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兄弟的家在江北的小西木桥。
哈尔滨这个城市,这辈子跟中东铁路和松花江分不开了。哈尔滨至满洲里的铁道,跨松花江,老毛子修了一座粗壮的铁桥,叫滨州铁路桥,可人们习惯叫老江桥。老胡头说,新中国第一部故事片电影《桥》就是在这儿拍的。
过了老江桥,北岸的铁道修在垒起的高岗上,土岗以东叫马家船口,牛烘烘地立着两个高高的大烟囱,近些的是造船厂的,远处的是糖厂的,以西是一条弯曲的江汊子,过去是大片的河滩,更远的围裙似的堤坝便是太阳岛。
江汊子上横架一个小桥,人们称小西木桥。其实,这小桥的架子和桥面都是铁的,只有护栏是木头的,铁多于木头,可人们不叫小西铁桥,却叫小西木桥。在许多时候,人们经常会词不达意。
任何事情都有个次序,先有了水,而后才架上桥,小西木桥有名字,流过小西木桥的这条江汊子反而没有名字。
江汊子从太阳岛的北头,甩着大弯儿绕过来,水流缓慢,一副悠闲的样子,快接近小西木桥了,慢性子的江汊子脾气大变,突然变得暴躁起来。
小西木桥的位置是江汊子最窄的一段,从高处看去,江汊子的形状就如一个倒立着的酒瓶子,肚子大大的,像怀揣着一个即将下生的孩子,脖子却又细又短。小西木桥恰好在瓶颈上。
江汊子的脸色阴沉得像墨汁一般,湍急地流过小西木桥。
这谁也不在乎的家伙不知道几十米之外,一个凸出来的沙滩,正幸灾乐祸地等着拦截它。
这凸出去的沙滩形状像一只将脑袋探出去趴在地上准备捕食的癞蛤蟆,人们就叫它蛤蟆滩。
疾速的水流被蛤蟆滩冷不防地绊了个大跟头,垂头丧气地折向东面,撞上横着的二道江坝,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流水,立马又和气起来,缓缓地流淌。人更是欺负软的,怕硬的。
江汊子沿着二道江坝挡起的河道向东流,流不远,在第一道江坝的航标处,打鱼的人叫小河口,汇入到松花江。
蛤蟆滩的水边长着齐腰高的三棱草、水蓼、水葱,鱼喜欢在这儿聚堆,找食吃。
这个小弯子,成了钓鱼的好窝子,聚集了许多垂钓的人,天气好时,连个下脚的位置都没有,人比水里的鱼多。我在礼拜天也像模像样地扛着鱼竿,拎着装蛐蛇的小铁桶,来这儿凑个热闹。
小西木桥的确小,只有四五米宽,十来米长,桥的骨架是焊接的铁梁,三角铁的表面全都抹上黏糊糊的沥青,没有一丁点儿的地方裸露在外面,桥面铺着厚铁板,两侧立着刷绿油漆的木头护栏。
小西木桥的护栏是方格状的,一米左右的间隔,竖一个柱子,担上横栏,中间有斜十字交叉的木牚。
每年早春,粉色的忍冬、紫色的鸢尾、白色的铃铛盛开的时候,就会有个老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手上戴着白线手套,拎着半大的油漆桶,毛刷子的木把拴个弯弯的铁丝,挂在桶沿上,从马家船口方向的土道,撇拉着腿来了,翻过高岗和铁轨,粉刷风吹雨淋了整整一年的木栏杆。
老工人来到小西木桥,先不着急干活儿,把油漆桶搁在地上,摘下手套,倚着木栏杆抽烟。我看见过他扔掉的烟盒,哈尔滨卷烟厂的“握手”牌,一毛四分钱一包。
老工人抽完一支烟才干活儿,干了不一会儿,他又歇下来再抽一支烟,一上午要歇五六次,中间还时不时地去小树林边上撒尿。他尿尿的时候,自个儿给自个儿吹口哨。
“哈,阿巴鲁,哈,阿巴鲁……”
我好久之后,才知道这个老油漆工哼的是什么歌。
老工人就这么慢吞吞地干干停停,一个上午很快地过去了,一撇的十来个栏杆才刷了一半。
晌午到了,他就把油漆桶撂在小西木桥上,回去吃饭,睡午觉。没人会动这桶油漆。
下午两三点钟的模样,老工人回来了,搅动了一会儿桶里的油漆,将这撇剩下的几个栏杆刷完,油漆便只剩个底儿了,天也暗下来,他拎着空油漆桶回去了。第二天再刷另一撇。
在我看来,这点活儿,稍微抓点儿紧,顶多一个上午就能够干完。大概,刷小西木桥是他最轻松的活儿,他是造船厂的油漆工,他要好好享受这份清闲。
不过,这老油漆工倒是挺仔细的,连斜牚朝地、人们瞅不着的那面,他仰躺着,脱下一只高腰的黄胶皮鞋,鞋面冲上,垫在后脑,将脸稍稍抬高,别扭地举着刷子,也给刷上油漆。
