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心
山口响起了嘀嘀嘀的小车喇叭声时,白果从田里抬起头来。对了,就是他吧,凌霄花的老公——枳实,最近从广东打工发财回来了。不一会儿,人高马大的枳实站在地头,昂首挺胸,踌躇满志,有点暴发户的那种意气风发。
枳实咄咄逼人的气息如热浪扑面而来,让人躲都躲不及了,他先是捎信要求登门拜访,这不,今天又跑到地头来了。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夸张地让人捎信带话,因为他就住在离自家土屋只有一里远的山腰上,去年新盖的房子,为此凌霄花请求帮忙,他还出过力奉献过汗水,农村至今还是这个风俗习惯,谁家有红白喜事乡亲们都要去帮几个义工的。白果低头正在收割稻谷,其实不想抬头,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了枳实,西装革履,锃亮的皮鞋与滴在稻草上的汗水交相辉映,还有那副表情,很得意飞黄腾达的样子,却又为自己那么紧张好像是在做贼似的暗自好笑——小人得志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白果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枳实走到他身边来了,白果直起身子,边擦汗边抬起头来,装出意外地惊喜,“啊呀,我们的大款回来了,难怪今天是个大好晴天了。”
这是个稻浪翻滚的秋天,早上醒来,你嗅到的是四野弥漫着果实气息,从天空到地面,到处呈现出一片丰收景象。小松鼠在枯叶里穿梭忙着收藏过冬的果实,偶尔从树洞里露出灰溜溜的脑袋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田野上的人们,即使此时偷了种子,农民仿佛也很乐意。白果每次出门都要戴上大草帽,肩上搭一条又长又红的毛巾,腰间别着那个他从部队带回家的军用水壶。
实际上,这稻谷是赔本货,因为除去农药、化肥和种子的钱,便没有一点赚头,工夫算是白白地搭进去了,农民常常感叹道,亏就亏吧,不种田又能干什么呢?枳实就是在这样的叹息声中第一个离开山村的。
秋天,气候干燥,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过雨,油菜苗在土地里艰难地生长,妻子桃花在山坳一块地里浇水,她已经在家里骂了村干部一遍又一遍了,因为饮水解困工程安装的灌溉系统完全失灵了,这也不是一个村两个村的问题,更不是他一家的问题,骂有什么用呢?
桃花昨天请村干部吃饭,说是想批一块宅基地,也像枳实家一样盖上楼房,被村干部拒绝了。今天就在路上翻脸骂村干部,因为得罪的人太多,有时候她不便去的地方,就让白果去。村小学就是不便去的地方,明明是自家的孩子在学校淘气打架了,老师让她儿子站小队,她偏偏跑到学校去找老师讨个公道。老师气得不行了,告诉她是为了她儿子好,为了她儿子将来成才。她硬要老师当着校长的面赔礼道歉。还有村头商店里打出买西瓜送扇子的促销广告,因为截止时间已到,房产公司印的那种带地产广告的纸折扇也已经送完了,没法再送,她偏偏要商店兑现承诺。人家解释说,送的这种纸扇其实也是哄小孩的,根本不能用,起个广告作用,可她一定要与商店较劲,还推倒了广告牌,差点砸着商店门口乘凉的老头子,商店主人说,若是砸着老头,祸就闯大了。她则说谁立的广告牌谁负责,与她无关。
“你总得有点修养。”白果说。
“人善被人欺,你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哟?”
