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传奇》2005年第07期
栏目:武侠精品
“到底杀还是不杀?”雷天机已经是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冷箭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孩童。这孩子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即使屋里屋外已躺了三十七具血淋淋的尸体,孩童也没有露出半点恐惧的样子来。孩童的心似乎总是无畏的,或者应该说是无知。怎么能指望一个不满四岁的孩童对这不到一盏茶功夫的灭门做出什么反应呢?
“官府的人很快就到,此地不宜久留。”雷天机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着。
冷箭向来以冷酷、果决闻名,可是今天他对眼前这嬉笑无邪的孩童却下不了手。刺客是只管杀人不论年龄的。到底是什么令他改变?难道因为这是他退出江湖的最后一刺而手下留情?抑或是对云儿的爱改变了他?刺客是不应该有爱的。
清风镇残桥偶遇,云儿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叫爱的奇花。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该是退出江湖的时候了。一旦完成这单五十万两黄金的大生意,他就立刻远离江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这哪是刺杀,简直就是灭门!但五十万两黄金实在是太诱人了,他答应过云儿在雪苍山买一座农庄过隐居的日子,那可是需要一大笔钱。云儿也答应要为他生一大堆孩子。自己的孩子也会像眼前的这个孩童那么可爱吗?会的,一定会!一丝淡淡的微笑突然从冷箭漠然的脸上滑过。远处隐隐传来了马蹄声,那一定是衙门的快骑。
“再不走……”雷天机急了。
“走!”冷箭一声低喝,人已向墙外纵去。望着消失的身影,一滴泪从孩童的眼角滑落。
清风镇。怡红院三楼厢房。
冯三立趴在小玉身上缓慢而有力地扭动,他眯着眼噘着嘴胡乱亲着。他要再来一次。小玉虽称不上怡红院最漂亮的,起码也是床上功夫最好的一个。
“救命啊!”一声惨叫突然从隔壁传出。那是冯二立的房间!冯三立一跃而起冲出房门,一脚踹开隔壁的门。立时,他看到了血。满床都是血!冯二立全身赤裸,高高举起的拳头正要往下砸。
冯三立一把拉住冯二立的手:“哥,你疯了!”门外闻声涌入的人早已围了上来,有人用被子把床上的女人裹起抱走。
一个时辰后,怡红院大厅。
张捕头来回不停地踱着步子,他望了望面前坐着的一桌人。冯三立垂着头,冯二立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老鸨孙一娘狠狠地嗑着瓜子。另外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满脸裹着布的女人,旁边站着小玉。
张捕头停在冯二立面前:“你到底是不是人?把小翠的脸砸得稀烂,你看看她!”他指着裹着脸的女人,“叫她以后怎么接客?”
“还接客呢,看来我得一辈子养着她了!”孙一娘喊了起来,“你叫她今后怎么做人哪!”
“好了,好了!”张捕头止住孙一娘的话头,“这样吧,你们俩拿五十两银子外加十担大米给怡红院,这事就不用闹到衙门去了。”
小玉在一旁嚷了起来:“这怎么行!就这么打发了?那我们这些姐妹以后谁还敢接客呀!太不公平了!”公平似乎从来就不会跟妓女扯上关系,这次也不例外。
“行了!”张捕头吼道,“就这么决定了,我手头还有几桩大案未结,哪有工夫跟你们在这里浪费时间!”
张捕头转身冲着冯氏两兄弟道:“若是再犯,有你们好看的!”
冯三立扯了扯冯二立,一脸尴尬地应着:“是,是,再不敢了。”
黄昏。雪苍山,低矮农庄。农庄面前一片菜地,菜地里一名农夫正全神贯注地施肥。
“爹,爹!娘叫你吃饭了!”两名小童远远蹦跳跑来。冷箭微笑着抬起头,抹了抹额前的汗,长长吐出一口气,顿时一阵轻松,整日劳作的疲惫一扫而光。这十五年来,他过得一直都很快乐。
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本就是人生最快乐的事。云儿先后为他生下一子一女。现在儿女渐渐长大,眼看着就快到入私塾的年纪了。他愿意为他们去做任何事。当然,现在他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家,一家人温馨地围坐着吃饭。冷箭撇下粪挑,拍拍脚上的泥,弯着腰向欢快跑来的儿女迎去。忽然,他停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山脚传来的马蹄声,是一匹快马!
快马的背上是一个青年人,像他当年一样充满激情与向往。青年人落马抱拳:“在下路飞鹰拜见‘潇湘箭神’冷箭老前辈!”
潇湘箭神?多么遥远和陌生。想不到江湖中还有人记得这曾威震江湖的名号,那是荣誉与实力的象征。更让冷箭想不到的是,终于还是有人知道他隐居于此。
“我早已退出江湖,不接受任何挑战。”冷箭护住了儿女。
“我不是来挑战的。”路飞鹰笑着去逗孩子,“多可爱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说:“你知不知道清风镇的二冯砸碎了怡红院小翠的鼻子,还捣烂了她的脸,最后只赔了五十两银子的事?”
