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87年第05期
栏目:中篇
战争年代,什么出奇的事都会发生。这不,在大追击战中,专管供应粮秣、弹药的后勤兵,跑到了野战部队的前面,踩上了敌人的脚后跟。
兵团后勤部司、玫首长和参谋、干事,进了县城便下丁美制吉普车;接着,卫生站、警卫排。通讯班和刚刚宣传班扩建为文工队的吉斯大汽车,便追了上来。警卫排到伪县政府搜索了一番后,全体干部,战士便进了连个人影也没有的县政府大院。
真是兵败如山倒。蒋介石的中央军,从南昌、九江,赣州拼命选向广州。你瞧,伙房里一大锅白米饭还在冒热气,一大盆油菜还没下到汤锅里,想在这里打尖的中央军便仓皇逃走了。
简短的干部会议在老杨树下开完了,各部门的负责人立即在院子里各占一个角落,召集本部人马紧急会议。文工队的曲指导员宣布:划分八个小姐,到农村去,用四天时间紧急筹措军粮。曲指导员是个矮胖子,戴着八百度的黑边近视镜,是个演剧迷,专演日本鬼子和中央军官。他最后说:“司、政首长等待着5632!”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许铁民是文工队第二班班长。他率领两名女同志和三名男同志,去离城五十多里的叠山村。他们走出城东门时,看见潮水般的我野战大军正向县城涌来。
九月的江西是炎热的,六个人早就汗流浃背了,更难熬的,是尹萍和姚孟兰这两个女兵。还是在南昌的时侯,她们前后心就长满了痱子;尤其是尹萍,剐剐十九岁,就胖得象个老太太,此刻热得她那田脸象盆火。男同志扛着三八大盖枪,许铁民走在最前面。两个女兵只有,支手枪。这支手枪是文工队婪队长的。他有病住了兵站医院,便把手枪交给了征粮的女同志。曲指导员怕毛手毛脚的尹萍摆弄走火,便把狗牌撸子交给了做事有板有眼,手绢儿总叠得方方正正,有点儿慢性子的姚孟兰。为着这支手枪,尹萍暗暗地憋了一肚子气。在文工队这个小知识分子的“王国”里,尹萍是唯一的根正苗虹的红牡丹。她出生在工人家庭,读了一年初中后当了纺织工人,不到一年,便解放了。她不怕脏,肯吃苦,更热心地帮助这“王国”里的公民们。因此,大家掷擒地称她“副指导员”。
定在最前面的,是个子最矮的董慕义,许铁民让他压后阵。他干干巴巴,象个小老头,比女同志还矮一拳头。虽然他年龄略大些,可人们一致叫他“小董”。这六名兵里,他的资格最老,一九四七年参军。在四平战役中负了伤,在兵站医院养伤时,因为会弹几下子三弦,被选人文工队。他邻居家有个瞎子老头,会算命。小董那几下子三弦便是跟那个瞎老头学的。因之,手指一弹,眼睛便不自觉地闭上。他结结巴巴的,还总爱逗闷子。此刻,这支小小的队伍,正走在弯弯曲曲的,象羊肠子似的山路上。他不堪寂寞,又逗上了:“我说,”这是他的习惯性前导语,“我提、提个建议:咱们男、男同志,闭、闭三分钟眼睛,让女同志摘下来‘武、武装带’,解放解放!”他所说的武装带,是尹萍和姚孟兰的乳罩。
尹萍毫没介意,这类非荤非素的小嬉戏,她是不在乎的,真惹她的时候,她敢以粗话相击。
