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婷走后第三天,哥来镇上找我,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头发也新理过了,还背了个鼓囊囊的背包。与这身出发的行头不相配的是,哥一脸的焦躁与不安。
我问他这是要去哪里,他不说话,只把手插进裤兜里,专心踢一颗地上的石子。
踢了一会,他抬起头来,一脸颓废地说:算了,还是别去了,我早就说过,我哪里都不去。
我已猜到了他要去哪里,果然不出我所料,爱情的力量真的唤起了哥的勇气。
不就是没路费吗?干嘛不明说?又不是第一次找我拿钱。
不光是这个原因。哥又开始踢石子。
不管怎样,哥接下了我给他的路费,背着背包上路了。
过了两三天,哥又出现在我面前,还是之前的那身打扮,一见之下,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呢。
原来,哥那天根本就没走成,他在汽车站坐了大半天,最终还是垂着脑袋回家去了。问他原因,他说他还没准备好。
这点起码的勇气都没有,我要是她,我就瞧不起你。
什么勇气不勇气的?你知道个屁!哥脸色更阴沉了:有些事情,你根本不知道,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不知道就不要乱发言。
那你告诉我呀!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哥转过脸去,等他终于转回来时,已经平静了。
好吧,我去。他轻声说。
为了防止他第三次整装待发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跟他一起去了车站,目送他的汽车缓缓开了出去。他笔直地坐在里面,没有朝我望一眼。
一个月后才得到哥的音讯,他说他在亚婷那边找到了工作,三个月后,又有讯来,叫母亲去帮他打听好民政局登记结婚的手续,看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他们准备春节回家时顺便把结婚证拿了。
母亲兴冲冲来到镇上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激动得结结巴巴,直喘粗气:快,快带我去民政局。
我提醒母亲,这进展会不会太快了。母亲不耐烦地打断我:怕什么!你哥是个男人,又没有万贯家财,不管怎样都轮不到他吃亏。
可想而知,除了去民政局打听结婚事宜,母亲还悄悄向我提出了借钱。
不是要你现在就给我,是要你放在心上,准备着,一旦我要用……
我打断了她,我看到心欣就要进来了。
我开始盘算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岳父那里搞到一小笔钱,送给母亲给哥筹办婚礼。这可不是件容易事。
离春节还差两三天,一对准新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两人是先去了亚婷家,拿了她的户口簿,然后才回家卸下行李的。将近中午,两人手挽手面带喜色地出现在我面前。睡了个大懒觉!哥心满意足地说到睡懒觉时,不由自主地紧搂了下亚婷,似乎在提醒我,他们是一起睡的懒觉。看来不等拿结婚证,他们已然是夫妻了。
哥变化很大,身上的衣服鞋袜都换过了,他本来长得就好,装扮一新过后,简直仪表堂堂。举止作派也变了,无论站着还是坐着,一只手总是长了眼睛似的朝亚婷伸过去,亚婷更不用说,恨不得缩成细细一根钻进哥的衣襟里。我想起自己的心病,哪里还有什么尖利的眼神呢?不禁开始审问自己,到底是我心理阴暗,还是潜意识里在嫉妒哥?谁都看得出来,亚婷的姿色比心欣高出一大截。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现在回去,家里也没现成的,我提议我们四个人,哥和亚婷,我和心欣,一起去吃火锅。
我和心欣坐一侧,哥和亚婷面朝我们坐另一侧,哥不停地给亚婷涮这涮那,弄得我怪不自在的,不管是在家里吃饭,还是在外面,我很少像哥这样照顾心欣。正想着是不是也要效仿一下,突然啪地一声,亚婷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横眉立目地瞪着哥:跟你说过我不吃花椒不吃花椒,偏要把那些花椒搞到我碗里来!
就是它就是它!相亲那天我看到过的眼神又回来了!尖利,阴冷,还有点疯狂。不过是一粒小小的花椒,也值得如此大发雷霆?
哥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好脾气,忙不迭地说:好好好,给我给我,我喜欢吃花椒。哥要拿走她面前的碗,她一把抢过来,砰地顿在哥面前:你吃你吃,都给你吃,吃成个猪头!饭粒子和汤水飞溅出来,洒了哥一身,哥却呵呵笑着喊:服务员,给换个碗。
心欣不动声色地扫了我一眼,我赶紧垂下眼皮。我没想到哥是这种口味。
气氛从此就有点变了,亚婷几乎再没吃一口,偶尔拿起筷子,神经质地在火锅里戳来戳去,拿出来却是空筷子。我想帮她一下,哥却冲我又是眨眼睛又是摆头。总算平安吃完,我去结帐,冷不防哥一个踉跄从我身后窜了出去,不等他站稳,亚婷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让你磨唧!一到付帐的时候你就磨唧!
