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包大哥的突然死亡,一时间里影视中心有过很多猜测、想象、议论、推断,总之说什么话的都有。包大哥名叫包茂生,平常大家都喊他老包,是影视中心办公室主任。老包死后,我们大家才彻底知道,包茂生原来是一个中国象棋迷。有人费力猜测包家一定与我们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棋王方绍钦是莫逆之交,有人甚至大胆想象包茂生的父亲与地方棋王方绍钦一道闯荡过江湖。被载过入中国象棋史册的方绍钦这些江湖棋人名弛弈林而贫困缠身,他们寻桔有路却辟谷无术,最后被迫走上那条以摆棋为生的江湖棋人道路上去。回到我们的话题,包大哥的死跟中国象棋能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前在九峰山摄影基地局处级干部“三讲”第二阶段会议期间,包大哥观棋时多过嘴,并且是忍不住多了嘴。我们新来的广播事业局局长和影视中心党委书记晚饭后下了一盘象棋,其实那是帅局长和车书记增进感情的私下之局。下到残局阶段,在一旁沏茶续水的包茂生忍不住多了嘴,说,这叫乌龙吐珠。他的话音未落,帅局长抬眼望了他一下。车哲书记看也不看包茂生,挥挥手说,老包老包,这里没你的事。包茂生憨憨地一笑,退下之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个字,炮。喜爱中国象棋的人都知道,我们帅局长和车书记这盘棋已经下到含炮兵守炮卒士的残局。通常只能是下出和棋。局长与下属之间偶尔下下象棋,下成和棋是最好不过了。但包茂生那临出门时的一声“炮”,提醒了执黑的帅局长,不久黑将捉死红炮,改和棋为胜棋。无论是谁,赢了棋总是要忍不住心情放松脸上挂笑的。帅局长有一点激动,他拍拍车哲的肩,笑着说,你的手下有高人,那个老包是干什么的?车哲说,办公室主任。帅局长让车哲把包茂生叫进来,问他对江湖棋局的看法。包茂生有点诚惶诚恐,老实说道:我哪里敢在局长面前班门弄斧?车书记一旁命令道,老包,帅局长叫你说你就只管说。包茂生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说,江湖棋局是往日江湖棋人用来谋生的手段,其实内涵深奥,变化莫测,就是高手也难得解透,何况只是玩一玩的人?江湖残局,总有一个容易引人上当的圈套,就跟这局棋当中红方误走出炮,黑将6退1捉死红炮,红炮是因为中了圈套啊。车哲见帅局长面有喜色,连声说,老包,想不到你还真是一个暗藏的高手。而帅局长则改微笑为大笑,他用手指点着棋盘,精精简简地说了三个字:有意思。
但时隔不久,在“三讲”还未进入最后的整改阶段前,我们包大哥包茂生在他住宅区内的大街上被人活活打死了。这其中究竟会有一些什么样的蹊跷呢?
剧作家麻树人没能参加包大哥的葬礼,因为那段时间他中风正在住院治疗。表面看来麻树人应该属于车哲书记的得力亲信。但麻编剧心中自有一个方向盘。唉,好好一个人,怎样会被人打死呢?我想他该不会是变相自杀吧?最近听说美国社会就有不少人采用一种新的死亡方式找死,叫什么蓝色自杀?报上说,美国人拿一把枪对准迎面而来的警车,警察下车叫放下武器,再自卫还击,乱枪扫射一通。被警察打死的人,手上只有一把假手枪。我们包大哥是不是受这种死亡方式的启发呢?只可惜一个又老实又肯干的好人就这么死了,唉!麻编剧是在影视中心发工资那天说这番话的,出语很现伤感。聚在一起说话的,还有导演向梅、审计科长李进兵、工会主席李玲兵等人,都是车哲一条线上的人,和包茂生在世时相处得融洽一些。向梅参加过包大哥的葬礼,此刻大家又议起他,忍不住红了眼眶,说,追悼会上,包大哥只是像睡着了一样,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而工会主席李玲兵比较习惯抱怨,说,现在也是,开个追悼会,还不许念悼词,前后总共不到5分钟,叫人哭都没有时间呀,我还想叫大家凑点份子,追悼会一开完,人影都不见一个了,包大哥去了,留下孤儿寡母,往后怎么过?男人一死,家没个主,跟塌了天是一个样的。这不是包大哥不在了我还埋怨他,平时那样老实的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凭什么要上街跟人打架?真是糊涂!麻编剧接着说,是啊,这好像是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好好的,怎么会死?老实本分的人,怎么会想到跟人打架?这不符合老包的性格嘛。不过这其中是什么东西促成他这样去做呢?恰好我那段时间身体很不舒服,具体的原因我一点也分析不出。你们当中有谁知道一点吗?向梅和李玲兵都摇摇头,连李进兵也用力摇了摇头。
