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依霞县城,真是美轮美奂,群山环抱中,那青翠欲滴的绿树,嫣红姹紫的花草、灰瓦粉墙的民居,皆给人以油画般的幻觉。但对于一个办案的警察来说,踏上这片土地,将要目睹的绝无美妙可言。
依霞县属白云市辖下白云山区的一个偏远小城,在白云市的版图上微乎其微。然而,五年前该县发生的一起惨案——“六月花惨案”,却使其“名声远扬”。白云各家媒体的轮番播报,让人们牢牢记住了依霞县这个地名——这里发生了一起入室杀人抢劫案。凶手相当凶残,不仅抢走了六月花超市女老板的五万元货款,而且还勒死了这位二十七岁的母亲和她三岁的孩子。由于种种原因,案子至今来结。这也成了负责调查此案的刑侦警察刘凯的一块心病。
在这个雨过天晴的正午,刘凯步履匆匆地走在依霞县城的大街上。和五年前一样,他仍是为侦破一起凶杀案而来——这是继“六月花惨案”后依霞县发生的第二起凶案。今天清晨,依霞县公安局接到报案,在一座废弃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死者的身份当时就弄清楚了。因为报案人就是死者所在学校女生宿舍楼的管理员——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她在县公安局所作笔录的签名是韩福梅。
死者是依霞中学初二四班的住校女生潘小娴,今年五月刚满十四岁。
潘小娴遇害的小屋,就在依霞中学高墙外不远的一片玉米田的中间。
刘凯踏着泥泞不堪的田埂到达现场时,小屋四周已拉起了警戒线。现场并不杂乱,凶案发生在这么隐秘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围观。
这座早就被弃用的“看山人”小屋,有七八平方米的样子,外墙由石子和泥土混合垒成,屋顶上覆盖的麦草已经塌陷。没有窗子,门板也不翼而飞。
眼前是一副见惯了的场景,身穿白色连体服的几位刑侦技术人员,戴着手套和口罩,手里拿着各种精密仪器,正在小屋的四周进行辐射性现场勘查。
县公安局身材高大的李法医弓着腰从小屋里走出来。看到刘凯,他边摘下口罩边说:“应该是一根细电线勒住喉头,造成窒息死亡。死亡时间在十二到十六个小时之间,尸体没有腐烂迹象。详细情况,还需解剖后再作结论。你进去看看吧!”
刘凯脸色阴郁地点点头,穿戴好手套和脚套,走进了小屋。
屋内的光线很暗,一股浓浓的潮气扑面而来。片刻之后,待眼睛适应了小屋里的光线,他才看清湿漉漉的地面上,躺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她头朝着门的方向,四肢着地,面孔贴着地面。那姿势就像跑动中突然摔倒一样。的确,“遗容”相当整洁,脑后的小马尾辫上,打着蝴蝶结的红色发带系得结结实实。天蓝色的校服和黑蓝色的裤子及白云产的一款黑蓝相间的运动鞋,也整整齐齐地包裹在她细瘦的身上。没有撕扯的痕迹,更没有打斗的迹象。这让刘凯不由想起“六月花惨案”的现场……
装进尸袋里的尸体很快被救护车运走。但技术人员的勘查仍在继续。眼下,他们在玉米田里找到的只有报案人韩福梅深陷泥泞的三十七码运动鞋鞋印。也就是说,昨晚这里所发生的罪恶,已被雨水冲刷殆尽。
刘凯和李法医走到黄色警戒线外。
“发现什么没有?”李法医问。
刘凯缓缓地摇了摇头。
“看来又要成立专案组了。”李法医说,“现场干净、整洁,简直就是第二个‘六月花’。”
刘凯像是被激怒了,他发狠地咬了咬嘴唇:“别再提‘六月花’了。”
马森步出设在县公安局会议室的专案组指挥部,走向老屋时,夜已经深了。远远的,公路上的一盏路灯,照着老屋沉重而又厚实的木门。老屋离县城主街道有一华里左右,同最近的邻居也相隔有二三百米之遥。当年,老搭档刘凯守寡的母亲为什么要选择离群索居的生活,马森不得而知,但刘凯对老屋的青睐,更多的则是利于思考和节约经费。从白云市到依霞县有八十公里的路程,“六月花惨案”发生后,刘凯把这儿当成了办公室。如今,为侦破潘小娴遇害案,他又选择老屋作为大本营,并给后续到达的马森留了老屋的钥匙。
从公路上下来,拐向通往老屋的小路,马森这才看清有灯光从门缝射出来。但他走近时,却发现门是锁着的。犹豫了一下,马森还是从衣袋里掏出钥匙。
正屋的门虚掩着,电灯也是开着的。刘凯像是刚刚出门不久,屋中央的方桌上,一杯大麦茶还冒着热气。果然,马森在方桌前坐下不久,就听见院里响起了开门声。
马森站起身问:“你去哪儿啦?”
