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时突然发现我的草帽出问题了。我的草帽是春桃买的,麦草瓣子编得细密结实,白晃晃的真是顶好帽子。春桃送给我的当天,我在草帽上写了“扎根农村”四个字,毛笔蘸着红广告颜料写的,不是用的红油漆。我的草帽被水浸湿了半边,广告颜料见了水,“扎根”二字成了团红粑粑,只留下“农村”两个字。我惋惜了一下。见吉喘大叔的胡子,干干的,连点水沫子都没有。我还是要学会踩水。
吉喘大叔在前,我在后,我们踏上了河西的山地了。
东、西不同,东、西是个界限。我们河东地是黑油油的,可是到河西一看,地都是白的黄的甚至是红的,好有色彩。河东连个土包都没有,河西却有一嘟噜的山包,挨河边的小些,越往西望就越大,大到层层叠叠只看得到蓝乎乎的影子。到山地了。我看河岸边的一只小山包被人挖了个坎坡,坎坡裸露的土一层一个颜色,好看得很,真是五彩的土地呀!我跟在吉喘大叔的身后走着,大阳辣辣地照,周围没什么人,只听我们的四只脚踩在路上喳喳地响,时而带起些碎米石飞溅着。河东河西的路响声都不一样,一是“叭叭”声音有些皮;一是“喳喳”声音好脆。河西人做活路比较懒散,现在都快九点半了,他们都还没下地。远处山包下有白房子黑瓦,有树和炊烟。河西人做的活路不多,田地薄,收成不如河东好,可他们住的房子比河东好,基本没有茅屋。他们的底子厚,是世代祖居在这块土地上,长年积累下来的财产。土改时,据说河西山地里有一家地主,拥有一幢四十八个天井的大瓦屋,简直可以住河东一个村的人。河东人都是从外省逃荒来的,他们能吃苦,种庄稼精,湖田也肥沃,就是容易遭灾,所以他们如今住茅屋,不如河西人现在还在家里待着不下地过舒服光阴。
现在就有两个河东人在奔走,顶着太阳寻找。吉喘大叔说:“菱角呀,我刚才看见渡口人堆里有几个隔壁队的人,也提着袋子背着书包的,我敢肯定他们也是出去找秧的,我们要快!赶在他们前面。”
我紧走几步,也说:“要快,不让他们走在前面。”我说话时,我觉得我身上已经汗淋淋的了。我拿手在额头上一抹,抹了一手水,甩到砂土路上,打湿了几块灰尘。
吉喘大叔在前面耷头走着,脊背一耸一耸地好快。我跟着他,不断流汗,我都有些气不匀了。但我不作声,我不能叫吉喘大叔等我呀,不能要他慢点走呀,现在是要赶时间。刚才看见的那个白房子黑瓦的村庄,似乎不远,其实好远,让我们赶了一个多小时才听到村口的狗叫。我们到了村头,见村子边有几十亩水稻田,都已插了秧。那秧黄黄的,在太阳下有气无力地瘦弱着。山地的水田肥力土质都不行,水稻产量不及我们河东田里的一半。山地人主要种苞谷土豆,种些稻子主要是为了自己有大米吃。我看见那些可怜的稻秧,真有些惋惜,这些秧要是插在我们那田里,嘿,那不是绿油油的才怪。
吉喘大叔在前面“嘿”地叫了一声,我赶紧跑过去一看,“嘿”,我也叫了一声。我本来快要消失了的劲头现在又鼓起来了,一股喜悦在全身散发开来,太阳都似乎不大了。
我们看到在几十亩瘦黄秧棵的水稻田中间,夹杂着一块秧,麻麻密密挤得缝隙都没有,秧苗儿长得有尺把多长。是块秧田,我们没看错。我紧跑几步到了田边,真是块秧田。天哪,真是老天照应,我们出门就找见了秧。我大致估摸了一下,这块田有两亩左右,这秧扯了运回去,可以栽四五十亩水田。虽然秧老了些,这是正常的,现在的二季稻栽秧季节已过了半月多了,谁还剩下嫩秧?有些队之所以剩下秧,是因为秧苗出得齐,水田里用不完,他们就把秧留着长高些,到时割了喂牛。我朝吉喘大叔喊:“是秧田是秧田!”
吉喘大叔跑过来,伸出他的大手抚摸着秧苗,轻轻的,就像过去抚摸他的爱女珍妹。我看见他的黑脸上有微笑闪出。他站起身,大手一挥,“走,进村去!”
一个一手提着铁皮锈蚀得很厉害的铁桶、另只手握双筷子的老头把我和吉喘大叔带到队长门口,把我们带到队长门口后,他躬着个腰脊站在一边看着我们,不走。我朝他的锈铁桶里一看,里面有小半桶鸡粪。看来这些鸡粪是他在村里各处用筷子捡起来的。老头有双浑浊的眼睛。
队长好半天才从屋里出来,赤着膊披件白布衫子。见了我们,队长伸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似乎还没睡醒的样子。队长细高个,不到三十岁,穿件蓝布叠腰短裤子,看上去蛮窝囊的样。
队长说:“么样,是喊我去公社开会去的么?好久没开会了,队里又没得多少活做了,口里也淡了,开会可以打打牙祭哟!”
