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死之后，能不能明白，是什么让你伤痕累累？我恨！恨你为什么这么猥琐，为什么这么无耻！希望这些疼痛能让你永生记得，不要再做那些让人不舒服的事情。我知道他们会查你的尸体，我也知道可能会很麻烦，只能尽量善后了。这些你就不必操心了，静静地体会每一处疼痛吧。
——少爷
1.法医室里初见尸体
华生赶到刑警支队大楼的时候，戴猛和姜老师已经等在了那里。市局的同志带着他们直接到了地下室负一层，整个楼道里透着阴森的味道。
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后，华生抬头，看到门牌上写着——法医室。
华生浑身上下闪过一串寒战。第一次进法医室，会让很多看书的法医学爱好者兴奋交杂着本能的恐惧。
迎面走过来一位胖胖的警官，面带着微笑，非常熟络地与戴猛和姜老师握手。姜老师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法医秦明。”
对华生来说，这是个惊喜！自己有限的法医学知识，就是看秦老师的书学到的。他连步上前握住秦明的手，老秦的脸上菩萨般的笑容没有什么变化。
华生道：“秦老师，我是看着您的书长大的，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活的！”
秦明显然被人开此类玩笑很多了，这个梗轻松越过，笑道：“嚯！这小伙子，果然精神，手真有劲儿！”甩了甩他那双略显肥胖的大手之后，反问华生：“怎么，你也喜欢微胖的警察‘蜀黍’？”
华生微微怔了一下，没想到秦明会这么回复。
戴猛和姜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一笑。
秦明道：“哈哈，混微博这么多年，没点儿自嘲自黑的下限，怎么能愉快地生活呢？开玩笑的。时间比较紧急，李支让我先给你们介绍下尸体。”顺着秦明的目光，华生看到解剖台上，摆放着一具赤裸的尸体。秦明正往尸体那边走，突然扭过头来问：“小兄弟，你是第一次见尸体吧？”
华生在进门之前，已经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拳头都是暗自捏紧的，所以刚才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来握手。现在被他这么一问，不由得微微吞咽了一口口水，眼神有点不知所措。
秦明递过一副呼吸面罩，说道：“这一具刚解剖完，估计你受不了那股味道。口罩外面再戴上这个，聊胜于无。”说完，一个坏笑从脸上闪过。
华生对这种轻蔑的笑容很敏感，知道笑容背后肯定藏着点什么“挑衅”的东西。
戴猛和姜老师，只是熟练地戴上手套和口罩，围绕在那具尸体边上。
老秦一回身，脸上立刻恢复到神圣的肃穆，真的有点护佑众生的菩萨庄严相。
华生全副武装完毕，视线刚刚接触到尸体的时候，还是一阵眩晕，心跳加快，脚似乎被什么力量在往后拖。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应该看哪里，总觉得躺在那里的那个被开胸开背的人体，处处散发出灰色的气息，这些气息又似乎是尸体特有的气味雾化后的形状，有种阴森森的味道，不断透过面具和口罩往口鼻里钻。华生拒绝不了这种阴森味道的渗透，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只好先把目光投向秦明。
这是一具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尸体。
秦明介绍道：“昨天发现的尸源，已经通过DNA数据库确认了身份。死者今年28岁，安徽人，10个月前来到我市，无正当工作。解剖完之后，给我累坏了，这家伙全身上下的伤太多了。”
一边说，老秦一边捶捶自己的手臂。姜老师和戴猛开始仔细地观察尸体。