刘凯边脱下外衣边闷声回答:“去老地方转了转。”
马森半是吃惊半是规劝地说:“你还没有放弃?”
“我这辈子,要是不把凶手找出来,恐怕真的会死不瞑目了。”刘凯赌气地将衣服扔到椅子上。
马森的吃惊与规劝都是有来由的。因为,刘凯对“六月花惨案”侦破方向的不同看法及绝不放弃的态度,使其与顶头上司的关系弄得很僵……
刘凯听出马森的话中有话,于是,改用淡漠的口气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我和他之间沟通不够……”话虽这么说,但他的脸上还是掩饰不住地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作为老搭档,尚还年轻的马森对刑侦经验丰富的刘凯一直都很尊重。因此,对“六月花惨案”——这一刘凯的隐痛,马森便很少去触碰,不得不提及时,也总是小心翼翼。
“你有时候真的很固执。”马森还是忍不住说。
刘凯苦笑笑:“顶头上司说我对‘六月花惨案’的调查是走火入魔了。”
“是有点儿。”马森感同身受。
“也难怪。当时你正在外地进修。你是没亲眼看到那个现场……那个现场,很诡异的现场……我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头天晚上驾车回到这儿,早晨还躺在床上,就听见外面喊‘杀人啦,杀人啦’……那感觉何其相似——一大一小两具女尸,女孩儿脑袋搁在母亲的臂弯里,大人和孩子都是仰面躺着,就像平时熟睡一样,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乱,脚上鞋袜齐全,上衣和下裤严实地遮住了本该裸露的肉体。像是有人满怀着怜悯之心,将所有的杂乱给抚平了一样……”刘凯语无伦次地说着,神情迷离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六月花超市。
看来今晚是绕不过去了,既然刘凯开了头,索性就让他讲下去吧,“这几年……你有什么新发现吗?”马森问。
“怎么说呢?我越来越觉得一开始我们侦破的方向就错了——流窜作案,警力基本对准的是外地人,而真凶也许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一提这疑问,顶头上司就皱眉头。你说流窜犯哪有时间把现场的罪证抹得干干净净?我不相信!”刘凯的眼里闪着亮光,像是在表达着一种决心。但很快地,他的神情又变得很沮丧。
马森不想让他沉迷进去,便岔开了话题:“对潘小娴案,你怎么看?”
