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兰
一队大雁博击着天空的云,一路朝北飞去,飞去。
冬天,寒流直上而下,冷风呼啸着冷酷无情,似乎要把寒冷撒落人世冻死毒瘤的苍蝇。人们都倦身在屋内度过冬眠时期,唯有寒冷中一丛丛怒放的腊梅在迎风绽放,那样的娇美,那样的鲜艳夺目。有一种凌霜傲雪的铁骨,疏影横斜的劲喷吐出幽幽暗香的花蕾,是腊梅的美触动了人的心痛。再去感触霜风萧瑟,阳光就失去了以往的温暖,山上的枯草摇晃着稳不住自己,显得垂死挣扎的可怜。月竹走在这山间的路上,吃力而艰难着。雁队穿过头顶时,月竹茫然地抬头望天,那雁,一腔悲酸勾起她的沉思。昔日的路起程在脚下,昔日的天空不见了当时的情景,有的是……她下意识地用牙咬住嘴唇,一颗颗眼泪悄然而下无声无息,她才感到自己其实很可怜。
一只失群的雁茫然地飞来,无助地唳叫着,孤单地扇动着翅膀。
月竹走向了山深处的路上,风阵阵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苍白无血的脸如久病不愈的病人,憔悴着没有丝毫的生气。脚下一条明明朗朗的小道,走上去,才知道其实很难走。月竹驻足再次望了望天,立住脚喘息着因身体虚弱引起的心跳,而那只孤雁就在她前面的天空中,寻找辨别着飞去的方向。而自己的方向,月竹低头寻找时,那已走过的路,今后将会陌生而断望。她的思绪里飞扬不尽的昨日,脚步碾碎斑斓色彩的梦与向往从这里走过,却怎么也走不出记忆,记忆中那道伤痕。
她的婚姻留在心底,写在天空那片云彩里,那七彩的云编织在太阳伞下,地上绿茵的小草铺就着一条婚姻的通道——幸福、希望、喜气。月竹满脸绯红,向往激动人心的时刻渐远渐近。她任凭接亲队伍中人的打闹、嬉笑,说不出感觉是心跳之外的不安,还是出自女子本能的羞涩?她不知道,但渴望着。
“新娘子哟,这一天再漂亮,过了这个门槛儿,你就成了老女人了,哈哈……”有人伸手在她脸上不安分地摸了一下。
“来,你们亲一下。”有人推着那人拥向月竹说:“三天不论大小。”
月竹羞涩着,躲避着,本来忐忑不安的心,这会儿更加彷徨了。自己本来就已经是个大龄女子了,用老女人来形容,一点儿都不觉得理亏。况且自己又不是出众的那一类的人。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二十五六岁了,人嫌狗不爱。这是母亲在愤恨时骂她的话。
也许命中注定她是个不怎么样的人,又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所以她的缺点注定了她不讨人喜欢。没有人能爱她,能给予她一个恋爱的过程,让她享受浪漫的幸福喜悦,能让她在同龄的姐妹们中骄傲一回,哪怕只有一回,她也会心满意足,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之类的安慰,更不用说一个婚姻以内的家,叫她安稳过日子相夫教子,母以子贵,所以,失望就成了她认命的最好解释。为这些,准确地说为了她,爹妈的愁绪和唠叨向秋天纷落的树叶,没有了生气和希望。爹妈的哀叹和期望,月竹卑微的心能领略,因此愤恨的心境在没有新的希望来临,她就陷入到未知未来结局的困惑中人比黄花瘦。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立春后的一天,太阳开始有了温暖,有人走进了月竹家,家里的气氛回升着如阳光一样温暖。月竹没在家,即使在家也因为羞涩而难以启唇。她知道媒人的用意,有姐妹背地里跟她嘀咕了有关让她动心的一桩婚姻,但她不知道媒人怎样凭三寸不烂之舌开启了爹妈心中已经封闭了的那扇婚姻大门?因为之前有几个或是根本不把她当人看的家伙介绍离婚的,丧偶带娃儿的老男人给她,所以爹妈死了心地要养活自己闺女一辈子,也不叫她当后娘和偏房。这回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仍没发挥到任何意义,因为爹妈不同意,爹妈的意思是自己堪的狗自己知道,狗嫌人不爱,高不成的低不就。高的人家姑娘去了被人看不起,低的人家姑娘去了过不成,自己的姑娘在家里,稻场里漏下的粮食扫干净,粮仓里的粮食少喂老傻子一点也够丫头吃,何必要叫丫头找个看不起的婆家受罪?但月竹不言不语,似乎动了心,只是一半陶醉,一半还在忧虑。
母亲发现了问:“竹啊!我的意思是不能答应,要是你愿意,我跟你爹也就依你,你过好过坏,将来甭埋怨我们。”
“为啥子?”月竹想问,羞口难言。
母亲叹息一声,沉默了。
媒人不烂的三寸之舌趁机发表演说。
母亲也就不解了,问:“既然条件都不错,人长得又不错,我们月竹配吗?”