老秦看得出，华生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于是撑开拇指和食指，在尸体头部的一处伤口上比量着介绍道：“我们先从头部开始。死者左侧顶骨和颞骨交界的位置有一处很明显的骨折重伤，解剖发现脑内有对冲伤。因为对冲伤的存在，可以确定是减速运动形成，比如跌落或者碰撞的伤害过程，而不是钝器殴打造成。”
华生本来还想记笔记的，但现在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想动而不能动，根本抬不起手。他的肋骨末端在持续地轻微颤抖，要不是不想当着三位大佬的面丢人，他可能现在已经跑掉了。
老秦没在意新人的表现，继续凝重地介绍：“这里还有一处颅骨的重伤，右侧眼眶裂伤严重。刚才的骨折在左侧，这个在右侧，很有可能是两次独立的撞击。额部、眼睑部皮肤多处裂伤、划伤，伤口中检出玻璃碎碴，可以确定是带有玻璃的物体直接撞击形成。”
姜老师问道：“左侧那处骨折附近的皮肤里，有没有检出玻璃碎碴？”
老秦抬眼看了他一眼，答道：“头顶位置伤口的皮肤里没有发现。”
姜老师点头道：“那就是说，眼睛附近的伤和头顶上的这处伤也是独立撞击形成的。”
老秦“嗯”了一声，继续用手向尸体的胸部指去。胸腔已经被剖开，向两侧翻着。老秦依次指着几个重要的伤处解释道：“这里发现有胸骨骨折，肋骨骨折4根。解剖时发现脾破裂、肝脏破裂。这些重伤也是由单独的撞击形成的，力度很大，而且一定是多次撞击形成。从骨骼、内脏的受伤角度来看，一次撞击绝对形不成这么多伤。另外，还有这里，骨盆粉碎性骨折，腰椎脱位，后背有大量的软组织挫伤和皮肤擦伤。”
大多数正常人都受不了这样的视觉刺激，华生喉间涌动了一下，脑袋里面感觉干涩发紧，似乎被抽干了水分一样，隐隐作痛，身体发冷。
姜老师紧紧皱着眉头说道：“这些伤势，正常情况下，都不可能是摔倒造成，除非是高坠。”
老秦应了一声，继续说道：“两侧都有差不多的重伤，肯定不是高坠。尤其是胸骨骨折，几乎没有可能是跌落造成，因为鲜有这个位置先着地的案例，如果神志清醒的话，大多数人会用四肢进行本能的减震防护。说到四肢，你们看，死者手掌、小臂和大臂大量皮肤擦伤，双腿股骨骨折，这可不是摔一下就能造成的。这些伤势，都是生前伤，有明显的生活反应。最惨的是胫骨，几乎全部被碾压粉碎。”
华生看到那双小腿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冲去洗手池，哇哇地吐了起来。
几个老家伙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笑笑。
老秦竖起大拇指说：“第一次能坚持到这会儿，真不错。”姜老师轻轻拍了拍戴猛的后背，说道：“恭喜戴总，过了这一关，你这个小兄弟要长进了。”戴猛哈哈一笑，说道：“是要恭喜你吧？”随即，三人又神色肃然，毕竟尸体中所隐藏的秘密，让人没法笑起来。
老秦突然皱紧眉头，谨慎地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很震惊的话：“其实，我可以很肯定不是摔的，而应该是车辆撞击造成的这些伤。”
华生吐过之后，刚刚感觉冷静了些，一听到这句话，还是鼓足勇气凑过来，用眼神询问，嘴角还挂着几丝残液。
秦明解释说：“微量物证那边确认，皮肤表面的黑色物质是橡胶颗粒。你们看，后背、腹部、双腿和手臂上的碾压痕迹，可以确认死者生前遭遇严重的交通事故，有车辆从身体上反复碾压而过，而且从轮胎痕迹宽窄不一、花纹各异来判断，还不止一辆车。”大家倒吸一口气，被老秦所说的“反复”和“不止一辆”所震惊，因为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样的交通事故。