队长的屋里蛮凉快的,却是有些乱糟糟的,也没什么家具摆设,几只东倒西歪的凳子脏得使人不敢就座。
吉喘大叔谦恭地说:“队长,我们是河东的,我们队的水稻田被水泡了,我们是来找你们买秧的,用谷子换也可以。你们队里有秧吧?”吉喘大叔这是故意问的。
“啊,不是通知我开会的?”队长又伸开双臂打了个呵欠,“当队长不开会,没得么意思!再不开开会,我懒得当这个队长了。公社开队长会打牙祭,那蒸肉好吃得是没得说的。”队长说完,咽了口涎水,喉结那儿咕噜了一声。
吉喘大叔又谦恭地把买秧的事说了一遍。
队长说:“秧?有哇!就在村头那块田里。差点被犁掉肥田了呢!不是老二那天犯懒病就留不下来。我派他去犁那块秧田,他请假上街卖猪,就没犁成。你们人到齐了没有?那块田四百斤谷子,你们人到齐了就去扯嘛。旺才叔,你招呼一下子就行了,谷子你们秋后送过来。”队长扯下布衫,准备回里屋去了。
那个捡鸡粪的躬腰老头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我们一下,忙喊:“队长,不是他们!昨天来买秧的是德宝的亲家,他们今天下午来的。”
队长又回过身来,看了看我们:“怎么,不是你们,你们不是德宝那个队的!那就对不起了,我们的秧叫别人买走了。”
吉喘大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拉起我的手就走。我也扭头跟吉喘大叔快步离了队长的屋,真是的,这样的糊涂队长,啰啰嗦嗦耽搁了我们好多时间。我们快步穿过村子上路,那个捡鸡粪的老头子跟在我们后面,用他浑浊的眼睛送走我们。吉喘大叔说:“狗屁队长!”
我也大声说:“真是狗屁队长,叫他吃不上蒸肉!”
心里有火,时间已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太阳这时和那个狗屁队长默契起来,毒辣辣地灼人。四处都是热浪,太阳光如数万根烧红了的针尖,在我和吉喘大叔的皮肤上戳着,身上热,内外夹击,我看到吉喘大叔脸色铁青地板着。他在恨狗屁队长还是在恨这天气,我无从知道。总之,我们在这个村耽误的时间一定要赶出来。我们快步疾飞,汗呀,热呀的我无心去想了。我跟在吉喘大叔的身后走着,我们往下一个村子赶去。光走路,又没人说话,不想点事是做不到的,我的脑子又忍不住想起了事,乱糟糟的。
半个多月前,我还有着许多的梦想:上高中,再上大学,将来搞写作,到六十岁时就得到鲁迅那样的名气。现在看起来,真好笑。我连上高中的命都没有。“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娘这样说我,她老人家是信命的,在命运面前规规矩矩,从来不知道反抗一下。我的命就只是在这炎热天气里在大太阳下奔行找秧么?我不信,我是要反抗一下的。后来我反抗了,若干年后我实现了自己理想的一部分:搞业余创作。但是得到鲁迅那样的名气,是太狂妄了点,这辈子莫想,这只能当个三流作家。
在太阳底下行走,热渴难当,我觉得浑身的汗水已被太阳挤干了,喉咙渴得冒烟了,身躯再晒一会怕是要烧着的,烧起一堆火,烧成一把灰。这时,我对中学生活非常留恋。虽然我们是乡镇的中学,而我又是比一般孩子家庭要苦的学生,但那确实比在太阳底下舒服一千倍。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讲得晕晕欲睡的,毕竟在屋子里不热呀!中午,班长逼着大家睡午觉,几十个人挤在一间潮湿的寝室里,可以甜甜地睡,虽然那寝室的气味难闻。待大伙睡着了,几个好伙伴悄悄溜出去,到镇边的金水河里洗冷水澡,打鼓秋,痛痛快快地玩。可是这种日子结束了,没有了。升高中的名单里没有我,再说即使有,我也不忍心让娘和大妹妹养着我,每月供给我四十斤米背到学校。我的路只有一条,回到乡间来,用我稚嫩的肩膀顶起我们家的屋顶,家里有我这个男子汉,才能叫做家。
