎绸厂都办起来,渐渐运转开来,日子就有了起色,三餐不用愁,衣被也足以挡寒抗冻,还缺什么呢?缺一座堂堂皇皇的宅第。田或者屋,都是一辈子挂在心头上的结,没有它们,日子哪里能踏实往下过?

依浩干瘦黝黑,背也隆起,像有座小山驮在背上。有了妻后,依浩还有了两房妾,妻妾子宫都吞吐有力,一个接一个往外吐,但在李宗林之前,生下来的却全是女的。李宗林出生时,已经四十一岁的依浩总算长长吁了口气,接下去,李宗林的大弟李宗汉、二弟李宗启也相继到来。三个儿子齐刷刷摆在眼前,并且一天天往上长,依浩终于有了必须买房的另一个迫切理由。豪宅阔院根本不敢想,从门外走过眼皮就连忙耷拉下来。那段时间,很多人看到削瘦干瘪的依浩出东街串西巷,他腿迈得很急,步子碎碎的,长衫的前摆几乎扫到地面,而后摆则翘在屁股上,大鸟翅膀般支棱在那儿。几个月后,依浩终于选定一处房,状元巷29号,一座老房子了,大约明末修建的,都荒废了,所有的木构件——隔扇、窗棂、斗拱、挂落等等都摇摇欲坠,但整座房的规模却还在,三进三开,面阔五间,基座坚固,柱础完整,廊榭齐全,厚厚的马鞍形风火墙团团一围,围出近两千平方米的大宅院。第一进深七柱,第二进深五柱,第三进是双层书房;门头房外两扇大门是铁丝木制的,又沉又结实,用火都点不着,上面有几排摆列整齐的铜铆钉,已经长一层青锈,用手使劲搓几下,渐渐会有刺眼的金黄重现。

依浩关上门,在里头敲敲打打重新修缮了几个月,外面的人只能根据声音分辨着是石头还是木头发出的。等到再打开门,已经屋是屋,楼是楼,天井是天井,厅堂是厅堂了。一座看上去行将溃散的房子,又被依浩整治得有模有样,牌堵气派,门窗剔透,连墙头和翘角的泥塑都重新制好,并且精致彩绘,色泽明艳。那天依浩站在门口向来道贺的人作揖回礼,脸上不见得意,倒更添了几分卑微恭谦,仿佛身后有这样一座房,他是有负于大家,是占了别人的便宜。

状元巷因宋代时出过一个状元而得名,状元姓陈,传说此人中过状元后便扶摇直上了,进出朝廷犹如出入自家后院。许多官宦、商贾、儒生好生羡慕,认准状元祖居地风水顶级,于是接踵而来,来此落户安家,指望能沾点仙气文才,渐渐地一条巷鸿儒世贾高官的府第就此起彼伏了。也不乏几代下来早已破落衰败了的,但毕竟是世家,虽死未僵,一个个脸上还是布着轻蔑不屑。居高临下这种感觉原来也是可以遗传的,它潜于骨子里头,血液之中,并不是说没就没的。反过来,更不是说有也就能有的。踏进家门前来探看的邻里中,有数个囊中早已空荡,上顿下顿之间都有了难言的艰涩,唯余一副唬人的骨架而已。依浩当然心知肚明,却仍是诚惶诚恐,俯身请让,哈腰恭迎。当然别人也是看得出来的,依浩模样再恭谦,这一刻也挡不住每一个毛孔往外吱吱散发喜气。

新石铺地,新木搭梁,连天井旁的披榭环廊都重新搭起,漆红抹绿,气象顿生。唯有那一圈敦实的马鞍形风火墙仍原样不动,仅小修小补后再在外面抹上一层白石灰,就簇新得悦眼,衬着高高挑起的鹊尾翘脊,气势不凡。依浩走到墙边,用手轻轻拍拍,墙发出低沉短促的声响。有人伸直胳膊比划,墙的厚度竟快把一条胳膊的长度占去了。依浩这时哈腰笑笑,他说,我看过了,是用灌了糯米汤的三合土筑成的,结实,都两三百年过去了,还是结实。

有人插话说,光墙结实有什么用?墙还在,可那个修墙的人家却早败了。

依浩马上点头,连连称是,这话原来是极入他耳的。他说,我家离真正兴起还远着哩,就怕眨眼又败了。说到这里他又拱手向客人作个揖。他儿子也跟在人群里,所以,也可以理解为他这个揖是包括对儿子作的。