他还没有提她跟石南叶吵架的事。石南叶是镇上的农技员,好心好意给每家每户送优质稻种,说好了免费送,国家补助。可她偏不要,说那是骗人的,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还跟石南叶吵架,抓扯时将种子袋弄破了,撒了一地,便宜了一大群鸡。石南叶就送了她一个绰号——纠结婆。
其实优质种子没有问题,别人都接收了,而且都丰收了。桃花倒是几天睡不着觉,跑到镇农技站找石南叶扯皮,还骂人。村长捎信回来让白果去镇上接人,还警告他要管一管自己的婆娘,不然就把村里的脸面丢尽了。
不过白果最不开心的事就是黑豹子突然失踪了,那是一只高大威猛的猎狗,老是在田野里跟白果做伴,已三天不见踪影了,白果担心会不会是被人偷去卖掉,或者被猎人误伤了。
前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面黑豹子嘴里叼着一只小白兔,当他欣喜若狂的时候,黑豹子径直走到隔壁王寡妇家里去了,而且他喊它的时候,它根本不认识他似的甚至流露出蔑视的眼神,它似乎身披红绸,兴高采烈,王寡妇家的白花狗就站在大门口搔首弄姿地迎接它。他叫道,你……他想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怎么这么快就背叛了我,但是他的嗓子就像沾满石灰,开不了口,只听到身后好像有许多人在莫名其妙地嘲笑他。
白果放工回家后,几次贴着墙听到王寡妇家里似乎有黑豹子快乐的窃窃私语,以至于桃花骂他是不是发情了,或者变态了,还说想翻过墙去就翻过去,她就当没有看见,谁也不知道。他坐在院子里听到王寡妇家欢乐的笑声,甚至很羡慕,但瞬间就打消了这念头,他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一点不正常了。
当年,白果当兵第三年首次回家探亲,亲戚就给他介绍了现在的老婆桃花。从那时起,他开始用过日子的口吻说话了,也算是桃花教给他的。军人回乡探亲的时间很短暂,农村人就来得直爽,媒人说,你要是看上了她,明天就带她到县城里去玩一玩。虽然正是插秧的农忙时节,父亲特地答应了。他本来推辞了一番的,母亲说,果伢,你都大了,再说这时间不等人,后天你就要回部队了,就陪这女孩进一次城,你们也好互相了解一下。他就答应了。本来他与她约好一同到镇上去搭车,但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她说,反正是一天的时间,我们就走小路吧。这小路穿越野人谷是最近的。时值盛夏,野人谷里百花齐放、野草疯狂生长。他俩走着走着大汗淋漓,先是他脱得只剩下背心,后来索性背心也脱了。她害羞得像一只小鹿,衣服湿得贴在细皮嫩肉上,浑身上下一览无余。有几次上山的时候,他伸手去拉她,就有意无意地碰到了她生动活泼的地方,他就心跳不止。在下山冈的时候,她先下,他在后面拉着她,可是因为手出汗,滑脱了,他连同她一起从三米高的地方跌落下去了,两人抱着一直滚球似的滚到了沟底,那种想法也随着肉体鲜活的引导滚滚而来,激情澎湃。
后来他觉得这可能是她事先设计的一个阴谋,事已至此,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无可奈何,有时甚至暗暗谴责她的卑鄙,同时也暗暗敬佩她的心计。
黑豹子是桃花有一次到山上去烧炭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它还是只丑陋的比小鸡高不了多少的黑狗,那个烧炭主人家的母狗一窝产了四只,像扔小鸡一样地四处乱扔。桃花听说养狗发家致富,于是走哪里就带它到哪里,最起码干农活时它可以给自己做个伴,黑夜的时候它可以给自己壮壮胆。她原来打算养到一定的时候,卖给做狗肉火锅的老板,后来日久生情,也就养起来了,如今完全发育成熟了,每次跑出去一两天就回来了,从来没有像这次出走了这么长时间。
黑豹子跟着桃花形影不离,她走亲戚它跟着;她赶集,它走在前面;她干农活时,它就坐在田间地头;偶尔也一溜烟地跑得无影无踪。有次她出于好奇看看它在干些什么,她跟在它屁股后面翻过一个田埂,她看见在光天化日之下,它骑在一只花狗的身上,威武勇猛,回头看到她时,它更加兴奋,仿佛告诉她,它有多么的快乐。坐在田埂上看热闹的王寡妇说,桃花,有啥不放心的,快回去挖地吧。她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低头退缩回到田里。
晚上,白果进家门就闻到了兔子肉的香味,他兴奋地问,“是不是黑豹子叼回来的?”
“是凌霄花送来的。”桃花低头烧菜,也不理会他。
“还没有黑豹子的消息吧。”白果又问。
“肯定已经死了。”桃花说,口气俨然自己无所谓,很平淡的样子,她还补充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也可能到外面去找母狗消遣快活去了。
不过,白果不想对她说枳实回来的事,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他说,“嘿,枳实回来了。”
其实桃花早就知道枳实回来了。
“我怎么没有听说呢。”她佯装镇定地说。
“枳实刚才到地里找过我,请你到他家去帮几天,收拾收拾东西。我就答应了。”
“凌霄花不是在家吗?没长手呀!”桃花有些阴阳怪气地挖苦道。
“既然你不愿意去,我就跟他讲,说你有事去不了。”白果说。
“既然你答应人家了,你就去吧,我看也没有必要绕弯子了。”她将洗脸水放在他手上,还倒了一大杯茶放在桌子上,几年如一日,她都是如此做的。她说,“你想去看看凌霄花,你就去吧,听说她要跟男人一道去广东了呢,恐怕以后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呢?”
