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新奇从超市一出来,就撞见了一场西北风,此时正是这个城市西北风猖狂的季节,深秋时分,太阳没有了暖意,寒凉冰冷的风,四处飘零的落叶有点像孤魂野鬼,不知归途。华联超市的广播里不断重复着一些优惠商品的价格。鲁新奇提着满满的两个大包走出超市,广播的声音越来越远。
街上的人很少。这是条商业街,有高档服装店、品味咖啡馆、婚纱影楼、精品屋,一家连着一家,若是盛夏时节,这里的夜晚繁华如昼。而此刻,只有一片阑珊的灯火。
鲁新奇走出商业街,看到一家烟酒店,才想起,自己忘记买烟了。烟酒店的老板叼着个小烟斗正在打游戏,鲁新奇走进去说了声:“老板,给我拿条红塔山。”
老板半天才从电脑前挪过来。他极不情愿从游戏中回到现实。鲁新奇给钱拿烟,正要推门出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老妇人推门进来。
“老板,可怜可怜我吧……”
老板立刻冲到前台,连推带搡地把老妇人挡到门外,嘴里骂骂咧咧地嚷着:“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啊,说不定你比我还有钱……”
鲁新奇跟着出来了。他看手上有几块零钱,就顺手给了老妇人。
老妇人不停地道谢。
鲁新奇没有再理会。他不觉得给几块零钱有多大的快乐和宽慰,他只是觉得那老妇人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乞讨。
天色越发暗淡,玻璃橱窗亮起了各色的灯饰。鲁新奇缩了缩脖子,如果不是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他真想抽一支烟,他没有烟瘾,但长时间不说话,他会觉得嘴巴有些寂寞。
新婚的时候,他嘴巴总是闲不住,总想亲吻颖的小嘴唇,慢慢的,他的嘴巴就闲下了,结婚八年了,哪有天天如胶似漆的,那样的甜蜜的光景只是几个月。不管男女,都喜新厌旧,都会厌倦。就像你再喜欢吃红烧狮子头,如果天天吃,吃不了一个月就会腻了。如今颖去了法国,要在那里待一年,他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他和颖常打越洋电话,偶尔会视频一下。
一年365天,掐着指头数数也不长。
朋友们都希望鲁新奇趁着老婆不在潇洒一下,鲁新奇有点自嘲地说,颖在的时候,他有贼心没贼胆,颖出国后,贼却忽然没了。鲁新奇才35岁,当他说“贼没了”的瞬间,他想,“贼”代表着年轻吧,也许他开始老了,他开始怕麻烦了。
颖对他好像格外地放心,从不突然打电话,突然查岗。鲁新奇也一样。他们的婚姻进入了相安无事的阶段。
鲁新奇走到住处的时候,天完全黑了。
小区保安很热心地招呼他:“鲁老师回来了……”
鲁新奇提高嗓门应了一声。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今天只说了三句话,在超市交钱的时候,收银员问他有没有八毛的零钱,他翻开钱包找了半天,说了句没有。还有买烟的时候说了一句,现在是第三句话。
进了楼道,鲁新奇跺了跺脚上的灰尘,进了电梯,鲁新奇放下包,轻轻地按了下10楼,电梯里就他一个,直到家门口,也没遇见一个人,邻居们都在吃饭看电视了。鲁新奇摸了半天才找到钥匙,好不容易打开门,这个锁子和钥匙总是有些拧着,每次开门都不是很顺,换锁太麻烦,还是凑合着用吧。基本上每天只开一次门。他通常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七点回来。他现在喜欢待在有人的地方,比如办公室,比如商场。他下午两点多去的超市,天黑了才回来,他现在喜欢热闹,喜欢喧哗,哪怕他只是个旁观者。
鲁新奇打开灯,放下重重的两个包,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坐下来换鞋。穿好拖鞋,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妻子颖的照片。
那相片是颖走的时候放的,鲁新奇很少看。但也没有拿开。相片上的颖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那还是她婚前的相片,她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熊,坐在草坪上傻笑。那时候她刚研究生毕业,正在和鲁新奇热恋。他们常常骑着单车在校园里转啊转,有时候靠着硕大的梧桐树说笑、打闹、亲吻,颖的小拳头砸过来,他总是嘿嘿地笑着说打一拳吻一下,颖总会嘟着嘴巴说讨厌,他总是忍不住凑过去咬她的嘴。
如果这个世上有爱情,那么他和颖算是爱情吧。
今天是周末,颖也没有打电话来。她在实验室?还是在上课?鲁新奇一算,她才走了三个月,像是走了好几年的样子。
鲁新奇想喝口水,拿了杯子,里面空空如也,他放下水杯,去厨房烧水,一个人的生活,厨房也格外清净,水在烧,鲁新奇一直站在火边,他等着水开。他常常忘关煤气,关门,关电视。颖每次电话里都会提醒他,记得关好门窗,记得关煤气,记得刷碗,对他倒不是特别上心。
偶尔颖会说:“新奇,很寂寞吧,如果很孤独就去找朋友吧!”