刘凯几乎是胸有成竹地:“现场给我的感觉是熟人作案。”
“我同意你的看法。刚才我在县局会议室,看到李法医发来的尸检报告,死前,潘小娴遭到性侵,身上还有不少属于旧伤的瘀青。”马森说。
刘凯接着说:“这与现场留给我的印象相符。嫌疑人是男性,本地人,因为不熟悉当地环境的人,不可能知道玉米田中央的看山人小屋,此人跟遇害人相熟,否则,潘小娴怎么会跟着他来到如此隐秘的地方,还有,他和遇害人之间有特殊关系,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反而充溢着一种不舍和怜爱的气氛,他甚至为她理顺了头发、抚平了衣服……”
“那性侵和瘀伤又怎么解释呢?这好像跟爱并不沾边?”马淼反问道。
刘凯淡然一笑:“怎么说呢?这一巨大反差,甚至让我怀疑现场除了一个魔鬼,还有一个小狐仙婴宁。”
“嘿,这怎么可能……”
“的确不可能。”刘凯说罢,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刘凯锁定嫌疑人的条件看似苛刻,实际上相当宽泛。依霞中学以及依霞县的成年男性算起来至少也有上万人,你总不能挨个儿做DNA比对,挨个儿进行排除。但从另一方面看,小女孩儿潘小娴的社会关系应该并不复杂,她在学校和县城的熟人也不会太多。眼下,首要的是摸清与潘小娴交往的男性有哪些人。
马森和刘凯来到位于县郊的依霞中学。
在学校操场的林荫道上,他们跟潘小娴的女班主任吴星进行了短暂的交谈。这位吴老师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瘦削,肤色苍白,戴一副近视眼镜,看似弱不禁风,讲起话来可叫一个“炒崩豆”,相当能言善辩,简直都不给你插话的机会。她说潘小娴没什么突出的地方。学习一般,能按时完成作业,也很守纪律。但性格内向,不合群。入校一年多来,总是独来独往……问她有无男教师喜欢潘小娴,吴老师一脸不悦,斩钉截铁地说,据我所知没有,我说过了,潘小娴从外表到性格,都没有讨人喜欢的地方。但问潘小娴有无喜欢的男生时,她却回答得很含混,说潘小娴跟后桌的李晓峰好像走得比较近。有一次上课时,看见他从后面将一个作业本递给潘小娴。再往深里问,吴老师便用“不了解”进行搪塞。
除提供了一个李晓峰的名字外,可以说,刘凯和马森在吴老师那儿一无所获。闻听自己的学生遇害,这位吴老师的表现真可谓冷血。可这还不算什么,比起潘小娴的室友,这真的不算什么!
依霞中学的建筑设计颇具匠心,整个建筑群呈阶梯状,教学,办公和宿舍区划分得十分清楚,布局也很合理。最低一层是四周有绿树环绕的教学楼和食堂,爬上八级台阶的这一层是教师办公室和学校各行政机构所在地,学生宿舍则是高高在上的第三层。
五号楼在所有女生宿舍的最后一排,共三层,紧挨着两米高的围墙,围墙后面便是那座绿色山丘和一望无际的玉米田。谁又能想到,两天前还在五号楼202室进进出出的潘小娴,生命会终止在那片玉米田里……是谁将女孩儿引诱至玉米田?又是谁为了什么对女孩儿下此毒手?
按学校规定,午饭后,住校生有一个半小时的午间小憩。为了和潘小娴的室友们见见面,刘凯和马森不得不占用这一有限时间。
刘凯和马森在五号楼门厅刚一露面,门厅一侧简易传达室的小门便轻轻从里面推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看上去还相当年轻,身穿一套剪裁合体的淡蓝色工作服,白色平跟皮鞋,烫得很蓬松的黑发半遮着白皙的脖颈。女人个头不高,腰身纤细,衣着并不华丽,但浑身上下却透着雅致、精巧。她玉树临风般站在那儿,朝他们微笑着,细长的黑眼睛里闪着友善温顺的光波,似乎在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吗?
迷人。看着眼前这个妩媚多姿的女人,马森的脑海里不失时机地跳出了这个字眼。紧接着他便想到她应该就是报案人韩福梅——五号楼的管理员。
刘凯边向她出示证件,边上下打量着这位报案人。
“你们好,警察同志!我是管理员韩福梅。”
她用标准的普通话、略微沙哑的嗓音向刘凯和马森问候。
刘凯愣怔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着迷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似乎已忘记了来此的初衷,直到马森用手触了一下他的后背,他才警醒过来:“你好,韩女士!听说是你报的案,谢谢你!”刘凯由衷地说。
她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这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警察同志。”
马森忙说:“我们想去潘小娴的宿舍看看。”
“哦。昨天下午,学生们上课时,已有几位警察同志来过了。”
她指的是对宿舍的搜查。
“我们想同潘小娴的室友们谈谈。”马森做了说明。
她犹豫了一下:“警察同志,请你们稍等,我上去跟女孩子们说一声,让她们着装整齐些。”她说着,就踩着水泥楼梯,步履轻盈地上楼了。
“她半点也不像我印象中的宿舍管理员!”听着韩福梅上楼的脚步声,马森说。
