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8年第06期
栏目:小说世界
红脸?
什么意思?
红脸不是什么怪物,它是一个人的怪相,民间说这叫阴阳脸。同时,它变成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他是凤屿岛上能行大帆船的老舵。
其实,他的真名并不叫做红脸,而是叫做王如根。他是上王氏族里的人。王如根,本是一个很好听,至少不至于那么难听的名字,那么,人家为什么不愿意叫的本名和大名,而直呼他的别号“红脸”呢?
关于红脸这个人,人家在上王氏族谱中曾看到如下记载:
红脸,本名如根。其右脸赤色如丹,状似阴阳脸,故人号其红脸。因其相怪异,年三十有五未娶。一生与“天母”船为伴。自为老舵。胆略过人,众人皆服。
从上记载可见,凤屿岛历史上确有其人。
到如今,凤屿岛上好像能够懂得他真名字的人没有几个啦。
人家叫他“红脸”,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的右脸上有一块铁红色的疤记,致命的是,这块红色的疤记几乎覆盖了他那半边的右脸。而且是与生俱来的。家人都说这是胎记。但是,这胎记确实是过分了点,半边的脸都给做上记号了。也正因为此,人家就这样地叫他“红脸”。
穿开裆裤起,他的伙伴们就这样称呼他。连他的娘也是这样叫他。这杆一呼,他的真名字“王如根”就变得多余了。至此,全岛的人都懂得上厝里王家有个叫“红脸”的人。
小时候,红脸不懂得这个“红脸”别号的严重性,人家伙伴唤他呼他“红脸,红脸”,他让你怎么唤怎么呼,他也就那样稀里糊涂地应着答着,还都一样开心地玩着。年纪稍大的时候,也就是当他懂事的时候,他就为自己的这张脸感到羞怯,觉得很不好意思见人,特别不好意思见到女孩子或者女人。一旦看到远远的地方有女孩子,那怕是女人过来了,他就远远地躲开。要是不经意间碰上了女人们,他的脸就自然而然地红了。人家总这样逗匀:脸说:你这张脸呀,叫你红,你得红,不叫你红,你也红。
这样的生理障碍导致了他的心理障碍。年纪轻轻的他变得连话都懒得说,后来就自然地寡言少语,再后来,也就是说,进入三十岁以后,他简直就是木讷的一个人。
他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总是竭力地想回避女孩子。而且一直怕见到女孩子甚至所有的女人。这样,终于影响了他的婚姻生活,直到三十有几,还没婚配。这并不是说,他家的大人即他的爹娘没有为他找媒婆想法子,而是谁家的女孩子一说到男的这方是红脸时,就会先摇摇几个头。连女孩子的爹娘也摇头。
女孩子不想跟他过。他还不想要女孩子呢。但是,说句实话,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他为自己这张红脸感到羞怯,甚至有种耻辱感。一句话,他怕见女人了。
怕见女人,哪怎么办?岛上、岸上低头抬头总会遇到女人。就是在他的大厝里就住着五六十号的女人,当然包括未婚的女子。为了回避她们,红脸干脆就躲到船上去,离本岛远远的,在自家的船上专精于他的驶船技艺。因为这样地专心致志,后来他的驶船术就到了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程度。他的使船技术在本岛堪称一绝。后来,人们就神化了他,说他行船,闭着眼睛,五天五夜都不会出错。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婚事更是这样地搁着,拖着。家里的人着急,他不怎么着急。
他想,婚姻,这是没有办法勉强的事。我的脸虽是红的,但我的脑袋子又不是笨的。
他自有他的想法和活法。
后来,凤屿岛上发生的一宗“大案”把大家全折服了。
这宗案的主人公就是红脸。实在不好意思,不是笔者不礼貌于这位主人公的尊姓大名,而是,如果真的还把红脸说成是王如根,可能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要是说王如根,岛上人家还会相互打听,谁是王如根?一说红脸大家就耳详能熟,他的形象立刻跃然在人家的脑际。也确实如此,这宗大案发生之后,红脸的名声跟他的脸部一样地红了,红得大红大紫。用凤屿岛俚语说就是:运气来时,铁打的板斧在海里都会浮啦。岛上许多女孩子,有的早已就成了女人,心中还十分的后悔,当年对他怎么会如此牛厌呢?悔不当初啊!一句古语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红脸的胆识和魄力,救下了凤屿岛不少人的活命,不然,不知要多死掉多少的人呀。
那是这一年的秋天,看似平静的凤屿岛其实不然。
“救人呀,救人呀!”
