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没再说什么，也就由她去了。母亲说：“小妹不上学了，每天除了带好弟弟，还得打一篓子猪草。”于是，肖七零不得不像先前一样，再次回到姐姐身上，让母亲用背袋把他绑在姐姐背上。从此，姐姐背上背着一个肉包，面前提着一满篓子的猪草，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与过去不同的是，他们的环境从课堂变成了山岭和沟壑，姐姐背着肖七零，在荒地野岭里寻猪草，每天要翻爬十几里山路，才能寻到一篓子猪草。可姐姐是个灵性人，她把村子所有山岭和沟壑排了一个次序，每天到一座山上或是一条山沟里去寻猪草，然后依次轮流地进行，一轮转完了，寻过猪草的地方又长出了新猪草，这样她每天都会满载而归。
不仅如此，姐姐还有了与肖七零玩耍的时间。她打满一篓子猪草之后，就在山上或山沟里，找一块平坦的石头或一片草地，将肖七零从她的身上解下来，然后，让他看着她的眼睛，一次次教他学说话。她每教他一次，他都要笑一下，从开始到结束，肖七零始终只是用笑容来回应她，可是姐姐一点儿也不气馁。她每天不停地教他，肖七零也不停地朝着姐姐笑。从肖七零三岁起，一直到姐姐出嫁那天，他除了对着姐姐笑，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过。
出嫁前的那天晚上，姐姐对肖七零说：“从明天起，姐姐就要离开你了，你要是再不开口说话，你这一辈子就再也别想说话了。如果这样，姐姐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听了姐姐的话，肖七零只笑，一直笑。姐姐把他抱在怀里。姐姐对他说：“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肖七零听了，还是笑。
“明天我就要死了。”姐姐扒着肖七零的眼睛说，“你好好看看姐姐，姐姐明天就要死了。”
肖七零仍然笑着，他只知道笑。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死了。姐姐又扒着他的嘴唇说：“姐姐说的是真的，姐姐明天就死了。”
肖七零还是笑，一直笑。
姐姐见肖七零老笑，就开始哭起来。姐姐一哭起来，脸上就长满了皱纹。他用手去摸姐姐的脸，发现姐姐的脸皮是松的。姐姐的脸皮让肖七零想到她从前的样子，她把他抱在怀里，用她的脸和头发摩挲着他的脸，姐姐的眼睛在他眼角上闪耀，姐姐让他坐在她的腿上，姐姐颤动着腿，让他感觉像坐着一列小火车，虽然姐姐一点儿也不知道小火车常常在他的梦里出现。
姐姐对肖七零说：“坏小子，姐姐待你这么好，你竟然一次也没喊过姐姐。”
姐姐把肖七零抱在怀里，怕他冻了，就用手捂着他的手，用她的胸烘着他的背。她把他全部抱在怀里。一会儿，见肖七零头上冒汗了，姐姐又不敢松开手，怕他伤风，只好用一只手抱着他，用另一只手倒了一杯水，然后把茶水吹温，再把杯子放到他嘴前，并不急着喂他。
姐姐说：“要喝一口儿吗？”
肖七零只是笑。
姐姐又问：“不喝就算了。”
肖七零连忙摆头，把嘴伸到姐姐的杯口上。
姐姐说：“那你说话，你叫一声姐姐了，姐姐就给茶你喝。”
肖七零摇摇头。
姐姐说：“快，叫姐姐，不说话的孩子，不配喝茶。”
肖七零还是笑。
姐姐将脸贴在肖七零的脸上，亲了一口他的脸蛋。他摆脱姐姐，姐姐恼了，抱着他的头说：“坏小子，你也嫌弃姐姐了。姐姐现在还是香姐姐呢。”说着，姐姐就让他闻她的香。姐姐拉开了她的上衣，香气顺着衣服的扣子溢出来。他闻到了姐姐的香，香气让他直想笑，他就又笑了。姐姐拍着他的脸，然后说：“你只会笑！”
姐姐的香气让肖七零的鼻子痒痒的，像有一支鸡毛在他的鼻子里扰动。姐姐把他抱得更紧了，她将她的眼睛抵到他眼睛上面，她的眼睫毛抵进了他的眼睛，把他的泪水都弄出来了，他用手去擦眼睛，姐姐看见了，连忙退开她的脸，看着他的眼泪，“呵呵”地笑了。姐姐笑了，肖七零也带着泪水笑了。
姐姐说：“不要用手拭，我给你吹吹。”
说罢姐姐朝着肖七零的眼睛吹出一股暖风，把他的眼睛吹得暖暖的，继而吹又凉凉的。然后，姐姐把他抱到她的腿上，将他搂进怀里，用手拍着他的背心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一天到黑只晓得笑，一年到头不说一句话。”
姐姐说完，长叹了一口气，跑进了自己的卧房，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儿。
第二天，肖七零家来了很多人，姐姐也穿了一身红。没人告诉肖七零，姐姐这是在出嫁。姐姐穿戴好之后，外面的锣鼓响了起来。肖七零站在门上，看着姐姐的背影，她像一座泥巴人那样坐在那儿，可是她的背上，爬满了一朵又一朵大红葵花。姐姐身边的人，有的在劝她，有的在给她递手绢。姐姐接了手绢，肖七零就听到了擤鼻涕的声音。不经意间，姐姐身边的女人看见了他，便朝他笑了一下，对姐姐说：“小妹，快别哭了，你看，七零站在门口盯着你看呢。”
姐姐扭头看见了肖七零，起身走到门口，一把把肖七零抱起来，放在她的腿上面，然后用那双红眼睛看着他：“七零，姐姐就要走了，再也不会在你身边了，答应姐姐，叫姐姐一声？”
肖七零睁大眼睛，看着姐姐的红眼睛，又笑了一下。
姐姐说：“七零，我求你了，叫姐姐——”
肖七零把嘴巴抿得紧紧的。
姐姐突然把肖七零抱在怀里，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都怪我，都怪我，姐姐去了，把那边安顿好了就来接你，姐姐要一辈子带着你。”
说完，姐姐起身出门，走向那一排披红挂彩的神牛牌拖拉机。拖拉机的机器声，在一瞬间轰鸣起来。姐姐在拖拉机的轰鸣声里上了车。肖七零再次看到姐姐背上的大红葵花，他跟着她的背影跑出门。他刚刚在稻谷场上站定，姐姐的拖拉机就开动起来，拖拉机喷出的白雾迷住了肖七零的眼睛，待他擦亮眼睛，拖拉机队已经开了几十米远了。姐姐背上的大红葵花，在肖七零的眼睛里时隐时现。肖七零突然放开脚丫子，朝姐姐的拖拉机车队追过去，留下来照顾他的六哥没料到肖七零会来这么一手，也跟着他跑起来。肖七零屏住气，鼓足劲儿，用从来没有过的速度向姐姐远去的山包上跑去。当他跑到山包上，他看到姐姐的拖拉机队已经翻过了两道山湾，拖拉机的声音也变得又轻又远，只有姐姐那身红衣上的大红葵花，在肖七零的眼睛里燃烧。此时，肖七零再也忍不住了，他朝着姐姐远去的天空大声叫道：“姐姐——”
肖七零的喊声在山谷里回荡。姐姐像是听到了他的喊声，突然从拖拉机上站起来，扯下头上的红盖头，朝着他拼命挥动着，直到她和拖拉机队全消失在山峦之间。
这年的这一天，肖七零刚刚满十四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