“的确,她很那个……”此时的刘凯正在想着别的事情,因此,他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
“漂亮、优雅、温柔、善解人意,她也许开创了管理员的另一种模式。”马森意犹未尽。
“至少,女生们会很喜欢她。”
楼梯上复又响起韩福梅轻盈的脚步声:“警察同志,她们准备好了,你们可以上去了。”
韩福梅极有分寸地站在楼梯口,微笑着目送刘凯和马森上楼。
从里面打开202室房门的是一个又高又壮、肤色黝黑的女孩儿。她穿着和死者一样的校服,男孩般的短发,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门里。如果不是因为按图索骥,他们真以为走错了地方,很容易将这个足有170米以上的女孩儿看作成年人。更何况她还是粗腿大棒的那种类型。马森暗忖,此女做管理员倒是名副其实。
“进来吧!”也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出于傲慢,女孩儿那滴溜溜的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始终直瞪着刘凯和马森,不过,她的嗓音倒是令人意外地甜美,富有磁性的女中音,普通话稍稍带一点儿东北口音。
刘凯似乎对女孩儿的声音又着了迷,拿眼盯了女孩儿好半天,还是马森推着他,两人才从女孩儿一侧挤了进去。
——宿舍狭窄的公共空间里,六个身穿校服的女孩儿勾肩搭背地在床前站成两排,像是在做夹道欢迎状,但她们你推我搡着,相互间不停地挤眉弄眼,尽管嘴里没有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这是一副令人难堪且难以想象的场景——在这个十几平方米上下架着八张床的房间里,竟找不到丝毫同学加室友惨遭杀害后的悲伤情绪,哪怕是恐惧或是恐慌也行,遗憾的是什么都没有,她们只是在偷着乐。在这里,死亡仿佛是一件趣事,就像儿时玩家家的“装死”一样好玩儿。
这阵势让久经沙场的刘凯和马森也手足无措,目瞪口呆了。它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不,这已远远地出离了人性的范畴和道德的底线。
更让他们不曾预料的事情还在后面。就在马森准备出示证件的当儿,开门的女孩儿却拦住他:“不必了。知道你们是警察了。除了警察,这里禁止男人进出。怎么称呼你们?是叫叔叔呢,还是叫警察同志?”
马森只能公事公办地补上一句:“我姓马,这位是刘警察。”
“张宁华!记住我的名字就行了,她们几个你们随便喊什么都成。”张宁华简直就像是一家之主,“你俩到床边上坐吧。站着说话累人。”
刘凯和马森坐到靠窗子左边的床上。其间,刘凯眉头紧锁,注意力仍集中在张宁华身上。
“你们几个到这边坐!喂,别龇牙咧嘴的,严肃点儿!”张宁华指挥着其他六个女孩儿,分别坐到靠门边的两张床上。她自己则训练有素地两腿叉开,站在地中央,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迎战的姿态。
“潘小娴同学惨遭杀害,你们一点儿都不感到悲痛吗?”马森再也忍不住了,愤怒完全打乱了他的思绪。按惯例,他首先应该对女孩儿们说几句安抚的话,接下来,再询问是否有男人或是男生来找过潘小娴,以及潘小娴有无喜欢的男孩儿。然而,眼前的场景却让他几乎朝着女生们吼了起来。
其他几个女孩儿全低下头吃吃地笑,唯有张宁华昂头看着马森,脸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这有什么好悲伤的?你们还不知道吧,潘小娴是天使,天使不都待在天堂吗!她终于去了她该去的地方,我们为她感到高兴不对吗?”
女孩子们一阵哄笑。
“你们真的就一点儿也不难过?”强压怒火的马森,难以置信地眯眼瞧着张宁华,眉宇间写着一百个不解。
“不难过,半点儿也不难过。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难道这是好事?”
“对我们几个来说,就是好事,对潘小娴也不算坏事。像她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张宁华理直气壮地答道,那情势分明就是在嘲弄马森不解风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活着不如死了好的意思。”
张宁华的回答越来越不着边际,也越来越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这样下去,真不知她还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来。马森决定就此打住。
“哪个床是潘小娴的?”
张宁华抬手朝门边上方指了指:“你们的人已搜查过不知多少遍了。”
马森不想当着她们的面,再去翻看潘小娴的东西。还有,这个宿舍里怪诞的气氛令人窒息。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张宁华又抢了先:“要走吗?”接着她又拿眼望向其他六个女孩儿,“还不起来列队欢送!”
