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9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四月初的天气,还有丝丝的凉意。一早,篆刻家陈文建和夫人王雪燕准备外出郊游。临行前,他们先去陈文建与前妻所生的儿子陈游房间里。陈游正静坐桌前治印。陈文建疼爱地拍拍陈游的头:“和爸爸、王姑姑再见。”
“再见!”陈游专心奏刀,没有抬头。他还在生气。他也想出去玩,然而父亲要他在家奏刀刻印。父亲把承传和发扬陈氏篆刻艺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陈文建发怒了:“陈游,你怎么头也不回,太没礼貌了!”
听到训斥,陈游一不留神,刻刀就戳到了手上。他按住伤口,站起身说:“爸爸、王姑姑再见。”这时,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果母亲在的话,他一定能缠着跟去,也不会挨骂了。
王雪燕马上拐回客厅,找来酒精棉球、红药水和纱布为陈游包扎。陈文建见儿子委屈的模样心中亦不好受,转身去望窗外的槐树,连妹妹陈文茜走了进来也没发觉。
陈游掉过头来,叫了一声姑姑,泪水便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陈文茜望着陈游泪流满面而又悄然无声的痛苦模样,怜悯而怨恨顿生,竟歇斯底里地冲着王雪燕喊了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他没了亲生的妈还没了亲生的爹吗?”
陈文建没想到冒出这种局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了解妹妹的心境,又深知王雪燕的不易,左右为难。本来一次轻松快乐的郊游,便蒙上了一层阴影。
陈文茜留在家里安慰陈游,让他今日不要再刻印了,说:“老师说你的作文成绩不好,姑姑教你,以后你天天记日记,作文水平很快就能提高。回头姑姑去给你买几本日记簿。”
午睡后,陈文茜去了四马路,在文化用品商店买了三本日记簿。刚出店门没几步路,背后传来一声浑厚的男中音:“文茜。”
陈文茜身子一颤,下意识地又向前迈两步,才缓缓地转过身来。离她几步之遥,赫然是数年前不辞而别的张林东微笑着立在路旁的梧桐树下。
张林东又唤一声,跑上前抓住她的手。
陈文茜陡然针刺一样变了嗓音尖叫:“你别碰我!”倒退一步,仿佛不相信似地打量着他。
张林东苦笑着摇摇头说:“文茜,你认不出我啦?”
陈文茜凝眸注视片刻,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张林东,你还没死啊!”言罢掉头就走。
张林东慌忙追过去,想拉她又不敢拉,最后说:“明天这个时候我在屏风咖啡馆等你。你要是不去,我会一直等下去的。”说完驻足伫立,目送着陈文茜愈走愈快,消失在路口拐弯处。
回到家,陈文茜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晚饭也没出来吃。翌日,王雪燕注意到陈文茜的眼圈发暗,似乎还有微微红肿,于是不计前嫌,主动搭话,关切地问她怎么了。陈文茜闪烁其词地支吾过去,反身又把自己关进了屋内。
几年前,陈文茜与张林东在青春躁动中暗渡陈仓,张林东却忽然无情无义地离她而去。陈文茜为掩饰怀孕迫不得已嫁给一个富商做了第三房姨太。之后,那富商远遁香港,陈文茜再次被抛弃。在独守空房的寂寞日子里,陈文茜每当想起张林东的负心,总是痛不欲生,恨不能有朝一日能将他撕成碎片。张林东的重新出现,如同骤然一股飓风掠过,将她情感世界中沉淀的往事尽数刮起,在她的脑海里盘旋飞舞。她一面咬牙切齿地诅咒他,一面又忍不住想再瞧他一眼。昨天真的是他吗?不会是一场梦吧?陈文茜这才发觉自己一时一刻都没有淡忘他,潜意识里始终在期盼着他的归来。他的悄然失踪一直是她心灵深处最隐秘的创伤。整整一天,陈文茜处于焦躁不安之中。她竭力强制着自己守在家里不出院门。就让他在屏风咖啡馆空等一个下午吧,这是他罪有应得的惩罚。可是,万一他等不及终于失望地走了呢?会不会从此彻底消逸在茫茫的人海里?捱到掌灯时分,陈文茜不敢再迟疑了,匆忙地出了门。她望一眼夜空中灿烂的群星,感觉出自己此刻对那个男人竟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渴望。
屏风咖啡馆离陈府不太远,面积不大,总共不过三十来个平方,且又藏在一条弄堂的尽头,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它的生意历来红火。这家咖啡馆用一架架屏风围就一个个小天地,富有魅力地吸引着一对又一对恋人。
进得屏风后,张林东要了两杯咖啡,还没等侍者掩好屏风,就伸出右手勾住了陈文茜的柔腰。
“正经点!”陈文茜朝张林东手上狠命地捶了一下,嗲声嗲气地说,“这些年你跑到哪儿去了?”
张林东说:“一言难尽,四海漂泊,生意做到哪儿,人就漂到了哪儿。”
“你真傻,你可以住在我家,哪要吃那么多辛苦去做什么生意!”
“我一个大男人住在你家像什么?再说,你那个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你哥哥呢?”
陈文茜追根究底:“可是你为什么忽然就跑得无影无踪,害得我……”
“你不是也狠心害我空等了一个下午吗?”张林乐岔开话题,用长吻堵住了她的追问……
两人走出咖啡馆时已过了半夜。陈文茜不胜娇柔地说:“你害得人家昨晚一夜没睡好,今朝差一点给我嫂子看出来了破绽。”
“你嫂子?”
“就是王雪燕嘛,她到底嫁我哥了。”
张林东咀嚼了一遍王雪燕的名字,眸子在树影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