媒人听了不觉一惊说:“啊呀呀,你就那么死心眼呢?他们那儿不是西山窝吗?他们的长处、短处,你们的短处、长处,互补吧。”媒人的眼珠灵活地转动着,女人的精明之处是眼睛在闪亮。“再说了,西山窝里的女孩子们都飞了。所以,所以就只剩光棍了。”媒人笑了。
月竹也笑。
只有母亲没笑。她在顾虑着另一个问题——女大男。
媒人这回没有笑,她说:“这也是个问题呀!女大三,把金砖;女大三,男做官。”
月竹喜形于色,母亲看着,噎在嘴边的话没说出口。
“不行,我看这户人家有问题。”父亲断然起到棒打鸳鸯的作用。
“咋……”月竹失望地望着爹,最后望娘。
母亲会意地瞅了一眼月竹,然后拽着父亲走出去,他们站在门外说了些什么,等他们转回来时,媒人脸上喜形于色地告辞了。
于是,婚事的一切的程序在古老而世俗的规律中成了定局。
月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天色已有了昏黄,太阳渐渐西落,腿被荒草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她手抓着荒草慢慢地直起身,猛然地想起母亲在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对她说一些事,要学会担得,母亲还说婆家好像有啥事儿瞒着。
“啥事儿?”月竹现在想起来,心有了被刺扎的痛。挪动的双腿怎么走,也走不出昨日的过程和羞辱中。
迎亲最隆重的仪式,是新郎必须向新娘三鞠躬,否则新娘是受不到尊敬的。月竹被人簇拥着,还没来得及看清新郎是什么样子,就被人推推搡搡稀里糊涂的进了洞房。洞房里没有人来闹房,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三两个人站在门口指指点点,说些什么,月竹无法听清。捏在手心里的红包,为那些端茶,端水的小孩子准备着。手心里捏出了汗,也不见有个孩子过来讨要。
洞房花烛之夜,浪漫的传奇,实在的渴望,良宵美辰勾人心魂。月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属于她自己激动人心的那一刻。然而,月影移墙,她听到的是公公婆婆进出的脚步声,姑子哼着好听的曲儿,再就是年迈奶奶的咳嗽声。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
春天的夜并不是太寒冷,房屋后面时尔传来几声鸟的啼叫。时钟滴答声清脆而响亮,似乎在提醒着人于时间的关系。月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满屋子的喜气和摆设的家具,又能说明什么呢?月竹心里空落落的,想睡,又不知道该不该睡。
夜深了,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了繁星的天空,只有星星的微光穿过浓墨透彻出些许人勉强能看到的亮点。村子早已沉睡在夜深的静谧中,微风轻轻吹来。带着春的三月不知人心事的迷惑撞进这户人家,这新婚之夜。春江花月夜的序曲开始舒缓着静谧的温馨奔腾在寂静的春夜。偶然一两声狗叫惊动了树上的夜鸟儿,鸟儿扑通一声掠过夜色流云,村子里的狗叫声连成了一片。月竹被这片非同寻常的声音惊醒,她扒在桌子上睡着了。月竹揉了揉双眼,疑惑自己这是在哪儿?她还没从这种疑惑中醒来,随着那一连片狗叫声和夜色的流动声,有人踏踏的脚步声贯穿天地间,惊动的不只是村子和村子的宁静及沉睡中的人们,还惊恐着正疑惑的新娘子月竹。
“进去。”门“砰”一声被推开,一阵风卷起浓郁的酒气带进来,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说:“你说你混蛋吧?你,拿着快活逍遥的事儿不干,喝么事酒喝。”
“咋啦?”老女人的声音,大概是婆婆了。
“你混账你……”老男人的说话声,那大概也就是公公了。“你畜生娃儿,太……太不给人争气了。”有巴掌扬起落下的响动。
月竹恍惚不安地站在门口看,从记忆中寻找曾经该发生却没发生的夜晚到底怎么啦?忽然门被撞开了。几个人架着醉得昏昏沉沉的新郎进来,他们把新郎重重的朝床上一扔,然后朝着月竹挤眉弄眼的离去,并说着男人们的粗鲁话。
早晨,春的青绿舒展开树的叶子,山野里春绿的清新从窗子里挤进来,屋内的沉积就添加些许生机跳跃欢呼着。风捎着山里特有的气息融入在早晨的时光里。鸟跳跃在树丛里唱着清晨的歌儿,几缕朝霞浸染清冷的霜露。鸡跳着,狗咬着。一幅画儿勾勒着乡村的早晨。婆婆站在院子里大一声,小一声就着什么事借题发挥唠叨着,月竹没在意听,她的感觉还是在家里,母亲的唠叨是她永远重复的话题——儿大不由娘,没人理会母亲,因为父亲的沉默则是对母亲唠叨的一个认知和准许,每个人老到爹妈这个岁数默契尤其重要。所以,月竹习惯了往日——也就是昨天的早晨母亲还在千叮咛万嘱咐她要明事里,此时,她却无法再享受爹妈唠叨如是爱儿女的一种幸福。则享受着父母的爱。眼前,婆婆在唠叨,唠叨的原因月竹无法明白。
“你咋呼什么呀?啊!人家刚过门,你还看老黄历,你那个时代是哪个时代?”公公冲婆婆发火。
婆婆扫帚一扔,叉开腿骂:“你发啥火儿,日死你妈,我提你名,道你姓,提你脑袋八个字了?”