那天,我拿着个小本本的毕业证书,挑起我的粗布被子和只木脸盆,木脸盆里有我已用不上了的课本练习本,我有气无力地由学校所在地金口镇往家走。我知道我没条件读高中,到真正已经决定不能读高中时,我少年的心是灰的,整个人也是灰溜溜的。那天我走在回乡的土路上,慢腾腾地挪着,比起今天的行路速度慢了一整拍。我走呀走呀,十来里路走了整半天。到村口了,我看见了那一大片绿色和在绿色里扯秧草的人群,我的心胸突然开阔了。特别是从秧田里爬起来接过我的担子的春桃,那晶亮的眼望着我:“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再不去了!”她说:“真的?”竟有些高兴起来。她高兴,我也突然高兴了。我心上的灰色也变得和稻秧一般绿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春桃的晶亮的眼和家乡田野的绿色使我高兴了吧!我本来就是这块田野里的一棵秧苗或者是一棵小草的,和春桃一样。
天越来越热了,四周一点风也没有,天空没点颜色,只是发亮。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吉喘大叔后面走。吉喘大叔像是和谁赌气似的,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只听他的大脚踩得哗哗响。我的旧凉鞋有点磨脚了,不过凉鞋在热地上已变得软和和的,发烫。身边是有气无力的稻棵田,坡地上有瘦不禁风的高粱,叶子耷拉着。没有水,水田的水是浊黄的,漂几片苔藓,苔藓是黑的。我再朝前看,前面有光秃秃的山包,没有树。我们这样走到啥时候呢?这山地的村子怎么这样少?我想说话,但忍住了,也不吭声,只任着身体朝前奔着,奔着,跟着吉喘大叔,嘴里呼着气。此时,我渴望有一杯水,有一片凉荫,然而都没有。我咬紧牙关。我读过作家艾芜的《人生哲学的第一课》,我现在是在上这一课,何况我身后还有希望的眼睛。
爬上一座山坡时,山路完全变成了黄色。吉喘大叔加快了步子。这时我听见了知了在树上热得叫唤的声音,虽说这声干极了,在热空气中有些刺耳,接着有狗的叫声,我心里一喜,这说明前面有个村子。
吉喘大叔在前面甩过话来:“菱角,加把劲,前面有个村子叫白云庵,快到了。我们在那里去歇歇,吃点干粮讨口水喝!”
我大声回答:“好!”脚下的步子快起来,剩下的一点劲就最大限度地鼓起来了。
我和吉喘大叔相跟着进了村子。村子在一片凹地上,绿茵茵的一片大树掩着十来幢房子,村子周围也有几十亩水田,稻秧长得不错,和我们河东的稻子长得不相上下。房子都是白墙黑瓦。此时炊烟袅袅,饭香四溢,好一个和平安静的田园正午。此地风水不错,我们从山坡下到村里,身上的气温感觉降下了五度,就像从地狱进了天堂一般。但是此地无白云啦,有云只会在高处飘,不会飘到这样凹处吧!为什么叫白云庵?这里可能有个庵堂。我小时曾看过楚剧《庵堂认母》,庵就是尼姑住的地方。现在还有尼姑么?倒是可以见识一下的。我这人就是爱乱想些东西。
村子东头有间孤零零的小瓦房,白墙已经有些驳落,黑瓦沟里长有青嫩嫩的草,房子后面有株大苦楝树,枝杈如伞般罩住了小房。小房当门有三级青石阶,一扇木门虚掩着,木门可以看出红的底色来。房檐的四角翘起四只小兽蹲着。吉喘大叔直趋小房子,到了小房门前的青石阶上坐下,把肩上的白布口袋和头上的旧草帽摘下来朝脚边一撂,擦擦脸上额上的汗水,长长吁了口气,像回到了家一般。我看见吉喘大叔坐下来,就站下用眼细细打量这小房子,在小房的门楣上望见了块凹进去的青石板,嵌在砖墙上,青石板上有“白云庵”三个隐隐约约的隶书字。我明白了,这是个真正的庵屋。我也像吉喘大叔那样摘下书包与草帽坐下来,哎呀,青石板上冰冰的,屁股舒服极了。
虚掩的木门吱扭一声推开了,小房里走出一个老婆婆,这么热的天气,还穿件细布长袍,穿双黑布鞋,一头银发纯净发亮,找不出根杂色来。老婆婆颤巍巍的,脸上布满皱纹,但气色不错,一双眼睛看上去和善清明,给人一种慈爱的感觉。见老婆婆出来,吉喘大叔忙站起身,欠了欠腰身。我被老婆婆的仪态吸引住了,也站起身学着吉喘大叔的样子欠了欠身。吉喘大叔说:
“老人家,身子还硬朗啊!好些年没有来了,您还是这般健旺。”
老婆婆扶住门框朝吉喘大叔仔细地打量了几眼,说:“你是河东童家的老三吧?也见老相了啊!我还好,多亏队里五保,只是年纪大了,八九十岁了,到了阎王不请自己去的日子了。”老婆婆顿了顿,又望了望我,问:
“这个后生哥面生啦,是你们湾里哪个的伢呢?骨头嫩嫩的,跑这远来做么事哟?”
吉喘大叔答:“他是刘家四伢子的老大,四伢子前两年过世了。他叫菱角,刚从中学毕业哩,跟我出来找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