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我转到了一个靠县城很近的私立学校。那时候,私立学校刚刚兴起,据说那样的学校对教师要求更严格,对学生也管得更紧。还据说私立学校比公立学校更看重升学率,因为升学率是他们的生存之本。所以尽管私立学校收费高,她也决然地把我转到了那里。
她对我说,你必须把成绩提起来,因为你今后必须考上大学。她没给我退路,就像她从来也不给自己退路一样。她是我母亲,我是她的产品,她希望我从平装变成精装有什么错?因此,我也像她那样对自己说,你必须专心致志,必须刻苦勤奋。
那个私立学校虽然离县城比较近,但并没有近到可以看得见县城的灯光的地步。它实际上处在一个比较荒芜的地方,四周只有一些散落的农户和庄稼。也就是说,它其实很适合教学,老师和学生们即使想荒废时间,也没处荒废去。不过,有些时候事情也并不那么简单,毕竟来这里上学的也并不都像我一样带着一个重大的使命,或者说并不都像我一样把父母的指望当成重大使命。学校的大墙关得住身体,却关不住荷尔蒙。很多人开始尝试着谈恋爱,而且很快就发现这件事情要比上课和做功课有意思很多很多。于是,我也开始收到情书。它们有时候藏在我语文书里,有时候又夹在我数学书里。除此之外,我还总是要碰上一对眼睛,不论我从操场走过,还是从教室里出来,甚至是在女厕所门口。写情书的那个男生跟我同班,他其实大可不必那么麻烦。所以,他后来不写情书了,晚上直接到女生寝室门口叫我,说有事要跟我讲。我当然知道他要讲什么,所以我不会出来。但他不罢休,老在寝室门口吵吵。这样我就不得不出来了,因为别人已经有意见了。
可我很害羞。这是我最没出息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哪来那么多难为情,跟陌生人说话我要紧张要脸红,跟半生不熟的人说话我也要紧张也要脸红,不管他们是男是女。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也还这样。如果没这个毛病,我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没时间玩,因为我必须把成绩提起来,不是提一点,而是提很多,要提到能考上重点高中,因为必须考上重点高中,才有可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我还可以告诉他,我没他那么自由,我身上背负着使命,我不能辜负了母亲。但实际上我什么都没说成,我在寝室门透出的灯光下把脸红得像给泼了一盆猪血,舌头扭得发痛,也没把我想表达的意思表达出来。要命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家伙想当然地把我的难为情看成是扭扭捏捏,看成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这样就没完没了了。
这样一来,我自然是要受到严重影响了。我每天都在被迫分心,就像我被迫来这个学校一样。成绩不要指望提高了,反而下降得让徐丽平女士瞠目结舌。于是,她跑到学校找我们校长。在她看来,她交了那么多钱,就有权要求学校给予我相等价值的货,因为她做生意讲究的就是这个,别人给她一块钱,她决不只拿九毛钱的货。等她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后,她便找到了给我写情书那个男生,并且狠狠地给了他两嘴巴。她打出了他的鼻血,又冲着他夺目的脸吐了一泡口水。她问他,你以为你是哪个?不管她的内内未来如何,她都得先把她看得更高,只有这样,她才能坚决地制止一些阻挡她的内内朝着高处走去的苗头。他怎么能让我分心呢?怎么能诱惑我去走歪路呢?他活该。
她只好又把我转回到原来的学校。她认为还是把我放在她的视线之内要安全些,她可以盯紧我。
她在我面前哭了一个晚上。她一边流着没完没了的泪,一边说着没完没了的“必须”。
她说,我们这辈子必须住进城里去。
她说,不只是住进城里去,我们必须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有户口。
她说,我们必须像真正的城市人那样生活,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到城里住一间破房子,每天挑个菜担子去卖菜,或者就是推个板车卖水果。
听起来,好像她也很被动,也像我一样是在执行另外一个人的使命,但她跟我不一样。我因为被动而总是不够坚定,但她是坚定的。她的使命感比我强。
她说,所以你必须考上大学,因为你这辈子必须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每月必须有一份不错的工资,必须能保证今后有钱买一间房子。
我被她这些“必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而那一年我又正好是中考,所以,我再一次无可奈何地伤害了她。我连普通的高中都没考上。
我想她应该认了吧,别再固执了,人可以有很多种活法,何必非认准一种不可呢?可她偏不。
她竟然为我选择了高费高中。
她的钱来得并不容易。她是这么说的,也是我亲眼看见的。她为了能多赚钱,已经尝试着换了两种生意,如果这一种生意还是不如她想象的那么能挣钱的话,她还打算换第三种。她对赚钱满腔热忱,却又缺乏一个精明的大脑,因此她显得比别人要辛苦得多。她怕我看不见她的辛苦,专门提醒我,自己为了赚钱累死累活。她要我明白,她给的希望跟别的母亲的不一样,重量不一样。而就因为这个,我没有选择逃避的权利,再重我也得扛着。如果我不想被压死,就只有咬牙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