“不知道,世事与我无关。”
路飞鹰继续道:“怡红院的姐妹们抱不平,大家出钱正四处雇凶要杀冯氏兄弟,出价纹银四百两。”
“文文,聪聪,咱们回家。”冷箭拥着孩子往农庄走去。
路飞鹰跟着边走边说:“清风二冯也算是个人物,晚辈自知吃不了独食,打听得前辈在此,特来相邀。”
“你找错人了,请回吧!”
“前辈,前辈!要不我先行上路,你要想好了,我在荷塘墟等你!”路飞鹰望着一大两小远去的身影高声喊道。
云儿捧上来的佳肴是一碟萝卜干和一盘炒鸡蛋,外加一大盆红薯汤,锅里盛出的是米粥。
“我应该在地里摘些菜回来的。”冷箭柔声歉意地说道。
“还是留着赶集时去卖钱吧!”云儿淡淡地笑,“孩子们就快要请先生念书了,攒的钱还不够。”
缺钱虽然令人头痛,但冷箭从未因此担心过自己,现在也没有。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儿女。他可以跟云儿过一辈子清贫的生活,但不能让孩子们也这样。
雷天机的杂货铺离雪苍山农庄不远。祖上种了八辈子的地,他想换换营生,于是,他在官道边开了间杂货铺当老板。有老板当然就有老板娘。其实,老板娘才是真正的老板,在雷天机买下这家杂货铺前,她就一直是这里的老板。现在也是。她真的不想再当老板,自从雷天机来了以后,她就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但现在,她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这个福气。这是在她十五年来第二次见到冷箭跨进店铺的大门的时候意识到的。第一次他带来了雷天机,第二次却是来把他带走。她相信雷天机说的,是一辈子也不情愿离开她一步的。要不,他不会从两人一起后第一个晚上开始,就没迈出过杂货铺的门一步;要不,他不会在冷箭来带他走的时候硬是在里屋磨蹭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她知道留不住他,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就连他跨出大门前回望她最后一眼时,她也没有说一个字。
可是,在那看了十五年的身影突然消失在门外的瞬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一切感觉都已剥离,她只剩下了一具空壳。泪水悄悄爬满脸颊。
荷塘墟。路边小酒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路飞鹰笑着起身迎了过来,“咦,这个老头是谁?你朋友?”
“他是‘夺命飞刀’雷天机,与我‘潇湘神箭’从来秤不离砣。”冷箭坐下。
“可是,我们说好就你跟我去的。”
“他不去,我也不去。”冷箭淡淡说道。
“好,好好。那就一人一百三十两,余下的买酒喝。”路飞鹰冷眼瞥了雷天机一眼。
“要不,我还是回吧?”雷天机一脸踟蹰道。
“是啊,是啊,老人家走好!”路飞鹰拱手,“到时候我可没工夫护着你。”
话音刚落,只见白光一闪,路飞鹰感到下身一凉。低头大惊,拱手的工夫腰带已断。再一扭头,见一把柳叶飞刀将一只蟑螂钉死在地上。
他忙提起了裤子,盖住了他那白皙干瘦的细腿,嘿嘿干笑两声,尴尬地坐下不敢再出声。
“这里虫多不干净,我们还是快走吧。”雷天机若无其事地对冷箭说。
“是,是,我们上路吧。”路飞鹰忙附和道。
一路上,路飞鹰兜着马跟雷天机套近乎。
“刚才你那一刀好快!不过,我要是有所防备的话,还是躲得过的。”
“这算什么,冷箭的箭才快。”
“你们退出江湖前的那最后一刺可是轰动八方呀!据说不到一袋烟工夫,立毙福威镖局马擎天一家三十八口,简直如斩瓜切菜。”
“那是冷箭的箭快,他的‘独步九箭’天下无敌!”雷天机自豪地说。
“听说能一发九箭,是真的吗?”
“没有这么多,五箭而已,所谓‘一发九箭’是江湖朋友的谬赞。”冷箭策马高声道。
“那也是无人能及!对了,听有人说你们当时还留了一个活口?潇湘神箭不是从无刀下留人这一说吗?”
雷天机闻言喝道:“你知道什么!不要再问了!”