老秦继续介绍道：“这具尸体是在三环主路上被发现的。根据监控显示，一辆老款切诺基的司机当时突然停车，然后把尸体从后座上拖下来摆在车前，司机再坐回驾驶舱，缓缓地把前轮轧上了死者的胸腹和大腿。如果不是司机摆放的时候略显匆忙，留下了一个角度，我怀疑最初的车轮是朝着头部碾压的。”
华生听到这里，只觉得一股凉气倒冲脊梁，全身打了个大大的寒战。惨烈的画面不堪想象。
戴猛惊声问道：“当时人还活着吗？”
老秦摇头，很确认地说：“肯定不是。”
姜老师问：“这么确定？”
2.绞刑
秦明放慢语速，缓慢而沉重地道出：“刚才说的这些头部伤、躯干伤和四肢伤，都有生活反应，也就是在死者死亡之前所受的伤，不会是直接致死原因。虽然造成死亡的原因不排除是多重伤势的叠加，但我在其脖颈上发现有明显的环状皮肤挫擦伤和皮下索沟，解剖发现颈部肌肉也有严重纤维断裂和充血，这是勒颈的典型特征。更奇怪的是，死者颈椎第3、4、5节间断裂，这是大力拉断颈椎的伤痕特征。虽然其他伤势很重，但直接致死原因是颈椎的断裂导致中枢神经损伤，无法再维持呼吸和循环功能，最终大脑缺氧死亡。”
三个人同一时间把视线集中到了老秦脸上，不约而同地确认道：“颈椎断了？！”
要知道，造成颈椎的节间断裂，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除非快速大力的故意拉拽扭扳。
老秦点头，补充道：“同时，在死者的两侧脚踝上，我也发现了皮肤的挫擦伤和皮下索沟，说明当时有针对脚踝的环绕性捆绑和拉拽，且力量很大、速度很快。初步推断，死因可能是类似于传统刑罚——绞刑。”
“绞刑”两个字，像恐怖片的片名字幕一样，闪现在华生的脑海里，竟然还引发了一段脑补的阴暗沉闷的背景音效，一系列画面连贯地勾勒出当时的惨状：“凶手在死者的脚上挂了重物，然后脖子上被绳索环绕，像绞刑架那样突然失重，死者本身的体重和脚上挂的重物，在重力的作用下突然下沉，拉断了死者的颈椎……”
就在这时，华生的电话响了起来，在安静的解剖室里显得异常刺耳。
华生赶紧拿起手机，一边接听一边往门外快步走出，电话那头是肖依的声音：“你在哪儿呢？”
华生还戴着防毒面具，所以第一句回答得模糊不清。他手忙脚乱地摘下防毒面具，电话那边肖依正在发飙：“你怎么回事啊？我还在那苦哈哈的训练呢，一转头，人没了。小气死你算了！”
华生轻声地说：“没有，不是。你不是跑过来吼我一通吗？吼完我之后，刚好戴总就打电话给我。我正在公安局呢。”
肖依那头似乎一怔，非常感兴趣地问道：“不是戴总闯什么祸了吧？你们在公安局干吗？”
华生神秘地答道：“我们在看尸体。”
肖依更感兴趣了：“看尸体？好看吗？有人被杀了？戴总把你叫走是去参与案子？”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华生挺意外，没想到这小姑娘对这件事的感兴趣程度这么高，已经不再追究自己在道馆里犯傻之后被批评完就逃跑的事情了，便小声地跟肖依说：“应该是杀人案，我们正在听尸检分析。挺惨的。”
肖依似乎好奇心空前提升，兴奋地问道：“呀！你怕不怕？我还没见过法医解剖尸体呢！”
华生眼睛望着解剖室里面，生怕错过什么关键信息，这可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杀人案，尸检解剖的神秘感强烈吸引着他，身体里的恶心和恐惧感受已经慢慢消退了。他迫切想快点回去，就用着急的语速告诉肖依：“我还好。尸检的分析结果挺复杂的，我先不跟你多说了，你自己回家注意安全，明天再跟你讲细节。”
肖依在电话那边停了一秒钟左右，痛快应道：“好的。你赶紧忙，不过今天的事可没完，明天得找你算账！哦，对了，我最近正在看《法医秦明》的系列小说，下次有机会你也带我去看尸检啊！”
这可真是巧了，华生压低声音告诉肖依：“这次就是秦明老师在给我们讲，我先去了啊！”
电话那头传来肖依的欢呼声：“替我表达对秦老师的热爱，告诉他我爱微胖的警察叔叔。”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3.不对劲的投案人
