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在酒坊只待了一天,第二日就回城找凤仙。
少年总是不愿意等待。天元想知道龙哥为何要为难凤仙,凤仙会不会有危险。他一天也不愿意等。
凤仙正和青儿在浇花,见了他,打趣道:
“哟,这不是王大侠的贵客吗,怎么来我们这小地方了?”
天元单刀直入:
“龙哥为什么要立下这规矩?你哪里得罪他了,告诉我,我来解决。”
凤仙一怔:
“你知道了?其实立了这规矩也好,倒也清静了,我早不想再过那种聒噪的日子了。你不用管,没事的。”
天元道:
“你若不说,我就用我的方式解决。”
青儿道:
“你的方式,那是什么方式?”
天元道:
“我是个刺客,我的方式很简单,就是用剑解决。”
凤仙道:
“你这又是抽什么风?急匆匆赶来,就为了这事?真的不用你管,他不敢难为我的。”
天元道:
“以前我不知道谁立的规矩,现在我知道了,就想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或许我就不管了。”
青儿道:
“姑娘,咱告诉他吧。万一龙哥哪天要灭口呢?”
凤仙犹豫了一下,道:
“告诉你也无妨。但是你不能冲动。”
天元老老实实坐下,道:
“好,你说吧,我不冲动。”
青儿沏上茶,凤仙呷了一口,慢慢道:
“几年前,我有幸当上了这里的花王牡丹。百芳园里的花王牡丹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称号,谁最红谁就是花王。其次是花相、花将军、花大夫等,每人都有一个称号,皆以花命名。
阿黄是园子里侍候客人的小伙计,他能说会道,眼皮活泛,很能得一些客人的赏识。我那时有个自称山人的常客,看来很有些来头。这人总是带四五个伴当,这些伴当对他恭敬的很,每次都是伴当会钞。
这位山人爱写字,写完就让我们品评,那些伴当都变着花样夸他写的好,我倒觉得很一般。阿黄很会来事,客人每写一幅,阿黄就厚着脸皮求字,说要收藏起来当传家宝。山人很喜欢他,每次来都要他侍候。
有次阿黄神神秘秘跑过来跟我说,这位山人很钟意我,在我身上也花了不少功夫,希望我能委身于他,保我富贵无边。我把他骂走了。说来好笑,我虽然处在这脏地方,却素来爱干净,总觉得这些客人脏。
随后阿黄又来说了几次,我索性不再让他进我的门。后来,山人与我们园子的另一位姑娘,花将军蔷薇好上了。不久,蔷薇就离开了百芳园,到了京城,成了京城第一名妓金燕子。”
天元听的目瞪口呆:
“原来京城第一美人金燕子是你们这里的姑娘,她怎么就到了京城了呢?”
凤仙道:
“自然是得了山人的帮助了。这位山人大有来头,他是邻州的太守。他动用关系,把蔷薇变成了金燕子。金燕子很会交际,很快就成了京城名妓。”
天元道:
“那你怎么又从花王牡丹变成了凤仙呢?”
凤仙道:
“只因这位山人从邻州迁到了我们并州,他就是现任的并州太守。阿黄也从百芳园中小伙计变成了并州第一豪强,改名龙哥。变成龙哥之后,指示园中的鸨母芳姑,把我贬成品级最低的凤仙,又立下规矩,不许客人上门。”
天元道:
“他都成了豪强了,为何还来难为你?难道是怕你揭他的底细?”
凤仙道:
“也不是。除了我和芳姑、金燕子以外,还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底细,也没人敢说。他难为我,还是为了太守。”
天元似乎明白了点:
“这太守还对你贼心不死,真是坏透了。不过他也没有硬来,似乎也不能算太坏。”
凤仙道:
“这位太守虽然装腔作势令人讨厌,却是自恋的很。他喜欢姑娘投怀送抱。蔷薇姑娘嘴上把他捧的如天神一般,这才深得他心。他想让我乖乖投降,主动示好。龙哥最了解太守的心思,因此出面立了规矩,让我坐冷板凳,又不许我赎身,无非想逼我就范而已。呵呵,我偏不。”
天元终于听明白了。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恶心。堂堂太守,竟然如此龌龊。一个妓院中的小伙计,因为巴结上了太守,竟然一步登天,成了并州最有势力的豪强。他想起八卦门易乾坤那天说的话:并州是龙哥的天下。当时以为龙哥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今天再想起易乾坤当时的表情,只觉得一阵反胃,险些吐了出来。
青儿道:
“神仙,你怎么了?莫不是吓坏了吧?”
天元道:
“我有点恶心。原来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竟然如此让人恶心。看来你们人间病的果然不轻。”又问道,
“他们跟你较劲,有多长时间了?”