有时候颖会调皮地说:“新奇,回去我们就怀宝宝吧!”颖这么一说,鲁新奇就会很想念颖,夜里就想搂着她睡觉。
颖在的时候,他们经常吵架,头几年是为了你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你吵,接着又因为吃饭口味不同,总之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吵起来,那时候鲁新奇常常恨不得用书堵住颖的嘴,现在他却很想念她的唠叨。
水开了,鲁新奇泡了杯铁观音,又热了一下中午吃剩的米饭和菜,开了一瓶啤酒,这就算晚餐了。
家里很安静也很整洁。
这个三房两厅的130多平米的房子,鲁新奇真正活动的空间很小。两个卧室他几乎不去,除非拿换洗的衣物,他才进去。他现在住书房的小床,书房里也没有传说中乱七八糟,相对而言有些杂,但很有秩序。
鲁新奇喝完啤酒,收拾好餐桌,点了一支烟,烟盒里只剩下三支烟了,还好刚才又买了,不然半夜醒来真不知干什么。鲁新奇站在厨房抽烟,他开着窗户,过去因为烟味的事,颖没少和他唠叨,后来颖说,以后你要抽烟就去厨房,开着窗户关上门,那样我就闻不到。他同意了,每次就去厨房抽烟,烟味散不尽,可以用抽油烟机抽抽。
外面风大,烟味散得快。窗外霓虹灯闪烁不停,鲁新奇看着各色灯光,大家都在吃晚饭吧,他想着,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也不是难过,现在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出了厨房,他这才听见手机响了。
周末全天,这是唯一的一个电话,往日周末,一些朋友同事都会打进一些电话,有时候母亲也会打电话。母亲的电话总是有些唠叨,她每次都会把话题引到孩子的问题上。
“不生孩子出什么国?”母亲一直不赞同颖出国做什么访问学者,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生孩子更重要的事,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趁我腿脚还方便,老骨头还有些力气,你们赶紧生,生下来,你们爱怎么忙就怎么忙,我来带孩子。
每次一聊到这个话题,鲁新奇会默不作声。他理解母亲,也理解颖,他们有不同的立场,而他不能偏向任何一个立场。母亲的话有道理,而颖去进修对她的事业有帮助。鲁新奇每次会安慰母亲:“妈,面包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
老太太每次都很无奈地挂了电话。
母亲在郊区,鲁新奇基本上一个月去一次。每次去住上两三天再回来。每次去,母亲都恨不得把所有的好吃的填进他的胃里,在母亲看来只有120斤的儿子太瘦了。为了哄老人开心,鲁新奇总是大口地吃,有时候都吃撑。
给大学生上课相对是比较轻松的,就是科研压力比较大。鲁新奇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电话还在响,鲁新奇在大衣口袋里找到了手机。
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接。他现在怕麻烦,这可能是逐渐老去的症状,他甚至有些想被世间遗忘,也许一个人生活久了,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不想社交,不想找朋友倾诉,不想和不相干的人有些细微的牵连。他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常常在三尺讲台上,他面对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会陷入深思,他不知道他到底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但是,听他课的学生从来没有减少过,大家都希望听真话。他从来不对学生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这大概就是学生喜欢他的原因。
电话还在响。铃声有些顽强。
鲁新奇轻轻地按下接听键。
“喂,是……鲁先生吗?”
显然是个女的,她声音婉转,略带醉态。
“是的,你是?”
