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5年第09期
栏目:真情写作
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父亲终于从遥远的新疆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回家了,而没有临时改变主意,和他的两位兄弟一道在中途下车。我私下里以为,父亲背井离乡的历史可能要画上句号了。
几年前,我们就呼吁,不让他出远门了。可他还是像一只疲惫的老候鸟一样裹着一身稀薄的羽毛年年东出景阳关。他扔给我的理由,无非是“靠你一个人,怎么搞得走呢?”我这个只是动动嘴皮子的泥菩萨,每每都是抱愧以对。
今年他又出去了,这让我更加不安。老父亲为生活所迫而年年远走他乡,我们却无力阻止,这算不算大不孝?他就要满六十岁了,可还得忍气吞声。这会不会成为乡人在背后揶揄他和嘲讽我们的把柄?
回家前,他和他的伙计们被困于冷锅冷灶的工地,在那儿焦急地等待项目部给他们结算那笔尚不足以充作盘缠的薪水。我们父子在此期间进行过一番简短的交谈。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具有某种特殊意义的谈话。
那天,在何去何从的问题上,父亲显得犹豫不定。他用商量的口气征询我的意见:“我是直接回家呢,还是跟着你的叔叔们去江西呢?”我很坚定地告诉他:“回家吧!”他这才下了决心:“好吧,听你的!把账结了,就回家!”听起来,好像是要我承担他回家的责任似的。我已不记得,独断专行了一辈子的父亲,是从哪一天开始转变态度的。
事实证明,父亲的选择是正确的。他每况愈下的身体,根本不适合再在工地上从事重体力工作。尤其是他的那只伤痕累累的右脚,早已不堪重负。自从2002年以来,他的身上就又多了一个“阿喀琉斯的足踝”。那是我们一家人共有的一道伤疤。又据说,两位叔父在外省混得也并不如意,算计着回家呢。
其实,父亲一早也怕出去了。
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想必这也是父亲告诉她的。
而他今年之所以还要出门谋生,最直接的动机,就是想赚一笔钱,将那个打好了堡坎的院坝好好地修整一番。
他对此已作好了全盘规划。未来的院子是个啥样子,他也已了然于胸。我相信,他和母亲在三十年前,决计将这个可以遮风挡雨、安身立命的院子修建在此之时,就已把一个春暖花开的院子装在了脑海里。他们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举数年之功,把三间正房立起来了。余下的无数细节,只待一点点补充,一点点修缮。
这个过程就跟燕子筑窝一样,跟写作也差不多。无论我们写什么,总会在动笔之前确定一个主题,或者是拟定一份大纲。就像写一部小说,总需要一个故事梗概,而围绕一根或者几根主线所展开的细节和叙述,都只是为了使这个故事更丰满、更迷人。
父亲和母亲都老了,他们再也无心对房子进行大规模翻修,更无力将几间旧式瓦房推倒重来,平地起惊雷般在原址上建一栋高大亮爽的与镇上时下的建筑潮流相符的房子。不过,他们有的是时间,对院子进行装饰和修补,直至将院子装饰成他们脑海里的那副样子。
人的一生,不就是攥着劲把梦想变成现实吗?
我曾提及父亲对院坝的规划:“若再往院坝沿子上立两排汉白玉栏杆,再往花坛里种一些花花草草,再往院坝的西北角立一座凉亭,那俨然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乡间庄园了。”他甚至还在春节期间跟我们讨论过要将花坛建成什么形状,在里面种什么花草等等细节问题。
那时,我并未将父亲的想法搁于心头,因为直到假期结束,那道工程量巨大的堡坎尚未完全完工,院坝只是初现了一个雏形,而我这个人天生缺乏想象力,尤其对空间想象感到头疼。在这方面,我显然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右脑比较发达,左脑略显迟钝。天晓得父亲最终会将花坛设计成一个什么样子呢!
在新疆的工地上度过了六十岁生日的父亲,尽管在我们的要求下回到了家中,但还不能安享晚年。若是在城市,像父亲这般年纪的人,早已退居二线多年,最不济的,也在忙着办理退休手续了。他们经营了大半辈子,多衣禄无愁,仅仅靠着养老金,就可以高枕无忧地颐养天年了。
每当我在客居之地,看见那些在树荫下气定神闲地下棋的老人,看见那些在棋牌室打麻将的老人,看见那些在清晨舞剑练拳的老人,看见那些在音乐声中跳广场舞的老人,看见那些在晚饭后悠闲散步的老人,看见那些在江边湖边垂钓闲情的老人……我都会想起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有时间去种花种草吗?
在中国农村,是没有退休一说的,真正的活到老,干到老,直到动弹不得。
今年春节期间,我就认识了一位表伯母。七十八岁了,一口牙齿早就落光了,却在给出门打工的儿子看屋的同时,还种了好几亩地,养了好几头牲口。地里的粮食,仅玉米一项,每年都要收获好几千斤呢。
还有我的姨爹姨妈,也都是七十好几的人了,可是还得下地劳动,不分寒暑,风雨无阻。如果不劳动,就得为一日三餐发愁。你想想,一个月五十块钱的养老金能做什么呢?
这不仅是留守老人的普遍命运,更是中国所有乡下老人的命运。他们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人生大势已去,但不忍让田地荒芜、房子破败,不能让院子显得冷冷清清而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吠。
父母,即故乡;炊烟,即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