“有人跳海了!”“有人跳海了!”
呼叫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跟这个跳海女人同船的七八个全是女人,没一人敢下去救她。船上立刻慌乱了。女人们只懂得大喊大叫和手舞足蹈起来。有的女人惊惶失措,连握橹枝的手都开始发抖,甚至想扔了橹枝。有的还担心好像整艘舢舨船会翻到海里去似的,浑身哆嗦。
也该是这跳水女人她命大不当死。这时候,一艘大帆船往这边开过来了。这就是红脸所驾的“天母”号。他的大船刚刚驶进大盆湾,就听到惨烈的喊叫声。“天母”上的人一听这声音,便知道大势不妙,大船急忙向小舢舨逼近,并赶紧抛锚查看究竟。当人家一听说这跳海的女人是金珠时,副舵周木金反应特快,他第一人跳下海去,并快速泅到海底搜索。他下去时,金珠却在离大船的远处浮了起来。“天母”号上的人见景又两个人火速跳下去,刚下去,金珠又落沉了。红脸见此,他赶紧脱了衣裤,准备等金珠第二次上浮时搭救她。果然,红脸才跳到海里,就看到金珠又浮上水面,他一卧前去,一手抓住了她的头发,然后板住她的手,一别,将她的整个身子靠在她的背上。金珠被救了。水涔涔的周木金气喘吁吁地从海里爬上“天母”号时,看到已骨瘦如柴的女儿,不禁悲从心起,又感念红脸的相救。他酸楚地感叹起命运来,这女儿本就应该属于红脸的啊!
这是为什么呢?不是说岛上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不想跟红脸,那为什么又说周木金的女儿金珠原本就该属于红脸呢?
在王顺宝的那个传记里已经说过,这时候的凤屿岛,自王顺宝送他的弟弟一艘大帆船后,凤屿岛的人也懂得购买和制造大帆船,而且也懂得走南闯北,做起了玛产。因为效益的导向作用,岛上的码产船越来越多。几乎是每个王氏家族中都有三到七条,各家族中都先后涌现出一批技术娴熟老成的航海能手。
红脸就算是其中的一个。
对凤屿岛的人来说,所谓的技术娴熟老成,就是他当舵的帆船,在迷茫且诡异多变的大海上航行,不出任何的问题和麻烦,马到成功又效益可观,让船员心悦诚服的那种舵手。
红脸所在的这艘帆船是凤屿岛当时最大的船。名号“天母”。载重量达到一千八百多担。
红脸的经营策略与众不同。这时候,凤屿岛的玛产船主要在浙江与本岛之间来回。而且大都主要收购本地的海蛎壳运往浙江瑞安和温州一带出售,然后再捎带一些木材回来买卖。而红脸“天母”号跟人家不一样,他航行的路线不局限于本岛与浙江之间,而是浙江—德宁县—闽南之间来返穿梭,甚至,他的生意还做到了马祖那边去。“天母”号运输的不仅仅是收购可制作白灰的海蛎壳,还将本地自产的苔菜和紫菜收了去运到浙江换钱,回来时,大部分是途经德宁县城采购一些大米或者黄豆之类在大盆湾内转售,赚额外钱。往往是一趟带米回来,一趟则带毛竹回来。他的回来的概念是指,从浙江回到德宁县或者到闽南,他是从地理方位上来说“回来”的。意思就是到南方算回来了。那时候他们都把浙江划做北方。
红脸这人的聪明还在于,他有创新力。比如,王顺宝那个年代的帆船只有一条桅杆,就是说,船上只装有一张帆,红脸就在他的“天母”号的前面即船头处加做了一条桅杆,这条桅杆虽然要比中间的那条大杆小而且矮得多,但是,这条杆一加进去,因为有双桅的动力,帆船的行速比只用一帆的船增速起码多达百分之三十。