就在马森急于结束调查的当儿,仍坐在床边的刘凯开口问了一个出其不意的问题:“你有男朋友吗?包括喜欢的男生。”
六个已在门口分列两旁的女生,立刻紧张地不约而同地朝着张宁华看去。的确,刘凯这一问话连马森都感到了莫名其妙。
“你是在问我吗?”张宁华措手不及地反问道。
“是在问你。”刘凯很肯定地回答。
张宁华这才唱歌似的答道:“我喜欢的男生、男朋友,恐怕他妈还没生出来!”
女生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刘凯显得特有耐心,他再次将右手伸进裤袋里,而后掏出一张名片,放到宿舍仅有的一张桌子上,好脾气地说:“关于潘小娴,如果你们想起什么,请及时和我们联系。”
没人接他的话茬。
“再见。”刘凯这才站起身。
也没人回应。
但他俩一脚跨出门,背后便传来铿锵有力的歌声:“啊,警察再见!啊,警察再见!啊,警察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遇到这么过分的事,你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你说她们这是怎么了?悲极生乐吗?”一走出宿舍楼,马森便很无奈地说,“那个张宁华简直就是邪恶的化身。你觉得……”
沉吟半晌之后,刘凯才自言自语道:“没错……不可能。五年前,她才多大啊?可是……”
你想到哪儿去了?马森没有明说,但他心里清楚,刘凯把张宁华和“六月花惨案”扯到了一起。这样的联系,也太有失水准了。
刘凯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在手中摆弄了两下,插上耳机,听了几分钟,又放了回去。
“‘六月花惨案’没有报案人,我最早听到的是一个女人在喊……”
又是“六月花惨案”!马森简直恼火透了。潘小娴遇害案就够让人伤脑筋了,少女、中学生、性侵、窒息而死。这样的案子如不能尽快侦破,将在社会和学校引起怎样的恐慌,可想而知。在这节骨眼上,作为专案组组长的刘凯不是把全部心思用在案件的侦破上,满脑子装的还是那桩旧案,实在令人费解。但马森对此却是束手无策,顶头上司大光其火都不起作用,作为后辈的他又能奈何?
马森一言不发地跟在刘凯身后,走下楼来。
传达室的门敞开着,刘凯回头朝马森示意,然后用手碰了碰门板。
听到敲门声,正坐在桌前凝神看着一本学生花名册的韩福梅,慢慢抬起头。也许是太专注的缘故,她居然没有听到两人下楼的脚步声。
“哦,是警察同志。请进吧!”韩福梅如梦初醒般地慢慢站起身,眼里闪着泪光。
“打扰你了!”刘凯说。
她抬手拭了一下眼角:“太悲惨了,不是吗?”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两位警察说,“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不得不从学生花名册上划掉潘小娴的名字。”
“是的,太悲惨了。”马森重复了她的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花名册上,果然,在花名册的下方,潘小娴的名字已被黑蓝笔油涂掉。
韩福梅请刘凯和马森坐到靠墙放着的一张已显旧的绿色珊瑚绒长沙发上,她自己复又坐回到桌前,神色悲凄地看着花名册上被涂改的痕迹。
“你跟这个女孩儿很熟吗?”过了一会儿,刘凯问。
“我是宿舍的管理员,负责处理这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当然,主要是跟女孩子们打交道。”
“你干这一行几年了?”
“到今年年底就六年了。”
“这么说你是位老管理员了。女孩子们好管理吗?”
韩福梅摇摇头:“不太容易管理。现在的女孩子跟我读书时完全不一样了。主要是受不良社会风气的影响。”
“可以想象。”刘凯说。随后,他便进入了正题,“案发那天,在扬水站的小屋里……你一定吓坏了吧?”
“啊,哦,怎么说呢?警察同志,一开始是吓坏了,但发现是潘小娴时,恐惧就被巨大的悲痛代替了。”她的眼圈霍地红了。
“能详细地给我们讲一下事情的经过吗?”