我赶紧拉住哥,几步走在他前面。心欣说:嫂子这是什么话?到我们家来了,怎么会要哥付帐呢?晚上还要请你们到家里去,正式招待两位稀客呢。
亚婷没理心欣,快步跑到收银台前,刹那间,四个人在收银台前打群架般胡乱拉扯起来,最后还是店老板出面,平息了这场小小的动乱。
单最终是我买的。回头一看,哥脸红红的,不知道是被火锅烤出来的,还是被亚婷急出来的,反正不是生气生出来的,因为他接下来做了一个动作,把我们弄得目瞪口呆,他居然当着我们的面,柔情蜜意地亲了一下亚婷的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对,下回我就知道了。我赶紧别过脸去,哥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活宝了?
分手前,哥把我拉到一边说:晚上回来一趟吧,有点事情要跟你商量。我猜不外乎是钱的问题,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有资格警告他:回来可以,但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当众亲嘴。
我故意很晚才到家,我希望我到家的时候亚婷已经睡了,我实在不喜欢看到哥和亚婷卿卿我我的样子。
我错了,亚婷还没睡,两人正搂坐着看电视呢,见我过来,哥强行从亚婷身上抽回胳膊,问我要不要喝茶。亚婷说:你快点跟他说吧,他一会儿还要回去呢。
这阵势更像是要借钱,而且是亚婷叫他来借的。哥拉着我往门外走。我们出来时,母亲扫了我们一眼,看样子,母亲也知道我和哥即将开始的谈话内容。
是关于房子的事情。哥这样开口。
这倒是我没想过的,房子会有什么问题呢?
这房子马上就要登记产权了,因为你的户口还在家里,所以你要么把户口迁出去,要么声明你不要这个房子。
我望着哥,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觉得你最好是写个声明,户口迁出去的话,你名下的田也得拿出去,不合算。
我写什么声明?声明什么?
声明你不要这个房子,产权证上也不加你的名字。
我本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经他这么一提,倒醒悟过来,这房子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呢?盖房子的钱是我出的,装修房子的材料是我用给人做上门女婿换来的,倒是哥,他才跟这房子没关系呢,他一分钱都没出过,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半分钱,连他的擦屁股纸都是我买给他的。我结结巴巴表达了这个意思,哥低下头,过了一会才说:我那时虽然没有赚钱,但我不是在家里种田吗?我们那时是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的结构。
你整天躲在家里看书,田里的事都是妈在做。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她那是气话。他居然笑起来了:怎么可能是她一个人做的呢?我只是没她主动罢了。问题不在我有没有种田,问题在于你现在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人口普查时你在那边登记,将来你的孩子也要从那边的姓。
妈知道你在跟我说这个吧?
哥刚一点头,我的眼泪就涌了上来,但我拼命忍住,不让它往下掉。这一刻,我好像才体会到,我是真的被母亲扔出去了,她的怀抱太小,抱不下两个,所以只好扔出去一个,好让怀里那一个抱得宽松一点,舒服一点。
哥进去了,我站在院子里,浑身发麻,两腿发酸。
母亲走了过来,用她温暖而粗糙的手拉着我的手。
你就依了他吧,反正你现在比他好过,你要是不写这个声明,亚婷可能就不会跟他结这个婚了。
原来是亚婷的主意,她算老几,还没正式结婚呢,就想到了家产。我再次想到第一次见她时的眼神,突然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霸道,小气,蛮不讲理,原来这就是她的本质。
也别怪她,你哥除了这个房子还有啥?如果连房子也不归他,怕真的没人上门了。
万一我离婚了呢?我回来住哪?
母亲吓得一把扔掉我的手:你不会……你是开玩笑的,对吧?
哥再次走出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声明什么的,只是表面文章,就算你写了那个声明,房子终归还是有你一半,你可以按你的喜好在这里布置一间房,你这一辈子,随时可以回来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你有孩子了,也给你的孩子布置一间房。总之,不管表面上做什么文章,这房子它都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这一点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母亲赶紧附合:是啊是啊,你先帮他把眼下的事敷衍过去。
我苦笑一下,母亲未必不知道,一旦签了字,就不是敷衍,而是铁板钉钉了。我也想跟哥说,把你刚才的说法写下来,把你提到的那间属于我的房间写下来,跟我一样写个声明,让我拿在手里。但转脸一看母亲的眼泪,又忍住没说。
说是我的声明,其实我只是签了个名字而已,哥跑进屋去,拿来一张纸,自愿放弃产权的声明早已帮我写好,只等我签上名字了。
我问亚婷:这是你的笔迹吧?
亚婷笑着去打哥:就是你!非要我写。
其实我很想看看,如果我坚持不写这个声明,亚婷会不会真的拂袖而去,但我没这个胆量,我怕哥会因此跟我翻脸,断绝兄弟关系,也担心母亲会因此抱怨我,认为是我的自私妨碍了我们家的香火……怎么能因为一已之私,糟蹋了我们家难得的走上欣欣向荣局面的大好机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