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
秋已去，冬将至。
对于望野镇的大多数人来说，今天绝不是一个好日子。
有人死了，一大早出门绊门槛上摔死的。
真是晦气。
如果换作旁人，生性凉薄的北荒人都得咧着满口黄牙，欢乐死。只是沈家朱漆大门上挂着的白绫，刺得他们眼目生疼。
死的那个，是乐善好施宛如衣食父母的沈大老爷。
这下，得哭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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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野，一望之下，皆是荒野。
镇口一棵人抱粗的大槐树下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脑门清亮的布衣老和尚，一个獐头鼠目长相奇丑身负长剑的中年道士。
道士瞥了眼盘膝而坐好似入定的大光头，谄媚道，“老李啊，出寺的时候可锁好了门？”
和尚古井无波。
道士左右张望了一下，神秘兮兮，
“我的老方丈诶，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一门清。你那三五间瓦舍立起来的大悲寺，看上去寒碜。里面的东西随便一个拿到外头去，可都是无价之宝。真舍得？你这一不在，寺里可就没半个活物了。要是有个不开眼的贼子遛进去，啧啧，不心疼？！”
见和尚依然不动如山，连一点搭理他的意思也没有。长相猥琐却头戴浩然巾的道士收起了谄媚假笑。眯缝着的两只小眼凶光乍现，只是转瞬即逝。
一阵沉默过后，道士无奈道，
“大悲和尚，此次下山，贫道真是收关门弟子来的，不是行那苟且之事。你从中原跟到北荒，经不念了，钟不敲了，连那辛苦培育起来的半亩菜圃也荒废。图个啥，这二十年，有你这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哦，不对，有你护道，我就算想鱼肉乡里，祸害百姓，也是万万不能的。”
和尚终于抬了抬眼皮，道士来了兴致，愤懑道，
“就说那日被一青楼女子迎头痛骂，我想上去牺牲色相和她在床上好好理论理论。就被你一禅杖打出了京城。我们只不过是食不果腹去化缘罢了，她就骂你是酒肉和尚，说我是不要脸的臭道士。咳咳，那个，我一开始也不知道那座张灯结彩灯火掩映的府邸是京城最大的青楼不是...”
“那个以势压人的郡守，死不足惜啊。我一剑下去了结他多好。结果你一钵鱼罩上去，跟随我大半辈子的本命飞剑差点崩出一口子来。到头来还被郡守集结重兵追了一百多里。”
“还有苍梧山遇到的那对狗男女，女的确实姿色绝美，可那男的，有我玉树临风，仙风道骨吗？我不过是多瞅了那女的屁股两眼，感慨了句真翘啊。他们就拔剑伤人，你倒好，施施然往那儿一坐。把我的飞剑法术全接住，给人家当盾山去了。”
“.....”
“....”
道士的这番苦水可谓是滔滔不绝，一副我打不过你，烦死你的狠劲。只是和尚两扇大耳朵往下一耷拉，非礼勿听。
最后道士不知死活地凑到和尚跟前，忐忑道，
“我说和尚，你一个修成法相金身的得道高僧，不去除魔卫道，普渡众生，你跟我一个无良道士虚度光阴，我佛答应？难不成你真是我那可怜小娘子的老子？奇了怪哉，和尚也能有子女的么？”
下一刻，道士就来了个转体三千六百度，把望野镇本来就破烂的驿路砸出一个大坑。道士躺在坑底久久不愿起身，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有些万念俱灰。
原来道士虽然长得丑，但是爱美之心泛滥。二十年前常用秘法短暂改了容貌混迹花柳，有位小家碧玉的娘子对他一往情深，生死相随。结果一夜醉酒缠绵后，法术破功，露了本尊。差点没把那位当时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仙子活活吓死。只是这一来上错贼船的娘子万念俱灰，没撑多久就郁郁而终。生性淡漠，没心没肺的道士没当回事儿。一来那女子所在宗门小门小派，再者道士有个好出身。只是后来李大和尚找上门，把他揍了个半死。赶来撑腰的师门长辈也被一禅杖挑飞。法号大悲的和尚兴许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终是没有让他身死道消。
往后的二十年，道士身边就多了个拆台的和尚。
兴许是想起了更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道士情绪有些失控，脑海里不停闪过极有可能是他老丈人的大光头，瞬间泪流满面。本来就相貌清奇，不堪入目，这下完全没有了仙风道骨的高手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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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五官精致却一脸泥垢的孩子，七八岁，裹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趴在沈家大宅内院墙头上愣愣出神。
孩子有些伤心，那个找人安葬了他娘亲，给他温饱，还让他留在沈家柴房里打杂的沈大老爷走了。和她娘亲一样，躺进了冰冷的大木盒子里。沈家人忙着分家，外面受过恩惠的人愁着如何熬过这个严冬，没人多看老人一眼。
“怎么也得请个和尚念个经，拉个道士作作法送送沈大老爷吧。”孩子嘟囔了一句，飞快地跳下墙头。一阵风地出了沈家大门，朝镇外跑去。
从小跟着娘亲流离失所，尝过人间疾苦的孩子。除了心智成熟超过同龄的小孩，也锻炼出不错的身板，在不算宽敞的街道上跑得飞快，他记得镇外十多里有个望野寺，寺里还有个没被饥寒交迫折磨死的老和尚。快出镇口的时候有卖大饼的摊贩，孩子想了想，在衣服夹层里掏摸了半天，花掉仅剩的几个铜板，买了一张大饼和几个馍馍，只是这样他还是有些担心，也不知道能不能请得动老和尚来给沈大老爷念几句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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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躺在坑里，和尚拄着禅杖来到驿路上，微微气喘的孩子看到镇外多出的大坑，很是好奇，只是想到手头上有比猎奇更重要的事，稍作停留就要继续赶路。突然看到坑边多了个大光头，孩子咧嘴一笑，眼里全是精光。