“从哪里说起呢?”她哆嗦了一下,“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发抖。”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请放松心情。”
“就从挖山菜说起吧。那个休息日的下午,我独自来到那片玉米田挖山菜。大概四点多钟时,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就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四下看了看,发现了看山人小屋。于是,我提着菜篮子跑到里面避雨。原以为这雨一会儿就能停,不料,却越下越大,眼看天就要黑了,我只好将菜篮子和挖山菜的铁铲留在小屋里,空着两手冒雨往家里跑去。为了不耽误上班,星期一一大早,我就赶到小屋取山菜和工具,谁知我……我朝小屋一探头……”她的双唇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你是几点到达小屋的?”
“我没看表。”
“那你是几点从家里出发的?”
“大概,大概是五点多钟吧!因为七点之前,我必须到校接班。通常情况下,我休班的当晚,由教导处委派住校老师负责巡视宿舍。”
“你一下就认出了她是潘小娴?”马森问。
“不……不是的。一开……开始,我看到的是衣……衣服,你知道她……她是趴在那……那儿的……我还喊了一声,问是谁,怎么躺在这儿。然后,然后没有听到声音,我才感到事情严重,就弯下腰,伸手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结果,结果她一动不动,身上又冷又硬。我一下明白过来自己面前是一具尸体,明白是出事了,出大……大事了……于是,我撒腿就跑……”
刘凯“哦”了一声,紧接着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认出她是潘小娴的?”
“这……应该就是推她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脸。”
“你用手机报案时是几点钟?”
“我一跑出玉米田,就在马路边掏出手机,给公安局报了案。那会儿应该也就是六点多钟吧。”
“也就是说,你是六点钟左右发现尸体的?”
“可能就是这个钟点。”
说完这些,她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般,不由长舒一口气,紧接着又是愁眉紧锁:“也许……也许我早去一步,她就不会死了……”韩女士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刘凯安慰她说,“碰上了这样的事情,你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也会很紧张,所以,等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如果想起什么,请及时和我们联系。”
韩福梅站起身,泪眼迷离地接过刘凯递给她的名片。
“你想起什么,打名片上的任何一个手机号码都可以。”一直在埋头作笔录的马森收起笔和本,补充说。
“我会的,我会的。”韩福梅连声地说。
“韩女士实在不适合做管理员。”走出宿舍楼,马森颇为同情地说,“她太柔弱,又太多愁善感。想想她要面对的那群女生,真让人替她担心。”
刘凯没有吱声。他在想别的事情。只见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万火急地说:“时间还来得及,我得去办一件急事。”说着,他就两腿生风地走了,将马森甩在了身后。
深夜十一点多,马森从专案组回到老屋时,屋里仍黑着灯。不用问,刘凯还没回来。这情形真让马森心里五味杂陈。
马森用电热壶烧了一壶开水,给自己泡了一杯大麦茶,坐到桌前慢慢喝着。想到奔波、忙碌的一天过去,案件的侦破却毫无进展,他感到了说不出的焦灼和茫然。
院子里响起开门声。
灯光下,刘凯的脸上覆盖着厚厚的乌云,那情形仿佛让人踹了一脚般垂头丧气。
一时间,马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于是,他边找杯子给刘凯泡茶边问:“你晚饭在哪儿吃的?”
“我还没吃呢。厨房的柜子里有方便面,帮我泡一碗吧。”刘凯疲惫地说。
马森从厨房端来泡好的方便面,却见刘凯已坐在桌前睡着了。他不禁为老搭档担心起来:他到底去了哪儿?他像是累坏了。唉,固执己见真是害死人啊!
马森还是把刘凯叫醒了。在刘凯狼吞虎咽地吃着方便面的当儿,马森也做出了还是绕开“你去哪儿了”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的决定,收拾完碗筷,马森把大麦茶推到刘凯面前,欠身想离开,刘凯却叫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去了哪儿?”不等马森说什么,他接着又说,“我去了前村,也就是张宁华家,见了她父亲。”
“怎么,你真的怀疑她……”马森索性又坐了回去。
“我原以为她的父母……她三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带她去了东北,在那里的学校她打架成性,母亲只好又把她送回父亲所在的前村……不过……”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了,话锋一转,“明天我们要去小桥村。不能再耽搁了。出事当天,县局派人去过潘小娴家,家里锁着门,又不便让邻居通知。”
“听说那条路很难走。”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