他的经营方略跟人家更不同的是,他基本上采取了“连洋”的办法。所谓“连洋”,就是他的“天母”号从离开凤屿岛后基本上是一年回家一次。也就是说,“天母”号上的人,从过完大年吃了开春的那餐钣后离开凤屿岛,回家时基本上要到大年腊月的祭灶日那夜晚甚至更晚一些才能回到凤屿岛。红脸他就是要这样做。他的个人想法就是,反正家里没有他可牵挂的人,又怕见到村上的女人,再就是这样的“连洋”法大大地利用了时间,效益明显高于其他一月返乡一次的玛产船。还有的,就是这样的连洋,可使自己长期泡在海里。如此这般下来,他对海路越来越熟悉,达到了哪里有险滩,哪里有漩涡,哪里有几块礁石,哪里有几道湾,何地是避风港,何处能泊上几条船,等等等等,他都了如指掌。后来发展到了,哪地方有便宜的货物,如大米呀,毛竹呀,木板呀,还有布匹呀,他都懂得一清二楚。特别是,他的“天母”号一做起大米生意,就特别的好,人家总爱买他的大米,说他船的大米既白又香,价格又低。数量一大,他的“天母”号效益自然就好。
效益好对全船的人都有好处,可是,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必然有想家思亲的时候,特别是新婚不久的年轻人,他们的愿望是一月甚至最好半月回家一趟。就是年龄过了五十有几的周木金副舵也是有这个想法。
周木金这人是自从凤屿岛有了大帆船后就在船上闯荡的行船老手,从管锚、拉帆、守船做起,在船上摸爬滚打了三四十年,也换过好几艘的玛产船,他只当个副舵,相当于现在的说法就做二副。他也见过好几个老舵,他说,他最佩服的还是红脸。他心里暗自忖道,这家伙毕竟是童男子,太专心致志了。连续行船五天五夜,红脸都不会出问题,眼眶只留下一丝的血红,没有太大的疲倦,从不见他在船上喊一声累和苦。周木金虽然对他有意见,这主要是针对他有点个人主义,不顾全大局,没有为家中有妻室的人着想。为了这想法,他当时就想离开“天母”号,可是,凤屿岛上好象没有哪艘玛产能比“天母”号好,它的效益甚至是人家船的二至三倍。周木金很清楚,好多年,他的零头就是他内弟一年的总收入,这种效益对他特别是对他的女人诱惑实在太大了。还有的就是他对红脸从为人到为舵都有极好的感觉。他当年就有意思将自己的女儿金珠说给红脸。可是,他的老婆死活不肯答应,还骂他是不是老跟红脸跟着跟着跟糊涂了?周木金只好对他的女人说,你不懂,你不懂。他女人说,你懂你懂,你就跟他去吧,要是让我的闺女跟他做老婆,保她一夜尽是恶梦。
周木金没有办法。但他也没有把这想法告诉红脸。红脸并不知道他的副舵还存心将自己的女儿做他的媳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的裹着小脚的娇女金珠没有拖过几年就嫁给了别人。嫁人就嫁人算了,问题是,没过上几年的好日子,他的女婿在外海的玛产船作业时遇到特大的台风,不慎翻了船,女婿和他的船再也没有回来。这下惨了。女儿金珠带着未满二周岁的儿子成了寡妇。周木金的女人哭得好凄凉。周木金说,现在哭着还有什么用?老子当年就说了,应该嫁给……还没说完,他女人就凶狠起来骂他,说金珠这女儿就是被你给害的!
那么,金珠为何要跳海呢?
人们从凤屿岛村谱的《大事记》中看到一段这样的记录:
已亥以来,本岛连续三年灾荒,其因皆缘于三年未见一滴雨水,干旱,土地裂崩,山地无法耕播,终年颗粒未收。凿井,少水。本岛上下皆以食苔菜为生。经查,举国皆旱。金币如空,民众以食易食。数十只玛产大船四处购粮,均受阻。官府无能,各地禁粮布告森严,均不允异地之民购粮,发现者,或没收或扣人或扣船,各地恐慌。本岛已现多例以子换食之象。并有×××,×××,×××等十七人老弱幼童者因饿致死。饥荒而饿致病者不计其数。
为了验证这个记录的可靠性,人们又到管辖凤屿岛的江东县上翻阅了《江东县志》,果然有。如下:
已亥始,连年干旱,寸草难生,稻田荒芜。水缺,粮米奇缺。为保本府民众,各县内外粮米及制品仅供本地,由衙门布告,严禁粮食出境……大盆湾尤为严重,孤岛凤屿,无粮进岛,赈济不力,致该岛多人饿死,致病者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