华生再进屋的时候，听到姜老师正在问：“那个司机就是凶手？控制了？”
老秦点头：“他就没打算跑，把车停在死者身上，就坐在驾驶室里，还打了报警电话。”
戴猛自始至终一直很少说话，听到这里奇怪道：“他自己报的警？供了吗？”
老秦点头道：“一到位就供了，有问有答，颇为流畅。”
这下三个人都惊讶了，因为现场控制住犯罪嫌疑人的案件比例并不大，痛痛快快供述的就更少了。
老秦不等问，直接说道：“嫌疑人现在还在接受预审。他的基本情况已经查清楚了，名字叫顾三山，只有23岁，本市昌宁区农民，高中辍学后一直在社会上混。只有两次打架的治安记录，没有前科，算是普通的小混混。去年开始在当地一个度假中心当保安。哦，对了，这小子今年年初结的婚，家里给安排的。”
戴猛的眉头加深了些，他觉得刚结婚就这么从容淡定地公开杀人，不符合常理。
华生念叨：“这么早就结婚了……”
老秦道：“农村的老观念，得听爹妈的。”
姜老师问：“口供细节和痕迹、尸检对得上吗？”
老秦点头，但双眉仍然紧锁，欲言又止地浅浅吸了一口气。
华生看到老秦嘴角向下撇，知道有不对劲儿的地方。看他吸口气，知道他自己还会继续说。
姜老师和戴猛也知道，他的神情说明大脑里一定正在处理非常复杂的信息，便等着老秦自己说。
老秦沉默了几秒，继续说：“大部分算能说得通，但解释的内容模棱两可，让人觉得很奇怪……预审的人也说，那人的状态有点不对劲儿……”
敲门声打破了寂静，开门进来3个人。老秦立刻笑眯眯地介绍：“这是我的老领导，刑警支队李支队长。这位也是我的老领导，主管大要案的任副支队长。还有我的……”
话还没说完，另外一位没被介绍到的人主动张口道：“少贫嘴，我可不是你领导！”
老秦呵呵一笑，说道：“你也是我领导，负责大要案的三大队大队长，马汉。不光你，我媳妇也是我领导。”就这最后一句话，给自己换来了一拳。马大队硕大的拳头擂在老秦胸口，引发一阵涟漪。
马大队用最短的时间在姜老师、戴猛和华生的脸上扫视了一轮，然后故作惊诧地对老秦说：“两个星期没见，你怎么又胖了这许多？连媳妇都是你领导，你把李支和任支放在什么位置？”
老秦摸摸自己还在微微晃动的胸口，一脸坏笑地说：“少挑拨离间，领导都是英明的，不上你的当。”
几个人客套握手、相互介绍完毕后，李支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道：“案件疑点颇多，嫌疑人虽然供了，但有些信息不对，还有不扎实的地方。而且据预审的同志讲，这小子状态很奇怪，所以我们请姜老师来帮忙看看，听听专家的意见。这次戴总和小张也能一起来，我们觉得肩上压力轻了些，心里踏实些。咱们上9楼会议室，各口同志们都在，我们一起研究研究。”
虽然李支嘴上客气，但眉头紧锁的程度却未曾和“压力轻了些”“心里踏实些”这样的客套话同步减轻，华生知道，案子让领导很紧张，尽管姜老师和戴总来了，毕竟只是局外人提供建议，责任都在这些一线的干警身上，也难怪大领导紧张。
至于自己，华生告诉自己八个字，“多看多想，少说多学”。
4.重大案情分析会1
9楼会议室，坐了满满一屋子人。
李支主持会议。
华生注意到，李支现在的神色比在法医室的时候松了一些。看来，领导在刻意控制自己的焦虑表现，省得给手下的兄弟们增加心理负担。但是，他那对有点淡的眉毛，此刻因为皱在一起显得浓且直。
华生理解他。紧张会自上而下地加速传播和积累。老大要是紧张或者崩溃了，手底下的人很难镇定自若，因为对他们而言，老大的状态本身就是一个影响力最强的因素。
李支介绍的，是本案的背景和意义：“现在距离发案已经15个小时了。我们工作进展稳步有序，取得了一些阶段性的成果。但是，案件也许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尸检表明，被害人身体多处重伤，并不是简单的交通事故，有其他行为导致的复杂痕迹。尤其是，嫌疑人在三环主路上抛尸作案，引起严重拥堵和围观，大批群众拍摄现场画面，网络传疯了，电视台和报纸也报了重大新闻。嫌疑人在三环上作案的挑衅意味明显，影响极其恶劣。市委主要领导批示，要求尽快查清案情，给人民一个清晰而专业的交代，严防事态进一步恶化。”