谁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只是当他撅着屁股，探出头看到躺在深坑里的道士。一颗天马行空的小脑袋也不得不感慨世事多奇妙，今日属第一。
怎么滴，做梦想要个和尚，和尚来了，还随机附赠个道士。
乖乖，沈大老爷在天有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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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一生的前二十年快意恩仇，潇洒写意，因为偏执极端的性格，别说把酒言欢同进同退的生死兄弟，整座天下怕是一个能和谐友善互称一声道友的有志之士都没有。得亏投了个好胎，有个即位天师开宗立派的便宜老爹，自幼习得上乘道法，不至于在天下大潮的狗刨里半路夭折。
后二十年里多了个不离不弃的大悲和尚，只不过这位更像是变相替他英年早逝的私生女寻仇来的。
生不如死啊！
却不甘死啊！
道士心里一阵呐喊，正欲发力越出深坑。坑口探出个小脑袋，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对视半晌。
道士正欲发作，孩子用稚嫩的嗓音道，
“道长，你还好吧？”
没跑？！没大喊大叫？！没哭鼻子？！
出生正派长的不尽如人意的道士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没有秘法易容。曾经止小儿夜啼，人人避而远之无往不利的鬼面道士哑火了。
这货是个瞎子吧，道士安慰自己到。
孩子看着这个面容凄惨，满脸泪痕的丑道士，一阵嘀咕，这位简直和逃荒路上遇到被大火烧毁半张脸的大娘旗鼓相当啊。
那是如出一辙的丑！
可是那个大娘对我和娘亲很好的，娘说面善之人未必善，面恶之人未必恶，是这样的吧！
一边想着，孩子朝道士伸出了一只小手，
“望野镇这帮憨货，挖狩猎坑都挖到驿路上了，哪个不开眼的畜生会上这个当。这下好了，野猪狍子没捞着，还把人家道长坑里面去了。摔疼了吧道长，你看你都哭了……”
“来，我拉你上来。”
道士原本听到那句哪个不开眼的畜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正要一巴掌拍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王八羔子。看到那屁大点儿的孩子撅着屁股勉强伸过来的一只手，距离自己躺着的坑底差了十万八千里反而气笑了。
怕太过惊世骇俗，道士没有一个纵跃就跳出坑底。退开几步，摆了个不伦不类的起手，借着冲势噌噌几下利落地攀上驿路，一张丑脸凑到孩子眼前。
直接对孩子动手还不至于，他又不是草菅人命的大魔头。只是怎么也得吓你这小兔崽子一个半死。他对自己相貌很有信心。
孩子正暗自惊叹道士的俊俏身手，对于道士孩子气的恶作剧没太在意。只是有些气馁，今天怕是要少吃半个馒头。这张脸看多了有点倒胃口。
道士见孩子没啥过激表现，正想使点手段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狰狞可怖，就被一禅杖又敲进了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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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以前的江湖有对练拳的李姓兄弟，兄长李长风，豪迈不群，拳风匹练刚猛；其弟李文风，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是以拳有所长，只为修心炼体。本该是一门两兴的既定结局，一场突如其来的家门秘辛之后，李文风半路出家当了和尚，远走他乡。
再次现身便是那场和道士的另类相逢，为了那个可怜女子。听说是家道中落的李家大小姐，李长风百年之后李家仅剩的嫡传血脉。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李文风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得道高僧，生而为人，又如何逃得过人情事故，放得下所欲所求。至少他正在做的是有悖佛理，无利佛心的事。
给了面恶心也不善正对着孩子挤眉弄眼的无良道士一禅杖，李长风顿觉有些无趣，下意识摸了摸大光头，看见一旁的孩子，赶紧作揖行李，道，
“阿弥陀佛，小施主菩萨心肠，贫僧自愧不如。”
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学着李文风的动作生涩地作了揖，小脸通红，不知怎么接话。
李长风笑意盈盈，便不再开口。
两人来到坑边，一齐看向坑底。
孩子忧心道，
“大师，这位道长没事吧，刚刚见他几下爬了上来，一晃眼，怎的又掉坑里去了。”
“不打紧，兴许他喜欢内里的光景。”
正欲起身的道士身子一僵，干脆挺起尸来。
“方才他自恃丑陋捉弄于你，为何还如此在乎他的死活？”
“大师，我娘亲说善恶在心，不在外表。以前也有个大娘生得不好看，初见面的时候老爱吓唬我，看到我哭就在一边狂笑，说我是胆小鬼。结果每次都是她又蹦又跳逗我开心，有吃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后来为了护着我和娘亲，被几个地痞打得吐了好多血，来望野镇的路上没熬住死掉了。”
孩子眼眶红红地继续道，
“所以，从那以后，我不怕长得不好看的人。我也相信，他们也都和大娘一样，是个好人！”
李长风哈哈一笑，冲着坑底倾耳偷听一脸动容的道士笑骂道，
“赵灏阳，你不是要收关门弟子么？都到你跟前了，还装什么死。”
名叫赵灏阳的无良道士瞬间炸毛了，
“李老王八蛋，贫道我不过想下山逛个窑子嫖个妓，你就从开春跟到年末，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没搂成，还被你拾掇了一路，最后还得抱个小犊子回家……”
孩子惊骇地捂住了嘴。
李长风不悦地皱起眉头。
赵道长含恨而出的惊天之语，响彻望野镇犄角旮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