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4年第11期
栏目:小说
初春的陕北,白天阳春回暖,太阳一落山就恢复了料峭的春寒,大风在没有什么植被的荒原上呼啸着。彭德怀沉着脸,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伏在油灯下研究地图,一盏用西药瓶子制成的小油灯不断地爆出灯花,窑洞里忽明忽暗。侦察参谋小杨和警卫班长小周一边一个坐在炕沿上靠着墙睡了,炕上堆着几件问老乡借来的土布衣服和羊肚手巾。
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鸡啼,彭德怀抬头看看发白的窗纸,吹熄了油灯。他走到炕边,拿起土布衣服给两个年轻人身上各盖了一件,自己也拉了一件披到身上,就在炕中间躺下闭上了眼睛。
约莫一个小时后,彭德怀睁开了眼睛,他拍拍依然酣睡的两个年轻人,大声说:“太阳晒到屁股了,出发了!”
小杨和小周跳下炕来,不好意思地搔着脑袋笑。彭德怀瞪他们一眼说:“耍什么宝气,赶紧换衣服!”
吃了几块小米煮山药,几个人换好陕北老农的衣服,走出窑洞。彭德怀打扮得像个小老汉,背着手走的样子惹得等在外面的警卫战士们偷偷笑,他瞪了一眼,吓得包着头巾的战士赶紧立正。彭德怀咧着大嘴笑了:“不许立正,也不要敬礼,今天我们都是陕北老乡去下地。”
一夜大风之后,早晨冷得像冰窖,几个人扛着镢头大步往黄河边上走,太阳升起了三竿子高才来到河边,身上也走得发热起来。这里距离对岸大约只有五六百米远,早春季节,有几个老农在高高低低的土地上刨着什么,给侦察队员们形成一种天然的掩护。河面宽阔,流水浑浊,黄河仿佛是凝滞的,只有巨大的冰块缓慢而沉重地移动着。彭德怀问充当向导的当地小战士:“小鬼哦,我看这个季节水不是很深啊。”小战士摇着脑袋说:“报告彭总,可不是这样,这条害死人的河面下都是漩涡,我们村很多人都死在河里。秋天发大水一个浪头就把船打翻了,厉害着哩,所以才叫无定河!”彭德怀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到了能看清对岸工事的地方,彭德怀把镢头拿下来,挖着解冻后又被冻上的土地,侦察参谋小杨和警卫班长小周在他身后几步远跟着,在空旷的野地里看上去就像农民在劳作。一河之隔,陕北这边山势平缓如馒头,晋西那边却壁立千仞,地势高出许多。河对岸山顶、山腰、山脚和近处的村口、路边,构筑了很多碉堡和工事,瞭望哨稀稀拉拉地分布在绵长的河岸线上,可以看见巡逻的士兵倒背着枪出来,弓着腰掖着衣服走上一个来回就回了碉堡里。彭德怀正在观察,从对面的木板架成的瞭望所里走出来一个哨兵,端着枪指向他,小周赶紧几步走到彭德怀前面去掩护他,那个哨兵摆摆枪口,示意他们赶紧走开。小周对他招招手,指一指地,告诉他,自己正在干活儿,哨兵看了看这些干活儿的人,转身回去了。彭德怀命令侦察参谋:“小杨,你仔细地观察地形和道路,把对岸的火力配置画成草图,注意记下哨兵活动的规律。”小杨低声说:“是,彭总!”