江湖上的消息的确传得很快。不知是谁透露的,说怡红院的姐妹们请到了当年威震天下的潇湘神箭来杀清风镇二冯。其实,是谁传出来的根本就不重要,潇湘神箭即使真的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二冯是这么认为的。他们酒还是照喝,女人还是照玩。当然,他们不再独来独往,而是成群结队。所以他们并不难找,在清风镇逍遥酒庄就遇到了他们。二冯当然不会认出冷箭,因为江湖中真正见过冷箭的人都已是死人。二冯当然不想死,他们想的是痛痛快快地喝酒。可是,喝酒的时候遇到官府的人就一点也痛快不起来,尤其这个人是清风镇张捕头。更不痛快的是,张捕头偏偏还是他们的娘舅。
现在娘舅就站在他们面前。
“不想死,就给我回家老实呆着!”张捕头背着手,望着喝得烂醉的二冯,“明天起,我从衙门抽两个人来看着你们,不要给我到处惹事!”
张捕头转头冲二冯随从道:“等我走了,你们马上带他们回去,知道了吗?”
随从们应诺着。
张捕头离开酒庄的时候,角落里的冷箭三人也跟着悄悄地出了门。
“老大,现在我们怎么办?”路飞鹰悄声问。
没有人理他,雷天机迟疑地说道:“听刚才捕头的话,我看要杀他们会越来越难。”
冷箭默默地走着。
“再说他们似乎已经知道是我们,说不定是个圈套。我杂货铺的生意还不错,供几个小孩子读书还不是问题。你看是不是……”
“杀人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冷箭突然问。
“在他们找女人的时候!”路飞鹰抢着说,“他们睡觉的时候总不会跟着许多人吧?还有他们出恭的时候,上茅房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的。”
“我们回去。”说完冷箭掉头就走。
“我知道酒庄的茅房在哪儿……”路飞鹰快步跟了上去。
逍遥酒庄里的人越来越多。天越晚,生意就越好。深夜,是酒最香的时候。嗜酒如命的二冯当然不会走。冷箭冲雷天机使了个眼色,大步直奔二冯的酒桌。
雷天机突然大喝道:“我看你还跑!”
酒庄里的酒客全都一惊回头,只见一个年纪稍大的乡下人举着一只鞋追打另一个。被追的猛地转身要挡砸下来的鞋,可是,年纪大的乡下人却忽然起脚向他当胸踹去。被追的乡下人躲闪不及,被踹得几乎飞了起来,直朝二冯的桌子撞去。众人不自觉地往两旁闪开,只见他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冯三立的胯前,桌脚也被撞得一歪,盆里的汤飞溅到冯三立的衣襟上。摔倒的乡下人慌忙爬起,哈腰低头地冲冯三立连声叫着“小的该死”,一边胡乱伸手帮冯三立抹沾满汤汁的胸襟。冯三立朦胧着醉眼,正要摆手让他走开,手到半空又坠下,一头趴倒在了桌子上。年纪大的乡下人并未罢手,仍向这边赶来,眼看就要追到,被追的赶快撒腿往侧门逃去。望着跑开的二人,众酒徒一片嬉笑。当路飞鹰踏进门的时候,瞧见冷箭二人从另一侧奔出了酒庄。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任何预兆,他跟在后面只见到二人突然追奔进了酒庄,他赶上前去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他俩从另一门窜出的背影。在众人的笑骂声中,路飞鹰赶紧退了出来,朝冷箭二人逃去的方向寻去。酒庄里的人继续猜拳喝酒,冯三立似乎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就连冯二立叫他好几声让他起杯,他也没一点动静。旁边的随从嬉笑地一推冯三立,只见他应声往桌底倒去。待众人细看时,发现他胸襟破了一个很小的洞,只有箭杆那么小。扯开衣服一看,一小截断箭正插入心口,只剩不到半寸留在体外。
“谁看清刚才那两个乡巴佬长什么样子了?”冯二立酒意全消,大喝道。
没有一个人看清他们的脸,看清的已是死人。
箭,本来就不只是用来射的,能杀人的箭才是真正的箭!
官府的人这次不知为什么来得这么快,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冯三立刚死,张捕头就领着人冲了进来,封锁了整个酒庄。盘问了所有的人后,得出的结果是,杀人的人是两个乡下人,四十岁左右,一瘦一高。其中掌柜的更是将二人穿着的布料也详细描述了一番。记人长相本就是酒店掌柜必备的专长。从那以后,冯二立再不敢踏出门半步。张捕头吩咐手下每日加紧了各城门的盘查,他坚信杀人的人就是“潇湘神箭”,并且一定还在城内。清风镇根本不是大镇,他们躲不了几天就会被搜到。冷箭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一点,雷天机也不例外。
悦来客栈。二楼上房。
“我看我还是回吧。”雷天机似乎终于下了狠心,“我女人还在家等我回去看店,再说我也不缺钱。那些钱你们自己留着分吧,我不要了。”
“大家一起来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路飞鹰上前道。
冷箭默默地坐在床边静静地理着箭羽,许久,说:“你走吧。”
雷天机嘴唇动动,然后掉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路飞鹰不安地望着冷箭,“还有一个人没杀,也拿不着钱啊。”
“他三天后就死!”冷箭沉声道。一支箭在他手中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