那时李宗林和大弟李宗汉和二弟李宗启都齐齐站在人群里,虽非一母所生,兄弟三人却是彼此无间的。宗汉心思复杂些,但也并非锋芒毕露;宗启性情阴郁些,谈吐却也能从容雅致。跟两个弟弟相比,李宗林很清楚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处于下风,他仅上了几年私塾,就早早罢了学,跟着父亲跑前跑后打个下手。如果有可能,他更愿意闲适地守在酒杯边,得空抿几口,醉几回。而大弟二弟,虽也不慕科举,分别考入马尾船政学堂驾驶班和公立工业中等工业学堂预科班,但他们心劲都甚于自己,能力也非同日而语。父亲依浩那一串揖作下来时,李宗林也清楚父亲的殷殷之意,他却并没有将它跟自己联系起来。别的人家中,若是兄弟众多,总免不了要为谁可以把父辈家业承接过来打得头破血流,李家却没有,至少李宗林没有过这个打算。家业有一个人费力去承接就行了,而父亲有三个儿子,那两个反正门柱般顶在那儿,李宗林就慵懒地袖起了手。没想到宣统元年初,大弟宗汉从船政学堂刚一毕业,就突然失踪了,或说随人去了南洋,或说随船去了英法,总之音信全无。再过六年多,就在参政院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大皇帝”的那一天,一向中规中矩的二弟李宗启居然跟人打上一架,不是一般的打,而是对方躺倒在地,几乎不治。被打的人是台江下杭路荣记大糖行的少爷,一场官司逼到眼前,宗启二话不说,从打人现场一溜烟就跑了,一去不回。这样,家里就仅剩下李宗林了,作为长子,他哪里还能找得到半句推辞之言?

刚搬进状元巷29号时,依浩的身架子虽干瘦,却是结实的,终年与药无缘。宗汉走时,他大病一场,宗启惹事时,他又病一场。后面那场病倒不是因为宗启突然不见引起的,宗启打了人,到外头避避风头是聪明的做法,若是他回家来,依浩也是要劝他走的。但人走了,账得理,人家残肢断臂一身鲜血往这边抬来,还有钱有势作背景,依浩无论怎么心疼钱,都只得迅速将腰包酣畅解开老实奉送出去,这一送,多年的辛苦积攒,几近完全断送。依浩就是为此病倒的,一病不起,在床上拖了几年,苟延残喘,熬到民国九年,终于撒手西去。

推算起来,宗启打人事件,应该是这个家由渐兴变渐败的转折点。他为什么打人?李宗林后来去询问了,说是为了朱子坊高家那个白净的爱穿青藕色绣裙的姑娘。朱子坊与状元巷不过隔两条路,宗启来来去去,总不免得从朱子坊穿过。某一日,就跟那个穿青藕色绣裙的高家姑娘打上照面了,就搭上话了,就喜欢上了。据说高家姑娘琴棋书画都有爱好,正上着福州女子师范学校,对宗启也有几分意思,眉目已经开始传情了。不料荣记大糖行的少爷横插进来,上门提亲、送来聘礼,被拒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没拒成,高家姑娘最终扭不过父母。之前宗启可能并没有打架的准备,私底下暗自横眉冷泪悲恸了一场,过后仍是怯怯地将伤心按下。那日他独自去聚春园狂饮,微醉间瞥见了荣记糖行少爷,那少爷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女子,那女子浓妆艳抹莺声燕语,眉宇间都是风尘。分明已经与高家姑娘订下亲事,转身怎么还要到烟花柳巷间轻薄?宗启桌子一拍,上前就与之生了口角,就动起了手。手之前从未打过人,一拳出去,想不到竟有着那么凶残的猛力。糖行少爷已经应声倒下了,宗启还不解恨,又冲上去,再下几拳几脚。

无非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何至于如此呢?这是李宗林怨恨交加之处,也无从谅解。他比大弟宗汉大四岁,比二弟宗启大十岁,早早就娶妻生子。娶了两次,第一个是百沛的母亲,乡下来的女子,长得粗枝大叶,面庞方正。亲事是依浩做主揽下的,进了门,孩子一个接一个往下生,却都是女的。待终于生出一个儿子百沛,女人气数一下子也就尽了,一场风寒,竟然丧命。她死去之前,妾已经进门了,叫丁淑云,是个泉州女子,其长相也是类似的,都面庞饱满、额头宽阔。按依浩的说法,娶妻不过娶来传宗接代,所以,对方门第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她是否勤劳贤淑。总之都是父亲做的主,父亲说了算。异性的是非长短,李宗林根本还来不及在肚子里打过转,身边就已经有两个女人了。现在,第一个女人生下的儿子李百沛又在状元巷29号办酒宴迎娶新娘了,这个新娘却不是他做的主,不是他挑的媳。一杯杯酒端到他跟前,要跟他碰杯,要让他一饮而尽。他碰了,饮了,尽了,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的。儿子这场突如其来的姻缘,怎么说都过于蹊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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