说罢开场，李支左右看了看，士气不错，大家都很认真。
李支点起一支烟，笑笑说：“基层派出所里有死者的信息，因为他之前有几次交通和治安问题进来过。死者姚大广，28岁，原籍安徽，10个月前来京，没有正式职业，靠打零工和敲诈为生，敲诈的方式就是老百姓说的‘碰瓷’。两周前在三环路上那个闹得沸沸扬扬的碰瓷案子，他就是主角之一。医院有他的就诊记录和血液样本，和我们DNA的结果重合，可以确认死者身份。”
华生手里的ipad上，同步传输来两周前的那则新闻。由于碰瓷的对象恰好是国内一个知名的综艺明星，驾车带着她的宝宝，所以网络上吵得声浪很高！碰瓷的一看司机人脸熟，立刻掰雨刮器要挟，想好好敲一笔，见那艺人犹豫，还用自己的头死命撞挡风玻璃。整个过程都被车上的行车记录仪拍下来了，并被艺人经纪公司发布到社交网站上，媒体和公众就疯了。绝大多数网民对碰瓷的人深恶痛绝，有不少人点赞了“法律管不了，就私下解决，为社会除害！”的评论；也有不同的声音说，应该尊重法律，等待警方处理，等等。
搞刑侦的，尤其是搞命案的都知道，尸源信息一旦确定，对于命案侦破而言是重大利好消息，从与被害接触的社会关系和人员来入手，能够提高嫌疑人和动机的筛查效率。这种无业的流动人口，是刑事犯罪中的高危类别，因为不太有人注意他们，就算失踪了，也没有人会报警或寻找，不容易被注意到。
李支鼓舞大家的士气：“目前，我们有第一发案现场的完整监控，有目击者，有嫌疑人，现场几乎没有被破坏，痕迹勘验方面证据链完整。法医在死者的尸检信息中，也提取到了大量的有效信息。所以，局面不错。之前，小秦已经给我们介绍了最新的案情分析。”
李支并没有特意给所有人介绍一下姜老师、戴猛和华生。他们能够和领导一起进屋来旁听，就说明了某种身份的合理性。大案当前，尽管大家可能会想一句“他们是谁”，却也没有人一定要确认他们的信息。
李支直接要求各方面介绍掌握的新情况，先从技侦的同志开始。
技侦的同志说：“到案发抓获嫌疑人时为止，我们调取了他的通话记录，检查并恢复了他随身使用的手机。数据表明，该手机正是嫌疑人日常使用的手机，通讯录、通话和短信本地记录等常规数据都齐全。但是，在案发前48小时内，手机内只有最近的一则报警电话，没有其他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手机里的照片、地理位置轨迹和微信，应该被很特别的方法删除过，很干净。”
分管大要案的任副支队长插口问道：“为什么是应该？被删的东西不是可以恢复吗？”
技侦的同志答道：“这正是我们觉得奇怪的，手机端的这些数据连我们都恢复不了。现在我们使用的软件是最新版的，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是第一次。”说着这些，他的脸色有些复杂。
李支问道：“一定有过数据删除？”
技侦的同志答道：“因为两份数据有差异。从我们在移动通讯商那里拿到的通话清单中来看，48小时内有一些通话记录，不过都是广告或者中介之类的骚扰电话，通话时间最长的一个是6秒，回拨之后是小额贷款公司，已经查过了，没有问题。但我们没想到的是，这些记录在手机本地的通话记录里一条都没有，所以一定是被人为删除了。”
屋里的都是一线刑警，一听到这个明显的破绽，立刻都抬起头望向技侦的同志，大部分人皱起眉毛来思考。屋里的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凝重。
华生想，“本地为什么要删除这些没意义的骚扰电话？如果以移动的通话记录为准，这个操作没有任何意义啊？难道骚扰电话里有什么秘密？”
华生看到，戴猛和姜老师也是很疑惑的表情。
技侦的同志补充了一句，让大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以我们现在软件的版本，只要是用户手动删除过的信息，都可以恢复过来。这种无法恢复的删除手法，应该是从权限更高的角度进行的。”