月竹一惊,掀开被子,猛地看到睡在床上的男人脸不觉一红有些涩意。她回想着昨天晚上,无法替新郎脱掉衣裳,初接触男人,一些羞涩和涌动着的激情,艰难地挪动着男人那厚实的身子,把中间镶着大红喜字的被子盖在他身上。一夜间没有发生该发生的良宵春夜的故事。
月竹走出来,下意识地捡起扫帚,清扫着屋里屋外。
婆婆的脸仍然阴沉着。
月竹愣了愣,她还不算笨,明白了婆婆阴沉脸的原因是被自己还没来得及梳妆的形象惹恼了,那么,新婚之期有没有啥讲究?月竹思考陷入到不敢妄为的境界,她打扫好院子就迫不急待地回房梳妆自己。婆婆却站在门口,目光冷峻地注视着她,迫使月竹低头进屋。
“床咋是湿的?”“尿床啦?”婆婆随月竹进屋掀开被子问。
月竹摇摇头。
“那你也不能让他连着衣裳睡吧?”婆婆有了愠怒,不容月竹解释什么。“砰”地一声甩门而去,门“哐当”又一声反弹了几下,终于关上。
三天回门,一个即传统又俗气的风俗,但另一层含义就有了如《天仙配》中的歌词那样:“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怎样的一个概念?月竹弄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就糊涂着延续下来。婆婆在月竹憧憬回娘家的喜悦中,突然对月竹说回门的事,晓祥就不去了,让她一个人回去。
“为啥子?”月竹问得理直气壮。
“晓祥他感冒了,在打吊针。”婆婆的口气不容置疑。
“这是理由吗?”月竹的目光转向公公。
公公的眉头拧成疙瘩,他想说什么,想了想什么都没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开了。
月竹失望的不仅仅是公婆对自己的态度,更多的是她所谓的名分关系。她想解释,也想有人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可自己能解释什么?谁又能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合理解释?
日子,有了车碾车辙的规律。一条道走去,形成了必然的游戏规则,也可以说是自然规律,包括人与世。
过在日子里,婆婆脸上依然保持着如霜的清冷,霜的感觉对于月竹的认知不是沧桑,而是一种气质。姑子晓华高高在上的如国王的公主,不可一世,绝不会把月竹放在眼里。公公尚有的一点大度,应该属于男人的胸怀。只有奶奶漠不关心地坐在墙根下,晒着永远都不会热的太阳。
月竹有时站在属于她的角度范围内,欣赏与她相关,且不相干的一道家庭人事风景,一个个鲜活栩栩如生的生命,思想和骨子里折射出怎样的生活故事?都会在在月竹视线里发扬光大点点滴滴的生活片段,瞬息转化成一幅幅姿态各异的山水画儿。月竹看着无助了,因为无法看懂而迷茫。
她的角色是什么?是妻子,是女人。首先是女人?其次才是妻子吗?正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迷茫着。晓祥对她怎样?怎样?怎样?画外音频率越来越高地充斥着月竹的耳膜,月竹双手抱头蹲在地上,那些姿态各异的山水画纠结中天空的云彩凝聚成一堵无形的城墙,把月竹隔开在城墙外面,城墙下面是一条来自古远的护城河,一叶浮舟漂浮在河水中荡漾出无数的涟漪。月竹站在河与城墙中间无退路,更无出路。她仰天长叹一声,一只空中飞鸟由远而近,那一声声孤独凄凉的涙叫声撒在月竹面前,她似乎明白了身,朝河边挪了一步,河水哗啦一阵咆哮,她被河水卷走吞没了。
“竹啊!你醒醒。”奶奶拄着拐杖站在床面前喊:“娃子,不睡了,起来。”
“啊!”月竹被喊醒了,原来是奶奶发现她打瞌睡倒在床上,并做了噩梦。
聚时的鸟,在黄昏飞散,于是就有了迷雾遮清月的感触,清月中的孤雁孤独而凄凉。
住娘家的日子,很正常。新娶的媳妇半年客,这是风俗,也被人们所理解。就在这人们的理解中,月竹住得常常被母亲善言的往回赶。母亲说她不能跟自己一辈子。月竹也听得懂,懂得含义之外,她必须要学会成熟。因此,她就失去了姑娘时的开朗,偶尔的笑声也隐藏某种不为人知的忧伤。她的言行举止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过去,这让母亲大吃一惊。有几次母亲问她有事瞒着。
“没有啊!”月竹摇头否认,但眼泪却噎在嗓子里发酸。想哭不能哭。
“你……”母亲想说凡事瞒不住她的,但是她没揭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