“我想……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不过不要……紧,我刚在手机里……发现一个陌生的名字,就打……过来了?”女子说话结结巴巴的,估计她可能喝了不少酒。
“是,有什么事吗?”鲁新奇的声音略显紧张和不友好。
“等一下……我……去喝……口水!”女子忽然放下电话,过了半天才回来。
“喂,你还在吗?我刚刚喝了一杯解酒茶,又去了卫生间,不好意思……”女子的口齿清晰了许多。
“嗯,还在,请问你找我有事吗?”鲁新奇警惕地问。
“你别紧张,也别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第一我不问你借钱的,知道吗,有一次我爸突然晕倒,医院要紧急做手术,可是我卡上的钱不够,我就挨着个地给我的朋友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凑钱,当时还差8000块,我借了整整一上午,总算凑够了。但那8000块钱不是很多人借给我的,而是一个人,有人说,当你在借钱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的朋友是那样的少。哎别说朋友不借钱了,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见得会把钱借给你,后来我常常给我周围的人说,如果你想考验你的友情是否真实,那就去问他借钱吧。对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哪里了,嗯,想起来了,你的声音很像我当初要借钱的那些朋友的声音,他们一听说我要借钱,都变得吞吞吐吐,就像嘴巴里含了两个话梅糖。他们天天和我混在一天,一听说我爸爸紧急动手术,都变得有事了,一个个借口满天飞,我当时那叫一个绝望。后来总算有一个人将我解救于水火之中,那个人后来成了我的男朋友。说实话,要不是他在危难之中借我钱,我爸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鲁新奇被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打动了。
这女的是谁,他什么时候和她认识的,什么时候留的电话,不过,他知道,他不需要问这些。她此刻就是想借助他的耳朵倾诉一下,没有别的。
“你喝酒了吗?”鲁新奇问。
“嗯!”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一下,轻轻咳了一声。
“我喝酒了,我一个人刚刚喝了一瓶半斤的二锅头,才发现我还有点酒量。本来我是想喝完酒倒头就睡的,可没想到喝完后,一点都不想睡,说真的我现在只想睡觉,睡觉,然后等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没有我想的那么糟……”
“你遇到什么事了?”鲁新奇问,他本来想打开电脑看一下颖有没有留言,有时候颖不打电话,她会发邮件或者在MSN上留言。现在接了这个电话,他估计一时半会挂不了。
“我很想去人多的地方喝酒,比如酒吧里,可说真的,我怕我醉酒后很邋遢,听说女人醉酒后会哭闹,谩骂,甚至在地上打滚什么的,我觉得那样不好。那不是什么淑女形象。有一天晚上,我打车回家,出租车师傅和我闲侃,他说:‘你们女的千万别在外面喝醉,他说他曾经拉过几个喝醉的女人,她们喝醉了真是惨不忍睹,哭闹呕吐都是小事,有的衣衫不整,有的小便失禁,如果身边没个人,那很危险。’我当时听了就想,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在外面喝醉。人喝醉了怎么都那德性呢。现在才觉得,也许是心里苦吧。喂,鲁先生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放心,今晚我的耳朵借给你用!”鲁新奇说着在裤兜里摸出烟盒,他的眼睛在找打火机。
电话那边的女子笑了两声,又哭了:“你真是好人,知道吗,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笑了。我再不说说心里话,我可能就疯了。没有人理解我,他们都觉得我是庸人自扰。”
女子忽然不说话了,鲁新奇听到她深吸了口气,她又伤心了。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灯,其他地方都是昏暗的。鲁新奇和女子同时陷入了沉默。鲁新奇在大衣兜里摸到打火机,把手里的烟点着,轻轻吸了一口,他感觉到了女子的悲伤,他的心也有些低落。这个世界变化很快,人人都比过去更加喜新厌旧,那些喜欢怀旧和追寻永恒的人注定会败下阵来。毫无疑问,电话那头的女人,肯定是有很多的梦想被现实击碎了。
“你……吃饭了吗?”女人慢慢吐出一句话,鲁新奇听见她清了清嗓子,她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我吃过了,还喝了一小罐啤酒。”鲁新奇说着又吸了一口烟,周围都是淡淡的烟味。鲁新奇索性靠在沙发上,很舒服地抱起一个靠垫。这个靠垫是很多碎花布拼凑而成的,很田园的风格,颖在家时最喜欢抱着它看电视。
“今晚我就想变成一个酒鬼,我不光喝了二锅头,还喝了杯红酒,对了还有一瓶梅子酒,那味道酸甜酸甜的,就像初恋的心情。我头有些晕,我坐在地上,看着头顶的吊灯,我觉得自己好孤单,觉得自己好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于是我就开始翻手机,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朋友很少,平常我不善于交际,见了陌生人都会脸红,不管男的女的,都会脸红,所以我手机里的号码基本上都是亲朋好友的,同事的电话也有几个,一般公司有事才联系的,其他时间基本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就像我们家的邻居老奶奶,上次我家里的水管坏了,我去她家想要一盆水,结果,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敲开门,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她说她们家的水管也坏了,可能吗,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一个个的像防贼似的。你可别说我小心眼,是老奶奶自己不愿意和我说话的。接着我刚才的话题说,我翻了一遍手机号码,只发现你是我想不起来的人,但是我怎么会有你的电话呢,我真的不记得了。所以我想给你打电话,我想你肯定也不记得我是谁,所以我们两个通电话,肯定是有趣的事情。”电话那头的女子傻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