“你想去看枳实就直说,我明天不去,你去吧。”白果将洗了一半的手缩回来,干脆不洗了,也不吃饭了,他拿着毛巾走进洗澡间,说,“忘记跟你讲,枳实请我吃晚饭,我先洗澡,然后再去,你们自己吃吧。”
白果打着手电筒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山野月光如水,晚风阵阵,他的脚步也轻盈了许多,刚才的不愉快抛在脑后,他想起枳实走了的这几年,他给枳实家该有多大的帮助啊。他本来不想走进枳实家里的生活,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让他不知不觉地卷进去了。如果他不讲出来,别人是不知道的。
枳实穷得缴纳不起农业税的时候,收上缴的来到村里,枳实借遍了几乎所有的亲戚和熟人,还是不够缴税,于是乎干脆破罐子破摔,他成了不可救药的后进分子,只得每天进学习班,学习先进思想。那一天夜里,天下着瓢泼大雨,他翻院墙跑了,自此杳无音信。
枳实走后,凌霄花带着一个未满月的孩子留在家乡,对于一个农家妇女来说,这是一个极大的考验,每天她将孩子用一个布兜背在身后,洗衣做饭、割草放牛、割麦插秧,一点也不比男人含糊。
他们的房子是多年前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盖起来的土坯茅房,阴暗潮湿,虽然枳实承诺挣了大钱就盖三层的洋房,可是凌霄花只当作笑话并且一笑了之,没有抱怨,也没有抱什么希望。好在山里住着一个河南来的侉子,平日里以砍树为生,从大山深处将树木砍下再扛到小镇上,有的是力气。侉子是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的人,每天扛树到镇上回来的时候,将钱买了酒菜然后到凌霄花家里借锅下饭,一吃一喝然后嘴巴一抹就走了。借此机会家里的很多重农活都唤侉子来做了,虽然村子里很多闲言碎语,说得有板有眼的,传得很神秘,像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一次白果在割麦的间隙在柽树下小憩的时候,王寡妇说,她夜里听到霄花叫床,那杀猪似的嚎叫,绝对是河南侉子才能有的本领。刘老根则打情骂俏地回敬说,好像侉子跟你王寡妇有一手似的,不然你怎么知道河南侉子厉害呢?白果见他们说得太露骨了,就笑着说,你们都是没有做累,说人家闲话干什么,不道德的。刘老根先反驳,你白果也要注意啊,人家已经在说你的闲话呢,说你三天两头地往凌霄花家跑,是不是她男人不在家,你去吃豆腐。王寡妇也嘿嘿地笑着说,那凌霄花的奶子肯定比桃花的要大,我听桃花说过好几次呢。白果吓得赶紧起来跑到田里干活,只听见背后哗哗啦啦的一片哄笑。
正说着,突然那边传来狼一样的嚎叫,快,快,快——我的孩子被狼叼走了。大家抬头远远地望见一只黑狼咬着一个小孩向山上跑。白果抬头一看,吓出一身冷汗,这光天化日之下,真的有狼。白果一个箭步冲到山口将狼逼到田畈。因为他知道,田畈里的人多,这样狼就没有了退路。果然不出所料,东边来了一拨扛锄头的人,西边来了一拨持棍棒的人,狼见大势已去,扔下孩子,一溜烟地从人群缝隙里钻出跑了。白果抱着孩子一看,孩子还在傻笑,幸亏没有伤着。众人扶起昏倒的凌霄花,将孩子交到她的手上。众人推选白果送她们母女回家,白果抱着孩子,牵着凌霄花一步一步地走在田野上,晚风阵阵,虫鸟低鸣,听到的只有脚步声。
桃花说,“霄花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你明天帮她犁一下地吧,她求过我,我也答应了。”
“不。”
“你这人怎么忒自私呢,这犁田的事是女人干的么?”桃花说。
“我不。”白果说,“别人说闲话。”
“这农忙能等时间么?”桃花说,“我不怕,你还怕什么,明天赶快去,我已经跟她讲好了。”
“要去,就你去。”
“我明天邀了小妹到娘家去帮忙,这说是帮忙,其实是给我小弟说亲,让他们见过面,如果顺利,我就留她住一晚上,如果她看不上小弟,我立马就回来。”桃花说,“你三天两头地向霄花家跑,怎么今日就怕人家说了,这邻里邻居的,帮个忙也是应该的。明天你一定得去,要不,你带上刘老根,让他给你当电灯泡吧。”
白果邀请了刘老根,他是犁田的高手,白果就挑肥到田里。霄花一大早就到商店称肉打酒了,还一人给了一包烟,这是农村待帮工的规矩,她虽然没有钱,但是可以在商店里赊欠,到腊月再还,这也是农村的习俗。
白果低头干活,他想起了点点滴滴,桃花有时候开玩笑,尤其是在夜深人静,她故意引导他说对霄花的感受,一般分三步:第一部:开始感叹没男人的女人有多难;第二步:你觉得霄花怎样;第三步:你有那种想法没有?白果总是会一步一步地上钩,而且步步惊心,她开始握住他的手,然后用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乳房,问道,“你说霄花的这,比我大些,还是小些?”
“我不知道?”白果无所谓地说,“我也没有摸过,怎么知道呢。”
“那你猜猜看。”
“猜不着。”
“你喜欢大的还是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