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墙黛瓦之上,一轮红日高悬,洒下千丝万缕炽白辉光——
堂而皇之,莫可逼视。
时值盛夏,草木繁荣,蝉声一阵紧似一阵聒噪,为这流火时节又添几分焦躁。
绿树成荫,花开正艳,一只花猫懒洋洋蜷在墙角打盹儿,一条黄狗耷着舌头院里跑来跑去。
嘻嘻嘻,嘻嘻嘻,谁家女子庭院嘻闹,叽叽喳喳胜似小鸟?
正是莫府,一日午后。
罗衫轻薄,春光乍现,白生生的腿儿白嫩嫩的臂,红艳艳的唇儿红扑扑的脸,惊声时起香汗淋漓,嬉笑怒骂水花四溅。
好生热闹,更是吵闹,苦苦夏日嬉水为闲,自是府里几个丫鬟。
行将双十,二八年华,有名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正是花开四季,更喜人比花娇。
裙角翩翩飞舞处,一个木盆露出头,波光荡漾处一光屁股娃娃正自兴风作浪咯咯大笑——
莫小少爷,正在洗澡。
小少爷天生好水,每一天都要洗澡,给他泡在盆里必定拍手大笑,一旦抱将出来必定哇哇大哭——
一向如此,百试百灵。
小少爷将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混沌初开之际,生得虎头虎脑肥白可喜,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几房?几房?”
春兰娇笑逗弄:“小少爷呀小少爷,赶明儿咱们娶媳妇儿,娶了一个又一双,想娶几房娶几房~~”
“人娶几房,也没你份儿!”
夏荷咯咯娇笑:“春兰妹子,等咱家小少爷娶了媳妇儿呀,你也就一人老、珠黄~~”
“呸呸呸!你大我小,要老你先老,要黄你先黄!”春兰佯怒,作势要打。
“啊呀秋菊姐,你又瞎鼓捣!”冬梅惊叫一声,先自羞红了脸。
秋菊将身蹲盆边,一心一意逗弄一只小雀:“小少爷,小小少爷,嘘嘘~~嘘~~”
“唰!”
一道小小水柱突如其来,“泼刺刺”冲天射了老高:“啊唷唷~~尿了啦!”
几女惊叫跳脚,夏荷咯咯笑道:“秋菊妹妹,啥子味道?”
秋菊抹把脸,啐道:“这童子尿,没你的骚!”
春兰掩口失笑:“她的骚?你知道?”
秋菊一怔,抬手就打:“鬼才知道!就你最骚!”
“咳!咳咳!”
劳管家干咳两声,于阴影中缓缓现身:“我说你几个丫头片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你说这大白天的就衣衫不整还疯言疯语,也没个正形~~”
“说谁呐你?老不正轻!”
夏荷浑不忌,叉腰挺胸道:“躲藏暗处,存心偷瞧!”
“嚯!!”
劳管家飞快扫一眼,低头心惊连带肉跳:“哪有哪有?可不敢呐!老汉额这七老八十,哪有恁许多花花肠子~~”
“没有?你没有?”
春兰冷笑叱道:“你没有你跟那东家王婆一天到晚眉来眼去,你没有你又跟西门儿李二奶奶半夜三更唠得火热,嘁!你还有脸说?老不正经的!”
“嗐!!”
劳管家哭丧着脸道:“瞎说,瞎说!木有的事儿啊这,老汉额可是为人清白,是出了名儿的作风正派~~”
“劳伯——王婆!”
“光棍寡妇——天作之合!耶!!”
“哈!还个李二奶奶!”
“那可急不得,就先唠着呗,人李二爷爷那家身子骨儿可还硬磕着了,就前两天还嚷嚷着非得给自己个儿亲自动手打上一副百年寿材,人是三更半夜就拎着把斧头满大街到处逛荡非要找棵树砍,结果你猜怎么着?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怎么着?你快说你快说!”
“结果就是被某某人半夜爬墙,乘虚而入了呗,棺材还没有给自己个儿亲自动手打下反倒被硬生生扣上了一顶天大绿帽——”
劳管家节节败退,脸都绿了。
一向如此。
哎!
全是惯的,惯坏了都。
劳伯叹一口气,就此不再理会:“小少爷,来来来,给劳伯抱。”
“去去去,一边儿去!”
