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6年第01期
栏目:小说家
首先告诉你,我是个吹鼓手,说的具体点,是个靠吹唢呐吃饭的人。在我们黄河岸边,凡是以此谋生的人,都被称作响工。响工队伍由鼓、铲、锣、镲唢呐等各种乐手组成,它没有固定的规模和确切的人数,一般根据主家提出的要求,临时组合,随意增减。
“王八戏子吹鼓手,统统都是下三流”,我把大半辈子都活过来了,俗世的评价对我也就没多大意义。在人们眼里,我并不笨,甚至还算得上有那么一点点聪明,但他们永远不明白比较聪明的我干什么不好偏偏就从事了这个行当。世人都自作聪明,其实他们的聪明未必聪明,那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红楼梦》里就讲过,“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有自我安慰的意思。之所以如此,是我吹唢呐这件事,纯属老天安排。可惜,说了连我爹妈都不信,所以这个秘密我也就懒得说了,一辈子懒得说。
我之所以成为一个唢呐手,得从我六岁那年讲起。那一年,我奶奶过世了。六岁的我,不知生为何事,死为何事,更不明白生亦何欢死亦何悲是何等人生感悟。一大群估计和我一样没啥感悟的人,在白色包裹的世界里哭得呼天抢地。这跪了一地的白花花的队伍,有我认识的,有我不认识的,我在他们各种表情组成的世界里随意穿行,看到了人的真泪和假哭。人死为大,死是件再庄严不过的事,但我显然缺乏心理准备,根本没有使自己融入到一种凝重的氛围中,我随意的走动把庄严的人生大事给淡化了。我好奇地穿越,看着孝子贤孙们的一切举动。跪下起来再跪下再起来的人们在治丧人长长的腔调中训练成了提线木偶,我爹我妈站在队伍的第一排带头不停地起伏,根本无暇顾及我有失礼仪。
这件事如此不好玩,我决定溜出院门,上树去摘槐花。院门外长着一株好大好大的槐树,树荫遮覆了半条小路,槐花开了的季节,我必定沿着老皱树皮的纹理攀援而上,每次都是摘满口袋才肯下来,然后去找奶奶家隔壁的月儿。槐花里细嚼着的甜,够我们过家家玩上一天。
刚要溜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关乎了我的未来。
治丧人指挥停止,孝子们不再伏俯了,突然地,真的是突然地,一声长长的唢呐声像黄河滚过地表,一下击穿了我的灵魂。
吹唢呐的汉子扬天吹奏,由于蓄足了气,他的腮帮子鼓起老高,两颊像贴着两颗蒸熟的馒头。他沉醉的表情与飞扬是气势吸引了我,我第一次听到世界竟然有这么蓬勃而震撼的声音,从我的胸腔里穿出去,又穿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悲伤在人们脸上稀释,稀释了的悲伤又被唢呐重新唤醒,重新堆聚。渐渐地,唢呐声由激昂转向凄凉,明明是四月天,我却觉得脊背上刮过阵阵秋风。我的记忆在唢呐声中渐渐复苏。唢呐上拴着的红缨让我记起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同样手持唢呐扬天吹奏的老爷爷回头转向我,用手里的唢呐在我脑袋上敲了三下,我在疼痛中被敲醒了。后来听见我妈骂我:这小子从来不尿炕,今儿怎给尿下了?
哦,不说梦,还是回到现在吧。我在懵懂的记忆和惊讶中眼珠不错地看着眼前吹唢呐的这个汉子,就听看热闹的人们叫他“吹塌天”。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叫“吹塌天”的人,他把我的心带走了。确切地说,是他的唢呐声把我的心牵引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秘密,大人们当然不知道,我来的这个地方有山有水,也有我们黄河边连绵几千里看不到尽头的黄土塬,就是几乎看不到人。这个世界,是由这些山川河流和声音组成的。不像我现在的这个地方,热闹是热闹,但大人们老吵,为给我奶奶供桌前到底是摆放几桌供献甚至打了起来。
第二天,天还黑乎乎的,那个穿透灵魂的唢呐声又一次将我唤醒。睁眼一看,大人们乱成了一团,他们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下地,有的竟然把鞋子也穿错了。混乱的人群很快得到有序的疏导,他们依次来到我奶奶灵前,各自表达自己的心愿,希望我奶奶在阴间能够好好享福,不要记挂这些阳世的人。他们和我奶奶最后告别的话千篇一律,毫无新意。我着急的是奶奶听到这么厉害的唢呐声了没有?还有,奶奶是不是也像我这样喜欢听唢呐?可惜,大人们没有给我和奶奶单独对话的机会,他们急于将奶奶送到山梁上的新家去享福,反而把最重要的话忘记给问了。
由此,我的眼睛就跟上了“吹塌天”。“吹塌天”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唢呐指引着方向,所有的人都跟着他的唢呐声走,包括后面的锣、鼓、铲、镲等乐器,都成为唢呐的配音,从而听从他的召唤。“吹塌天”有点不苟言笑,歇下来的时候,他也很少跟人说话,表情凝重地望着别的地方。当他吹起来的时候,更是把头颅扬得不能再高,好像要把声音传到天上去似的。我想,这个“吹塌天”这么不爱说话,他肯定也有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世界。
我爱“吹塌天”一瞬间胜过了爱我爹我妈。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得勾起了他们偶尔还打过我屁股这些不太好的记忆,这样,我对“吹塌天”的亲近感油然又生几分。“吹塌天”自然想不到我已如此依恋于他,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和他说话,他喜欢凝望远处的眼神还没顾及到近在咫尺的我。
我不敢也不想去玩了,我一直寻找跟他说话的机会。
事宴撤掉,人群散尽。“吹塌天”从我爹手里接过一摞毛票,然后作了一个揖,表示感谢。他手里提着那把拴着红缨的大唢呐,从奶奶家院门走出去。在院门外,他给一同来的响工们分完钱,那些人就从不同的方向散掉了。“吹塌天”仰头看了一会天空,扭动了几下脖子,然后举着大步从通往黄河西岸的小路走。他的步子大,我的步子小,踢踏起的漫天尘土将我包裹成一个土蛋蛋,我一下就把他的裤腿抓住了。
“吹塌天”回过头难得地笑了,他笑起来真是比我爹好看不止十倍。
“你是几房的孩子?”“吹塌天”见我还穿着一身重孝,知道是丧主家的人,但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
我不言语。我很想叫他一声爹,但怕他不答应。
“吹塌天”摸了摸我的头。他温热的手给了我勇气,我学着他那样,高高地仰起头,大声说:“吹塌天,我要你教我吹唢呐!”
“吹塌天”眼里飘过一层雾。他俯下身子,很慈爱地对我说:“不要学这个,要学识字,记住了没?”
“我好好识字你教我吹不?”
“吹塌天”这次蹲下来,他跟我差不多一样高了,然后把我搂进怀里。
“现在不行,等你长大了才能教。”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想,要是能遇上神仙姐姐就更好一点了,神仙姐姐拿点仙水在我头上一抹,保准能够长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