戴猛眉毛一扬，有所启发，脱口而出问道：“比如说程序员？”
技侦的同志点点头。
李支道：“但嫌疑人的文化程度和履历不像啊。换其他的软件行不行？”
技侦的同志答道：“我们咨询过好几个厂家，确定我们手里的软件是最新的，功能最全。”
李支点点头，在笔记本上画了个问号，然后示意负责毒理检验的人开始。
华生虽然是第一次参加如此重大刑事案件的案情分析会，但已经养成了好的笔记习惯。他和其他资深干警一样，把所有线索列出，并在有问题的地方做好明显标记。这些问题，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可能会用同一条逻辑串起来，豁然开朗。
毒理检验的同志介绍得简单：“嫌疑人的血化验结果显示，血液内没有检出酒精、常见毒品残留以及异常药物残留。也就是说，嫌疑人作案时没有醉酒、吸毒或服用神经类药物。”
华生暗道：“嫌疑人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完全自我掌控地实施了犯罪行为。那么……”他用笔端在纸上列出了三个可能的选项：精神疾病、变态、强掌控感。
任支点名监控分析小组的负责人，那侦查员的眼睛里有明显的血丝，看来肯定是熬了一夜。
视频分析的人说：“以早晨7点半的案发时间为原点倒推，跟踪该车辆行踪，目前可以确定，该车案发前2小时，由西向东行驶在昌宁区中轴路上；20分钟后左转向南，驶入宁申高速辅路；90分钟前从宁申高速六甲闸入口驶入高速主路，然后依次出高速、上三环，直到案发地点。”
任支问：“2小时以前的行驶轨迹呢？撞人和打架过程的监控找到了吗？”
视频分析的兄弟憋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一共4个人，干了一宿，没找到头绪，因为昌宁区昌宁镇全镇的道路监控从昨天零点开始升级系统。他们还是划片升级，一片一片交替着来，不是全黑。但奇怪的是，我们在所有可看的监控中，都没有找到涉案车辆的踪迹。目前，还真是不知道这辆车案发前2个小时的位置。”
李支问：“监控竟然没有拍到事发现场的过程？嫌疑人自己怎么说的？”
预审的人应道：“他说今天早晨5点左右，他下班开车回家，在路上撞到了死者。车也是借的单位的，从度假中心开出。”
大家的头脑中，都冒出一个巨大的疑问：“5点多在郊区撞到人，为什么会进城？还要在三环上堂而皇之地摆尸碾压？”
昌宁区是本市的郊区，富郊区——依山傍水风光好，交通又便利，虽然有点远，却很发达。大片的高档别墅区，有湖景的，有山景的，是富人们娱乐聚会的好地方。
视频分析的同志确认：“目前还没找到撞人过程的监控录像，我们还在找，也使用了机器视觉自动分析程序和人工复检。另外，为了防止嫌疑人撒谎，我们扩展了查找的时间范围和空间范围，把昌宁镇过去48小时的所有公共区域监控和交通监控都作为搜索目标，也在查所有能够驶入昌宁镇的道路，包括乡道。现在程序还在跑，我们提升了关键词的数量进行最大限度的匹配搜索。兄弟们也没闲着，轮班进行人工复检，有发现会第一时间报告。李支、任支，现在只有每个片区监控更新的时间范围内是盲区，除非这家伙开着车经过的地方恰好和更新的线路同步，否则一定有结果。”
李支、任支点头。李支说：“应该不会遇到这么小概率的巧合事件吧？你们辛苦，再熬一熬。”讲到这里，把头转向预审的人。那人是马大队亲自挑的干将，都是办老了案子的。李支问他：“说说看，现在什么情况？”
汇报的是个年轻精干的警官，贴皮寸头显得人非常干练，眼神犀利。
他介绍说：“我们这边喜忧参半。从人到案开始，这家伙几乎没有抵抗，承认自己撞人、打人、情激杀人。”
戴猛听到这里，怔了一下，随即轻轻地摇摇头，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觉得，尸体上的痕迹可不是情激杀人应有的特征。