姚孟兰却不肯无动于衷,她回头瞪了小董一眼,用英语狠狠地骂了一句。小董对这句生疏的英语不解,只知道不是那句熟悉的“狗叫”。“我说,咱不兴说洋、洋话!你又骂,骂我啥?”姚孟兰得意地扭回头来,笑了笑:“拿出一个月津贴费,请大伙吃瓜!”她回过头来冲前面喊道:“小董不请客,谁也不准告诉他!”那一声“狗叫”,是在北京郊区时,小董用一个月津贴费请大家吃焦枣,才学到的。
姚孟兰的那声呼喊,引起了许铁民的不安。一路上,他缄口不语,眼睛一个劲儿地睃巡着两旁的竹林,头发根儿发奓。指导员讲了,要提高警惕,山里很可能有国民党的残余武装。他听到呼喊声,急忙回过头来,象夜间行军向后面轻声传达命令似的:“后台聚静!”他由于内心的紧张,把“后面肃静”说成了“后台肃静”。引起了一阵笑声。许铁民瞪起了眼珠子,扬起了左手,张开丁拇指与食指,然后让他的“合唱队员们”看着他的拇指与食指慢慢合拢在一起。这是示意人们轻声再轻声,直到闭上嘴巴。望着许铁民的满脸严肃劲儿,人们止住丁笑。
在这六个人里,许铁民岁数最小,生日比姚孟兰还小几个月;可他在家里,在七个孩子中,他是老大。所以,从小就养成了不爱拔尖儿的大哥哥气质。文工队后,生活上处处谦让,劳动上走在前头,所以,在沈阳牌的兵里,只有他当了“斑头”。他见班员们都闭上了嘴巴,才小声说道:“咱们子说话,就露出东北味儿。国民党的散兵游勇哪疙瘩都有,所到东北口音就知道咱们是解,敦大军,蔫不登地给咱们几家伙,就革命到底了。”
若是别人绷着脸儿发这通训示,姚孟兰肯定会顶一顶,辩辩理儿。她不是强词夺堙,胡搅蛮缠,用尹萍话说,是那种小资产阶级意识——爱面子在作祟。可是,现在对许铁民。她没有顶,只是在一刹那间,脸上呱嗒一下撂了门帘子,之后便低头走路。
姚孟兰的非正常反应,人们纳闷不解。
说起来,这支小小的文工队,女队员十六七名,竟没有一名出类拨萃的“女皇”。姚孟兰可算是羊群里的骆驼。小伙子们背后议论起来,也只给她评了六十分儿——刚刚及格。文工队成立后,演了几出秧歌剧,在《农家乐》里,她演的妻子,许铁民演丈夫。在姥姥掌心里长大的孟兰,参军前几乎没有和小伙子说过话,如今左一个“孩子他爹”右一个“当家的”,那舌头如同吃了涩柿子。怎奈,台词改不得,演剧是干革命,便只好象背外语单词似的说着台词。当然,这样的演出效果是不会得到满堂彩的。可是,后勤的干部、战士看了之后还是挺满意的。这是由于有洼地在陪衬这个小土包兵战医院医护人员在一次演出中,有一位护士是日本姑娘,由于紧张,忘了汉语台词,皱着眉头站在舞台上想了一会儿后,面对观众说道:“我的中国话不会了,我的回去了!”观众们当然是哄堂大笑。所以,姚孟兰尽管象背书似的,可毕竟能说中国话,便成了文工队的台柱子,因此,好多人认为她不虚心,骄傲。其实,她根本没骄傲,她从没有想过当大演员,也从来设计过自己的将来,她还象个小鸡雏,只知道在巨大的温暖的支支书翅膀下,蹦蹦跳跳,咕咕咯咯。当人们说她骄傲时,她是痛苦的。她虽然早就想找大哥哥似的许铁民征求意见,谈谈心,可是,不敢找,怕旁人说三道四。“男女关系”问题,是革命队伍里的一大忌:何况,在一次与尹萍的小小口角中,尹萍那张没有把门的嘴说道:“让你的‘孩子他爹’来帮你吧!”她又羞又气,大哭一场。……她眷恋姥姥,当姥姥不可能在身边时,她不由得想向“大哥哥”靠拢,何况“大哥哥”又是那一边里最“帅”的一个呢。
尹萍擦了一下满脸汗水,见姚孟兰没有吱声,就回头瞅了孟兰一跟,意思有,怪哉,你怎么哑巴了?