新刷过的小西木桥像刚摘下的大葱,嫩嫩的葱白绿。
最后,老工人从兜里掏出提前写好的一张纸,“小心油漆,不要倚靠”,粘在没干的油漆上。
这张从小学生用过的作业本撕下来的纸,粘得很牢靠,那又猛又疾的春风无论怎么狂叫,就是刮不掉它。一场雨后,小西木桥的栏杆会沾着一小块纸,留在上面,像个纪念,直到第二年重新用油漆覆盖上。那老工人再贴上同样内容的纸,时间是圆的,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
今年,忍冬、鸢尾和铃铛花败了,老油漆工也没来刷小西木桥。
小西木桥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淋,栏杆上的油漆就像老年人的手,因缺乏水分皴裂了,裂纹有如蜘蛛网般密布,有的地方,油漆甚至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厚厚的乳黄色的腻子。
小西木桥和太阳岛之间的大片河滩,以土道为界,北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杂树林,混长着榆树、杨树、柳树、柞木和齐胸的灌木。南面是低洼的荒草地。
杂树林和四周野地的背阴处,积雪还没融化干净,急性子的顶冰花、元胡花、菟葵花、金盏花、白屈菜花、茴茴蒜花迎着飕飕的凉风早早地开了。
土道南面一直蔓延到江坝的河滩,沿水边撒欢地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苇和蒲草,低矮的潮湿处生着喜水的野草,细细的灯芯草、大穗的薹草、高秆儿的狗舌草、结籽的矮蒿柳,七八月涨水的季节,这些矮草就被淹没了,幸运的,只留个脑袋尖儿。
初春的时节,芦苇和蒲草还没返绿,干枯的芦苇和蒲草,灰头土脸,大风刮来,枝叶相碰摩擦,发出干裂的瑟瑟声响,有如折断骨头,残肢断臂掉落下来。
再南些,那凸出来的灰色,就是松花江的北江坝,分着垒了二道。江水能浸没的地方用石头护着,缝隙用水泥勾连到一块。
老人讲1932年的大洪水没过了江坝,哈尔滨被水淹了,死了不少人,而1957年的水比1932年的大,水却没决堤,于是,在松花江江畔修建了防洪纪念塔。那咱,还没有我。
我瞅见的,不管松花江的水怎么涨,水面从未没过那护坡石的上沿儿。
北江坝在江汊子与松花江汇合的小河口处断开了,分成上、下两段,上下北江坝的豁口,各加修了一截防浪的石头坝,和北江坝形成丁字形。在丁字坝上,面向江心立着一个三角形的航标,背面用油漆写着数字“79”,人们称做七十九号航标。
航标是木制的,两根粗木方子斜插进土里,另一根方子直立着支撑,像镂空的三角锥形,巴掌宽的木板条横着按固定的间距钉在上面,白油漆的木板和红油漆的木板间隔排列着,航标顶端有一盏红灯,到了夜里,忽闪着,映在黑黢黢的水面上像蜿蜒游动着的红蛇。红蛇向黑暗深处游着,黑暗深不见底,蛇就不停地游动着,可总是到不了对岸。
黄昏,那个看护航标的人反穿着雨衣,涂着胶皮的内里冲外,窝着腰骑着加重的国防自行车,出现在江坝上。从江面上刮来的江风,快疾又潮湿,无论晴天还是下雨,他都穿雨衣。航标看护人要在黑夜来临之前,将他看护的航标灯打开。
航标上的油漆比小西木桥的脱落得更厉害。
航标每年也要刷一回油漆,油漆工就是那看护航标的人。
刷航标的时间总比小西木桥晚,过了五月节,没风没雨了,那航标看护人才刷油漆。
下了小西木桥,向太阳岛的方向走大约一里来地,土道右侧出现一条小径,不留意瞅,会忽略掉。沿这条踩出的盲肠般的小路进入寂静的杂树林,几百米深处,一块空地,一个孤零零的土坯房,这里就是安德烈兄弟的家。
我一直纳闷安德烈兄弟怎么住在这没有人家,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我揣摩着,找个机会问问安德烈兄弟。
安德烈兄弟那低矮的小房,在我眼里,像被遗落的、不需要再找回来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