预审干警回顾道：“据嫌疑人自己交代说，昨天凌晨，他正在昌宁镇上开车回家，死者突然扑上来碰瓷。灯光条件差，车速有点快，再加上碰瓷的人自己也没控制好技巧，撞得重了些，当时人就飞出几米远。嫌疑人说，当时他一下就慌神了。没想到，对方站起来，疯了一样冲上来要钱。大黑天的，孤身一个人遇到这种事，觉得很晦气，又着急回家，一冲动就下车和对方打起来了。在讲到这儿的时候，嫌疑人还给我看过他身上的青紫，说是对方打的。后来，碰瓷的人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嫌疑人立刻上车，想离开现场。没想到对方竟然扑到了车轮下，车身明显颠簸了一下。据他自己说，当时他受到了惊吓，不知道是该管还是该逃，迟疑了几秒钟，本能地一脚油门直接从人身上轧过去离开了。开了没多久，想想觉得不安心，就又半路折回来。谁知道，那个碰瓷的家伙竟然还活着，在路上爬着朝他大喊大叫，把他吓坏了，决定杀掉对方。于是，他把对方脚脖子绑在路边树上，用另外的绳子勒住对方的脖子，使劲拉，把对方勒死了。”
听到这里，秦明已经确定嫌疑人是在说谎，轻蔑一笑。
预审干警继续说道：“嫌疑人自述，杀完人之后他冷静了许多，知道杀人是大事，决定自首。趁着周围没人，把尸体装上车，清晨开车进城。结果车开在三环上遇到上班高峰，越想越气，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就被这么个碰瓷的毁了，怒不可遏，干脆就把人扔路上，想让别的车撞死这家伙，没准还能分担点责任给其他倒霉的车。一想到自己好端端的，犯了杀人的大事，又气又怕又恨，就失去理智破罐破摔，开车碾上了尸体。”
任支问：“他自己说碰瓷和打人发生在什么位置、什么时间？”
预审干警答道：“他说是昨天凌晨5点多，在昌宁镇南环大街。”
任支目光看向监控视频分析的干警，干警会意，在电脑上查看了一遍视频的时间和位置，点头道：“那个时间段，南环大街确实在更新监控系统，没有视频记录。”
任支眉头皱起，喃喃道：“这么巧？”
李支问预审的干警：“致死的凶器找到了吗？”
预审干警答道：“根据他的供述，我们在他的车里，找到了两件衬衣。经检验，两件衬衣上都有死者的皮屑和血液，其中一件上面还有少量树皮碎屑。今天上午我们去了嫌疑人交代的那个地方，的确在一棵树上找到了摩擦的索状痕迹。微量物证的兄弟也证实，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残留有衬衣的布料纤维，与我们手里的那件衬衣吻合。附近路面有急刹造成的轮胎摩擦痕迹，以及死者的少量血迹。”
这个时候，戴猛突然问道：“现场有发现玻璃吗？”
预审干警回应道：“有。经检验比对，与嫌疑人驾驶的车辆左前大灯残留玻璃片材质相同。”
戴猛问道：“哦？嫌疑人的那辆车还有其他玻璃破损的情况吗？”
现场勘验的同志代为回答道：“没有了。只有左前大灯。”
秦明翻阅着讯问笔录和勘验记录，摇摇头。他在想，已经两个地方不正常了。先是把脚踝绑在树上，然后向后勒死死者，这个杀人的方法颇为奇怪，但又不能用尸检结果否定这种方式。因为我们猜测的“绞刑”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嫌疑人描述的这种行为，理论上也有可能造成相似的伤痕。关键是，这种方法并不符合慌乱中情激杀人的凶手心态，这种方法太费事了，需要耐心和平稳的心态。再有就是，玻璃碎碴检出在死者眼眶和附近的皮肤裂伤里，而头顶的皮肤裂伤则没有。左前大灯撞击在死者眼眶附近，这个角度很诡异啊！而且以嫌疑人描述的速度，很难保证头顶的伤口中没有玻璃碎碴。但麻烦的是，理论上却存在这种可能，单靠这种假设和逻辑解释，很难让检察院采信，更何况是法院。
老秦、姜老师、戴猛、华生四个人一碰目光，再望向李支和任支，看到两位领导也正望向他们，脸上是同样的两个字——“奇怪”！
华生猜得到大家为什么这样。尽管这个口供把案情用一种合理的逻辑串起来解释了，但可疑之处颇多。