四女齐上前,异口同声道:“走开走开,好臭好臭,你再熏着小少爷!”
劳管家又叹一口气,袖了双手无奈说道:“你几个丫头片子,就知道寻俺开心,老汉额手脚儿干干净净,从来都拾掇得利利索索~~”
“啊啾!”
好大一个大喷嚏,更大一个鼻涕泡儿~~
四女大惊失色,当下一拥而上搂的搂抱的抱,忙不迭给他擦身抹脸穿上小裤小袄儿:“哎呀呀,不得了!哪里吹来一股妖风,这要着凉可是不妙!”
小少爷水里泡澡泡得美了,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也不闹:“巴!巴!”
更张开两条藕节般白生生的小胳膊,伸出两只小爪儿,咿咿呀呀如同哼着小调儿:“咿咬~~咿咬~~”
简直就是,爱煞个人儿!
好一个肉乎乎儿白胖胖的小人儿,姐儿四个越瞅越稀罕,你争我抢都要抱抱!
转眼抱怀里,击鼓传花式,你一口我一口她一口又自猛亲一通,将亮晶晶的口水涂满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
小少爷想是痒得紧,咯咯脆笑手舞足蹈,一时惹得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庭院之中莺歌燕舞风流竟逐。
劳管家眯个老眼干巴巴立在一旁,心说正点风光无限好啊,只恨额老汉不在此山中~~
少顷忍无可忍,涎着老脸上前:“给俺给俺,来来来,劳伯抱一哈!”
“去去去,一边儿去!”
“想抱没门儿,要走趁早儿!”
“就是就是,这胡子一大把,你再扎着他!”
“走开走开,这笨手笨脚的,你少在这儿添乱!小少爷才不稀罕呢,才不稀罕和你玩~~”
“叶先生。”
劳管家忽道:“叶先生来了。”
语出一寂。
四人四顾,惊叫四声:“哪里?哪里?哪里?哪里?”
劳管家笑道:“厅里喝茶。”
“叶先生!叶先生!叶先生!”
一下跑仨,只余冬梅抱着个犹自哇哇大叫的小鬼头:“喂!喂!喂——”
犹豫一时,红着个脸:“咳。”
忸怩半晌,双手奉上:“劳伯,有劳。”
自也扭身飞快跑掉,嘴里犹自念念叨叨:“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叶先生来了你又不早说,害我拖个小油瓶又比别人晚了一步~~”
只余一张无知小脸儿,其上一张皱巴老脸,大眼瞪小眼。
“人呐,人。”
老管家怀抱小娃,眯眼叹息。
“咿呀,抱!”
小儿无知,小手儿拽了长长胡须左晃右摇:“大!”
知了知了,蝉声大噪!
困了困了,小娃困了,困了肚肚也饿了,直往老汉怀里拱——
自没有奶吃。
身上不臭,却有些香。
又有些甜,还有些腻,是有一种奇怪的,像奶一样的味道。
……
……
……
叶先生正在喝茶。
莫老爷正在掏钱。
名州城商贾巨多,富豪众多,莫老爷是最有钱的一个。
也是最大方的一个。
莫慎,字合谷。
年五旬,富态体面,人称莫大善人。
莫大善人一五一十数完一沓银票,客客气气双手奉上:“刚好一万两,请仙长笑纳。”
一万两银子,可以买下一座莫府。
叶先生,人不知其名。
明里皆尊称叶先生,叶仙尊,或叶仙长。
暗地叶神棍,或叶大忽悠。
简称先生。
先生不受,微笑摇头。
只道:“金子。”
又说:“我说金子。”
一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莫大善人汗下:“啊?”
先生不言,喝茶。
莫老爷恍然,赶紧又掏钱。
掏了又数,数了又掏,最后掏空:“咝——”
这才撮口凉气,小小皱了眉头:“仙长恕罪,恕罪恕罪,此时寒舍只余现银二万八千九百五十二两,这——”
先生不语,喝茶。
莫大善人擦了把汗,点头哈腰笑道:“仙长稍候片刻,合谷去去就来。”
先生点头。
莫慎快步出门,轻手轻脚关门。
这就对了。
钱不够,可以凑。
寒舍没有铺子里有,再凑不够可以去借,说恁多废话干嘛?
怎么先生借钱,还能缺斤少两?
先生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