人都死了,还议论这些有什么用?当然我们也不能想象,若是人死之后连这些似乎没用的议论都没有,那就更不近人情了。影视中心的办公室在局办公大楼的第18层,厕所就在麻编剧他们办公间的隔壁。车哲书记上完厕所,洗手之后一边甩着双手,一边走进办公间,咳嗽几声后望着他的亲信们,说,你们最好再不要议论老包了。书记发了话,麻编剧他们顿时纷纷点头。显然这是领导与他的亲信之间经久形成的默契,而且是通过一瞬间的心领神会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
与此同时,另一间办公室里则聚集了艺术中心主任朱未木的一些亲信。和上面那伙人相比,财务科科长雷杰要比麻树人深藏得多也狠毒得多。财务科长雷杰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这不仅因为他长得白净形象温柔,也不仅由于他谈吐轻细衣着清秀,而且还因他外号叫做“雷姨娘”。生活中像雷杰这样男身女相的人不多见,比如影视中心几十号人也就只他一个。这几十号人拿他当个宝开开心,自然成了经常的事。中心的人都记得雷杰在包茂生的葬礼上哭得像个泪人儿,准确地说他哭得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妇人,而且用早已备好的喷过香水的真丝手绢拭泪,身子一扭一扭,给人腰身软、哭声轻、情义真的强烈印象。因此,有这样一个人物担当影视中心财务科长,近20年来,朱未木怎么看他?近5年来,车哲怎么看他?尤其是,办公室主任老包是怎么与他相处的?人家都在领了这个月的工资,都要对老包的突然死亡发表感慨时,雷杰表面上在拨弄算盘,心里却在用心听。这其中说话较多的是摄制部主任冯贵,因为他的年纪比老包大,平日与老包相处也挺好。冯贵说,局里现在也是不像话,包茂生的女儿包蓉还在医大念书,局里怎么也得贴补一点抚恤金,成全包蓉大学毕业嘛。我听说子女过了18岁局里就不管,怎么能这样毫无人情味呢?老包也是,有什么东西想不通?死能解决什么问题,死要是能解决问题的话,那还要我们这些人活着干什么?照我说,死其实是一种逃避,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是胆怯、懦弱!这段时间我反复想,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亡?不知道是我孤陋寡闻还是怎么了,反正我觉得老包的死,让人莫名其妙。也就是在冯主任说这番话时,一旁财务科副科长鲍晓颖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口气。老包和鲍晓颖之间应该有什么故事,否则连日来她不会这样常常不由自主地叹气。老包死前的一个夜晚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没有多说就挂断了。鲍晓颖一直不相信包大哥的死跟他那个夜晚打给她的电话有关,她甚至想老实人发起火来像一头犟牛,说不定是真的惹恼了那些街头小流氓,人家失手把他打死的。尽管老包在世时习惯了让别人说包茂生喜欢鲍晓颖的笑话,但当事人鲍晓颖最清楚包大哥从来没有过越轨的行为。鲍晓颖不便说什么,只是叹气。在单位叹,回家也叹,显然是把积压在心中的对老包的缅怀变作了气息,希望包大哥在天有灵听得见。站在窗前看远方的女导演项静知道一些内情,因为前不久她跟朱未木主任去过一趟北京,在北上列车的软卧车厢里,她听朱主任讲了一些事,不过她不肯相信包大哥的死,会跟朱主任有什么关系,个子小小的项静是那种娇小柔弱的女性,平日对艺术中心的人物是非并不关心,但对包茂生的突然死亡还是感到惊诧的。所以她收回视线,转身接了冯贵的话,说,的确有点莫名其妙,最起码是他本人并不想死啊,老婆多年没有工作,孩子又在念大学,他不可能忘记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
一个电话打断了他们刚刚开始的议论。雷杰接电话,喂,谁呀?哦,朱主任您好,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我这就给您送上去?什么?嗯,嗯。嗯嗯。好的,好的,我一定转告,这就转告。您还有事吗?那好,再见,拜拜。放下电话以后的雷杰抚了一下眼镜,对鲍晓颖和另一位出纳说,朱主任报销的钱呢?给我,我送上去。7千吧?好,我这就送上去。哦,对了,朱主任刚才在电话里叫我跟你们说,希望你们大家再不要议论包大哥的死,公开场合不要议论,私下也不要议论。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包大哥人都死了,议论不起作用。再说了,死的人当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你们要把朱主任的话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