彭德怀装作坐下休息,面朝对岸抽着旱烟锅子,盘算着针对阎锡山这样的河防布置,红一军团和红十五军团应该怎样分散渡河,渡河后兵力如何集散,纵深兵力如何部署。小杨跑到河边去,拄着镢头朝对岸眺望,哨兵又出来举着枪轰赶他。他扔下镢头,捂一捂自己的肚子,跑到一丛酸枣树后面蹲下来,做出出恭的样子,哨兵咒骂一句回去了。小杨从怀里拿出纸和铅笔,铺到酸枣丛后面,画起草图。这里是个河湾,一眼能看出十几里去,小杨的草图画好,太阳也落到更远处的山那边去了。
小杨过来报告说:“彭总,全部搞好了。”彭德怀点点头,说:“拉开点距离走。”没走多远,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起了西北风,把米粒大的沙土扬起来往人脸上打。四面都是荒野,当向导的当地战士也辨不清来时的那条路了。小杨拿出指南针来蹲在地上看,彭德怀说:“沿着河往前走,明天还要侦察,找个村子住下就可以了。”警卫员小周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彭德怀:“彭总,这一天光顾侦察了,你也没吃上口饭。”彭德怀接过来啃了一口,馒头已经冻硬了,好像啃在石头上。他把馒头还给小周说:“算了,找个人家烤一烤再说吧。”
摸黑走了大半天,小杨指着前面的山坳喊起来:“看,有个村子!”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前面有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进村打听到了村长家,村长穿着件破烂的大棉袄,掖着大棉裤,头上的羊肚手巾已经黑油亮了,他搞清来的是红军,一拍胸脯子大声憨气地说:“今晌天冷得出奇,红军同志哪里也不要去,就住咱村里,包在老汉身上。”对彭德怀说:“这位同志年纪大,不要跑动了,就住我家里,我把其他同志安排给各家。”小周听说要留下彭德怀一个,急了,彭德怀沉着脸说:“小周,你快去休息,听村长的安排,天亮来集合。”小周不敢不听命令,又不放心,一步三回头不出门,村长一把把他拉出去了。
彭德怀这才就着豆大的灯光看清屋里的情形,这家只有一间半的土窑洞,外面半间盘着锅灶,当灶屋用,里面这间盘着一铺大炕,炕下站着个大姑娘,披着破烂的衣服,炕上半躺着一个老太婆,看上去有什么病患,盖着补丁上面摞补丁还是破得漏出棉絮的破棉被。老太婆吩咐闺女:“啊呀,快招呼红军兄弟上炕哩么,看把人冻成什么了,快,快上炕,上炕!”彭德怀有点犹豫,老太婆笑着说:“嗨,咱这老刘(刘志丹)的队伍来过,不封建,红军兄弟你上炕,快上炕!”彭德怀这才踩掉棉鞋坐到炕沿上去,问:“老嫂子身上哪里不好?”老太婆说:“没大毛病,老寒腿了,一到冬天就下不了炕了。”姑娘弯腰提起彭德怀被泥雪冻住的棉鞋,拿到外间的炉火上去烤。又利索地揭开锅盖,给一个泥瓦盆里舀满热水,端来叫彭德怀烫脚。彭德怀说不出话来,瓦盆里蒸腾的热气润湿了他的眼睛。
老太婆又喊着闺女赶紧去做碗热饸饹来,给红军兄弟暖暖身子。姑娘端着面盆,到面瓮里挖了两碗面,去到外间和面,面盆底子磕着灶台,发出温馨的声响。老太婆问彭德怀:“听红军兄弟的口音,是南方家吧?跑这么远来干革命,你爷娘还不知道怎么挂念你呢。”彭德怀笑着说:“老嫂子,我是湖南人。这地方敌人敢来吗?”
姑娘在灶间抢着回答:“有时候白天摇船过来抢东西,黑了不敢过来。”又对她娘说:“人家红军是来打日本鬼子的,当红军就不能顾自家,顾的是咱们穷人啊。”她娘笑着骂:“看把你能的,就你成了个‘百事通’!”
姑娘好听地笑了两声不吭气了,一会儿端着一大碗饸饹来,递给彭德怀说:“没有玉米面了,就把一点荞麦和高粱掺在一起做了,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彭德怀接过来,看到饸饹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腥,他扒拉了一口,香得顾不上说话。老太婆幽幽地说:“春头上,没有啥好吃的东西,你就凑合着喝口饸饹暖暖身子吧。”姑娘低着头问:“红军要不要女兵?”
“要呀,你……”彭德怀抬头看着她。
这时候警卫员小周推门进来了,看看屋里的情形,不好称呼彭德怀的职务,就问:“你这里怎么样?”彭德怀看看他说:“很好,你们安顿好了吗?”小周说:“好了,你放心……那我先走了。”姑娘对他说:“等一下,结伴儿走,我去接我爹。”
老太婆看着彭德怀吃完饭,推给他一床破烂的被子说:“俺家就这么一铺炕两条被窝,今夜我和女子盖一条,你和他爹盖一条,反正红军和穷人是一家人嘛。”
“是呀,我也是穷人出身,从小种地、下煤窑,十五岁那年大旱,地主高价卖粮,我就和饥民一起斗争他们……”彭德怀说着话躺下来,他太疲倦了,炕上又暖烘烘的,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