姚孟兰佯装没看见尹胖子的一瞥,跑到尹萍的前面,夺下章松林肩上的枪。背在自己肩上,昂首挺胸地走赶来。她竟是如此回答尹萍,不屑一顾,又奈我何?
这时,砰、砰两声枪响。
章松林急忙要回自己的枪。
这六个人中五个人没有参加过战斗,只知道这是枪声,辨别不出是什么型号的枪,也不知距离远近。许铁民忘了卧倒的口令,脱口而出喊了一声“趴下”。子是,六个人全卧倒在地。四个男兵拉开了枪栓,顶上了子弹,姚孟兰掏出手枪,也子弹上了膛。突然,砰的一声,章松林走了火。枪一响,他嚇呆了。这是他第一次放枪,也是第一次走火。许铁民急问:你发现了啥?”
章松林瘦长瘦长象个虾米似的卧倒着,眼睛还在发直。这六个人里,他年纪最大,高中毕业后当音乐教师,结婚一年多,有个小女儿。后勤部到河南时,他参了军。因为会拉二胡,分配到文工队,算来,参军才三个多月。
老资格的小董训斥道:“章松林!你咋还不把弹壳退出来!一会儿就退不出来了。”章松林拉开枪栓,退出弹壳,颐手一推栓,又顶一颗子弹。小董剐要说“危险”,章松林莫名其妙地又勾响了一枪。小董急忙爬到他跟前,夺下他的枪,退出弹壳,用手压下子弹,将大栓推上去,把枪交给了章松林。
山林静悄悄。许铁民爬到陈敏和小董之间,低声同道:“能不能走?”
小董有点儿大骨节病,接连着爬大山,确实走累了,想多在地上趴一会儿,另外,他也想考考在国民党二〇七师当过兵的陈敏,说道:“让、让老陈说吧!”
陈敏脸红了。他非常不愿意人们说他当过国民党兵的事。那时,沈阳市马路旁,天天有青年远征军二〇七师的招募新兵站。这些人手拿着小三角红旗,讲着二0七师是美式装备,从头上到脚下都是美国货。又讲当兵二年后,官费保送上大学。他参加了。因为练过小号,当了号兵。刚要和解放军打仗他便和两个同乡开了小差,溜回了沈阳。沈阳解放后,他考进了后勤青年干部学校。经过三个月的短期训练,便毕业了。因为会吹小号,而且自己带来了一把小号,便分配到文工队。他整天戴着一副细线漂白手套,右手中间的三个捐头总在活动,象摁着小号的三个锭子。他把小董的三弦等乐器看成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于是乎大有艺术珍品持之于吾手之架势,见凡人不睬。现在,他知道小董是拿他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开心。他晓得小董这是事出有因。在排秧歌剧时,小董不识乐谱,全靠“耳音”,估却是不仅识简谱,还识五线谱。教了小董几次,小董还是不懂,因此骂了几句“三夫爬不到河沿的笨鳖”。
许铁民是知道陈敏底细的,知道小董拿陈敏开心,便瞪了小董一眼,然后说道:“我问的是你!”小董昧起了小眼睛:“班长让趴下休息,就多、多躺一会儿呗!”
“能起来走!”
“打枪寓这十、十万八千里呢!”
许铁民为自己缺乏战斗经验而脸红了。
“班长、多休、休息一会儿吧!看,尹萍和姚孟兰的脸,比猴屁、屁股还红!”
“闭上你那臭嘴!”尹萍一声怒斥。
孟兰不愿与胖子为伍,便佯装没听见。
六个人四肢舒展地躺在草地上,有的枕着背包望着蓝天,有的肚子贴在草地,翘首凝视着竹林深处的小动物。
章松林侧身躺着,背向着众人。他象小偷似的,扭回头悄悄看一眼大家,然后从上衣兜里取出小笔记本,抽出妻子和女儿的照片,望了几眼,然后将照片贴近自己的厚嘴唇。照片是二时的,太小了,很难单独吻其中之一。尽管如此,他也满足了。很怕被旁人看见,急忙将照片和笔记本收进衣兜里。“中华人民共和国快成立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也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尹萍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虽不是怒斥,也满含着“教育”味儿。
“我不是刀枪入库的意思。”章松林也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辩解着,“宣传科施科长说北京召开了新政协会。……”
“同志,你刚才躺着躺着一翻身,将脸藏在草棵里,我就注了意。我全看见于!”
