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红豆》2015年第02期
栏目:小说长廊
漆月,女,20世纪80年代生,广西钦州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钦州市委党史研究室。
代亚楠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故乡的海风带着熟悉的咸腥味袭来,让她更加怀念加州温暖的阳光。
十年来,她一直在逃离,从考上大学能名正言顺逃离那一刻起,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以致大学四年间不曾再回到家乡一次。毕业后,恋爱、结婚、移民,她有更加正当的理由离开。
在异国他乡,她似乎比以往更加自信,与丈夫一起白手起家,公司发展也越来越好。一座房子两辆车,两个孩子一条狗,代亚楠已经成为移民的成功代表,成为同学朋友圈里幸福的代名词。如果不是那个折磨她半个月之久的越洋电话突然而至,代亚楠几乎已经忘了那困扰她多年的阴影。
代英男站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走出通道,忽然有种错愕的感觉。他印象中的代亚楠一直是低头含胸,眼里带着惊惶的,好像一只随时待宰的小白兔。可迎面走来的代亚楠,宽檐帽、太阳镜、白衬衣、牛仔裤、高跟鞋,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女王般的气场。尽管十年没见,尽管太阳镜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可代英男仍一眼认出了他的妹妹。
“亚楠——”看着代亚楠随着人群离开,代英男从游离状态回过神来,赶紧叫住妹妹。
代亚楠有些意外,摘下太阳镜,不露神色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代英男搓着手,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说:“我问了大卫你的航班。你也真是的,既然要回来,总要告诉家里嘛。”
代亚楠耸耸肩,说:“我不是怕你们忙嘛。”
代英男忽然发现,跟妹妹竟然无话可说。以前的代亚楠总是憨憨的,不太笑,也不爱讲话,文文静静的,说话也是小声小气的,不像现在,礼貌得不近人情。是自己的记忆出错,还是妹妹一直以来就这样不容易亲近?
代英男伸手帮妹妹推行李车,边走边说:“家里都收拾好了,你先回家休息吧。”
代亚楠微微一笑,很客气地拒绝:“不了,我已经订好酒店了。我好像更容易习惯酒店的床。”
代英男干笑一声,掩饰尴尬:“由你吧,我打个电话告诉爸妈你回来了。”
代亚楠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让代英男更加觉得这个妹妹难以捉摸,唯有一点很肯定,代亚楠已经完全不是十年前的代亚楠!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朝机场停车坪走,一个拉着行李箱的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忽然放慢了脚步,对代亚楠打量了一番。代亚楠瞄了她一眼,全身上下的假名牌,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一下。那女人放开行李箱,惊呼着:“你是代亚楠吧!”
代亚楠不置可否,在国外多年,她对这种公众场合大声喧哗的行为非常反感。
“我是周柔柔啊!”女人拍拍胸脯,希望能唤起代亚楠的回忆,“高二5班。”
“哦,是你啊!”代亚楠不冷不热地回了句。这个名字她怎么可能会忘了?如果不是她,代亚楠的人生应该有所不同吧?只是她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地认为代亚楠应该对她怀有同窗之谊呢?
“你这是刚回国吗?”周柔柔显然还没注意到代亚楠不耐烦的神色,仍然热情地询问着这个老同学。
代亚楠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代英男看到妹妹的眉宇间不加掩饰的厌恶,倒是反应很快。
代英男说:“是亚楠的同学吧?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有空再联系吧。”
代英男放好行李,代亚楠直接坐上后排。
周柔柔见状,忙说:“好,你先休息好。”车启动了,周柔柔在后面追问了一句,“你的电话……”但车子已驶离,哪里还听得到?
代英男送代亚楠到酒店安顿好,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代亚楠在浴缸里放了热水,水温稍高,但令全身毛孔张开,微微出汗,代亚楠稍微放松。她缓缓闭上眼睛,试图放空脑子里的杂念,却无法做到。自从踏上故乡的土地,她再也无法做到平静。看来,有些事情即使是时间也无法抹去它的阴影。
代亚楠还是决定先去医院,这也是她此行回国的唯一原因。
尽管代英男已经告诉父母妹妹回来的消息,代家父母还是很激动,尤其是卢见芬拉着女儿的手,两眼泪光泛滥,左看右看似乎要把这些年没有看到女儿的缺憾都补上。代树仁嘴里没说什么,眼里却是热切的。
代亚楠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象见面该要说些什么,一路上也在嘲笑自己,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为何要落得如此下场,女儿见父母竟然要斟酌起言辞来了。
但这一见面,倒是跟代亚楠心中预演过的场景不同。代亚楠想着,这见了面,肯定少不了挨一顿臭骂,骂她冷血无情,音讯杳然,说不定还会像小时候那样,被一顿暴打。但在医院见到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暴君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她明白,他再也打不动她了。
医院的墙壁是死鱼腹一样的白,护工刚拖了地,屋子里留下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因多年未见,竟一时无语,气氛很是尴尬。代亚楠不愿意打破这尴尬,她心里的结经过岁月的拉扯不是解开了而是扯得更紧了。以前总有人说,做了母亲后就会理解父母的心情,但她无法理解。曾经想过,自己是否是抱养的,但是父亲的基因太强大了,根本就无须验证。
卢见芬不停地整理着代树仁的被角,以期望的眼神鼓励着代树仁说些什么来欢迎这个远道而归的女儿。代树仁咳嗽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行了,别挤眉弄眼的。代亚楠,你回来还要我谢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