预审的侦查员继续说：“我们很少遇到这么顺畅的预审。而且，我始终觉得，嫌疑人的状态有点奇怪，有些信息在交代的时候，含混不清，有些又特别流畅坚定。刚才听了技侦和监控的分析结果，我这边有了新的讯问疑点。现在看来，从最初车辆位置、碰瓷撞人、打架和杀人的细节过程、尸检结果和行凶手法、手机上的信息删除等几个方面，还要再问一轮。”
秦明补充道：“还有就是，尸身上的轮胎痕迹，明确可知不止一辆车曾经碾轧。三环上的车辆有没有曾经触碰到尸身的？”
视频分析的干警肯定地说：“没有，在三环上，只有涉案车辆与尸体接触过。”
李支记录完笔记，抬头向技术处负责测谎的同志问道：“你们测试的结果怎么样？”
这也是华生最关心的问题。
负责测谎的是一位面目秀丽的女警官，眼睛里很清透。她逐条汇报道：“测谎之前，预审的同志刚刚把嫌疑人从鉴定中心带回来，给他做了个精神鉴定，看看有没有精神疾病。按规定，如果有精神系统的疾病，尤其是认知方面的疾病，是不能进行测谎的。但为了提高效率、抓紧破案，我这边还是连夜先测了，一边推进一边等鉴定结果。以我的经验，对方应该没有认知障碍，或者明显的精神疾病。”
讲到这里，她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用手指在测试笔记上快速划动着定位，配合语言进行重点汇报：“测谎刚刚结束，用时4个小时。嫌疑人在测前谈话过程和数字测试的过程中，比较配合，没有抵抗，数字测试的结果也很清晰。换句话说，他的初始状态是比较容易测试，真话谎话特征有明显差异。这一点很好，很利于后期涉案问题的测试。但是，我能察觉到，嫌疑人有明显的恐惧类情绪产生，尤其是测前谈话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你会来到这里（刑警支队）？’以及‘你觉得你做的是什么性质的事情？’的时候，他明显存在恐惧类反应，比如回应变慢、语言滞涩、眼睛眨动频率增加等等。”
说到这里，女警官看了一眼姜老师，继续道：“所以，我也想让姜老师一会儿看看，他的恐惧到底是为什么来的。另外，测试题目中，‘你有没有殴打死者？’‘你有没有用车撞击死者？’他都回答‘有’，数据平稳，可以认定没有说谎。在‘还有没有其他人殴打死者？’以及‘还有没有其他人殴打你？’的问题上，他回答的是‘没有’，但是皮电指标波动剧烈，有强烈的情绪反应，存在说谎嫌疑。”
华生听到这里，心里冒出一个巨大的叹号，然后在笔记本上标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是很有意思的疑点，也是新出现的案情疑点。难道案发现场还有第三个人？他感到自己的心跳竟然加快了，他知道，那是兴奋的表现。
李支侧头和任支耳语了几句，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宣布：“大家现在汇总疑点，重复的不必重复，然后由预审的同志再辛苦一下，重点再突破一下疑点问题。姜老师和老戴、小张是我们这次专案组聘请的顾问，经由市局批准的，全程参与案件侦查，提供指导意见，大家全力配合。一会儿再审的时候，请姜老师的团队观察分析。全部完成后，晚上12点开案情分析会。”
华生看了看表，现在的时间，是晚上的10:20。尽管还没有吃饭，但没有饿的感觉，华生知道，那是交感神经兴奋导致的结果。
经过大家各抒己见的疑点整理，最有价值的几个疑点如下：
1.车原来在哪里，从哪里出发的，具体路线是什么，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没有被昌宁镇的监控录像拍到？
2.“碰瓷”、斗殴和杀人的过程细节。重点是撞车的细节，比如碰撞位置，斗殴的过程描述，杀人方式，以及到底几个人参与。
3.案发后手机的使用情况，以及为什么会删除手机里的数据。
整理完毕后，李支命令：“再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