“看见、见了啥?”小董感兴趣地坐了起来。许铁民等三人也坐了起来。
章松林脸上象蒙了一张红纸。偷偷地吻老婆孩子照片,太难以启齿了。
盂兰猜出了“秘密”,不由得激荡起少女那棵羞怯的心,脸儿也刷地一下红了。为了掩饰那火烧云般的脸颊,她急忙又躺下,背向着大家。
陈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二〇七师时,出于好奇,曾到妓院观光过,所以,对章松林这一区区小事,认为是不足挂齿的,便又四平八稳地躺下了。
尹萍象抓到了扒手后交给了警察似的,望着许铁民,霍他怎样发落。
面对着“扒手”和“擒拿者”,这个维护“治安”的许铁民怎样处治呢?他干咳了两声,似乎要说什么,又似乎不想说什么。他和伙伴们都处于情窦初开时期,对于嘴唇紧贴照片的“亲”和“吻”的字眼,是神秘的,也是难于说出口的。
章松林入伍这三个月来,尹萍曾多次告诉许铁民,章松林明目张胆地瞧照片,偷偷摸摸地啃照片,是家庭观念深,是情绪低落,而且还严重地影响着全文工队的士气,并且还……有伤大雅。铁民为此事曾专门向指导员汇报过,请示“处理”意见。指导员也是“童子”,对此类事件也没亲身体验过,觉得除正面加强战斗观念的教育外,许铁民与松林个别谈谈。注意点影响,别当着大家的面看,更别当着大伙的面闻那照片的味儿。铁民与松林谈过后,松林确实注意了“影响”,再没看到他闻味儿。没想到,今天枪走火,一阵紧张之后又闻照片,不料被尹萍当场“拿获”。铁民心里一个劲儿地埋怨:就你尹萍眼睛尖,别人都看不见,偏偏就你有这种好运气。
章松林见班长干咳后并无话语,抬起头看了铁民一眼,见铁民无可奈何地搓着双手,顿时感到对不起班长,竟激动起来,从衣兜里取出照片,举到班长面前:“班长,你替我保存吧!”
“不!不不!”许铁民象拒绝着“易燃物”,“你注意点儿影响就行了!”
“我是注意影响的,谁想到偏偏让尹萍看见了。”
孟兰噗嗤笑出了声。她急忙用手捂住嘴,仍背向着大伙躺着。
“我、我替你保、保存吧!”小董一边笑着一边逗趣。
没等小董伸手,松林急忙将照片和笔记本装进衣兜里。
“我说,尹萍,你的眼神儿咋这么好使?”小董又嗑嗑巴巴地逗上尹萍了,“教教咱,也让咱(目娄)一鼻子!”
孟兰噗嗤一下笑出声之后,尹萍才巴嗒出味儿来。她霍地站起来,奔到小董面前。小董知道她要干什么,不躲藏,也不道歉,只是嬉皮笑脸地等待着尹萍伸手揪耳朵。
“是我乐意看?是我眼神儿好使?”尹萍一边揪着小董的耳朵一边嚷嚷着。
小董还是嬉皮笑脸地:“不是你的眼神好使,咱们咋、咋看不见?”
“放屁!”这二字一出口,尹萍的胖手松开丁。
‘对、对不起!我这干、干巴巴的耳朵,硌、硌了你那肉乎乎的手指头。”水董说罢工还抬起右手给尹萍敬了一个礼。
大伏全笑了,连尹萍也笑了。……
六个人翻过了几座山梁后,看见丁山下的叠山村。是雾,还是炊烟?衬里朦艨胧胧。四名男同志不约而同地取下肩上扛着的大枪,用手端着,再也不把与演剧无关的三八枪看成配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