凤仙道:
“有两年了。”
天元道:
“那你须小心了。哪天他耐心用尽,就会用强或杀你们灭口。”
凤仙叹道:
“无所谓了。我自小跟父母流落江湖。后来遇了水灾,之后又是瘟疫,父母都死了,连下葬的钱都没有。我只好卖身到此,这些年过的如做梦一般。这人间,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天元也感到一阵无力,想开导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
倒是青儿道: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听人念的什么诗,今我不乐,岁月其除。活一天就要高兴一天,死了也不白活。”
天元笑道:
“青儿姑娘说的不错,我们活着就要开心,管他世道怎么样呢。我答应你不冲动,但是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从百芳园出来回到王府。家人都识得天元,天元径直进到院中,听到大小姐正和人说话,想来是在在会客。天元不便直入,便立在院中等候。他自小生在山林,耳力异于常人。听到一人说道:
“大小姐,你可要想好了。若是拿出白银一万两,明年就能收千亩良田。若是拿出两万两,就是两千亩良田。”
大小姐笑道:
“方师傅,我记得去年,一万两就是两千亩良田啊。”
那位方师傅笑道:
“大小姐好记性。去年是去年,今天粮价涨了,明年还要涨,所以吗,这土地的价格也看涨。”
大小姐道:
“粮食是涨了点,不过二成而已,这地价也是涨了二三成,方师傅是不是涨的多了点?”
方师傅压低声音:
“大小姐有所不知。如今各处都在玩这一手,所以这两年流民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金贵。最麻烦的是怀州司马家,他们贪心不足,又在我们上游。去年他们那里先决口,等我们这里决口时,水已经小多了,并没有淹没多少良田。但龙哥为人仗义,还是按之前约定的数目给了你们家,龙哥都赔了。今年虽然涨价,但龙哥可能还是要赔。听说大小姐神通广大,若能解决司马家,不让他跟我们争,我替龙哥作主了,还是按去年的价格!”
大小姐笑道:
“方师傅说笑了!龙哥是通天的本事,他都解决不了,我一个小小女子,哪有那本事?”
方师傅也笑道:
“大小姐过谦了!龙哥虽能通天,但他常说,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他的生意又大,这件事虽说是他做庄,但对龙哥来说并不是太重要,因此龙哥不打算出手。你们王家就不同了,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大小姐又善于驭才,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好汉车载斗量,数不胜数。大小姐若能办了这件事,我再替龙哥作一次主,比去年价格再低一成。”
大小姐笑道:
“都说龙哥家里方师傅当一半家,看来名不虚传啊。”
方师傅也笑道:
“龙哥不过是看我忠心。我对龙哥绝对是赤胆忠心,比对我亲妈都好,龙哥能不信任我吗?大小姐,咱们这就算说定了,我静侯您的佳音。告辞!”
大小姐送他出来。天元见那客人生的十分丑陋,脑袋四四方方,像是被人用砖拍成的,吊眉细眼,一脸奸相。
大小姐送走客人,笑道:
“你怎么回来了?我正担心你呢。”
天元心中一阵暖意,随口问道:
“这位是何人?”
大小姐笑道:
“这位便是咱们并州有名的方铁嘴方师傅。”
天元道:
“方铁嘴?一定是口上功夫了得,张仪苏秦之流了,不过这形象实在猥琐。”
大小姐笑道:
“还是天哥说话有意思。这位方铁嘴不学无术,跟苏张没法比。他这个铁嘴,全靠脸皮厚,不讲理。以前穷的时候把亲娘卖给娼家,还说让她寻快活。现在巴结上了龙哥,这才有了点人样。”
天元道:
“原来是这样的人渣,哪天我砍了他。”
大小姐笑道:
“一条狗而已,天哥不用理他。说说你吧,你在酒坊怎么样,这么快就回来了?”
天元道:
“我到了酒坊才发现,二爷爱酒成痴,做酒谁也无法跟他相比,这才灰溜溜的回来了。”
大小姐道:
“二哥是个酒迷糊。你回来也好,马上要修渠了,我们家以农为本,修渠才是大事。这次你就去监督,我们家的这段,务要修的坚固。”
天元道:
“修渠不是官府的事吗?怎么还要自己监督?”
大小姐道:
“官府办事,往往流于形式,因此这几年水灾越来越多了。所以种田的大户都要自己捐银子自己监督。”
天元道:
“我没有修过渠,不知道能不能管好?”
大小姐道:
“天哥放心,我给你派个助手,他精通这些事务,又能说会道,名叫王阔嘴,你不清楚的就问他好了。”
王阔嘴虽叫阔嘴,嘴长的并不大。但他很能说,古往今来,四州八县,假语村言,名侠佚事,光怪陆离,无所不谈。天元独行惯了,有了这个聒噪的助手,倒也觉得不错。
修渠疏浚是国家大事。黄河是地上悬河,一旦决口,危害极大,加之黄河水沙各半,河道逐年增高,因此必须疏浚。每到秋冬农闲之季,官家便组织修渠疏浚。官家派人指挥监督,百姓出劳力,称为徭役。
天元站在高堤上,见到如此宏大场面,心中颇为感叹。数万劳力在堤内劳作,井然有序。另有数艘大船拉着铁梨在河中疏沙,每船有数十名船夫,另加数十名纤夫。此时天气已经颇冷,但劳力们大都穿着单薄。
天元叹道:
“我看这些百姓都十分卖力,也不用怎么监督了。”
王阔嘴道:
“少侠说的极是。这项徭役虽说辛苦,但关系到各家的土地吃食,因此他们自然卖力,不用怎么管教。若是他们不老实,明年黄河决口,他们连地带家都没有了,我们不过损失一两季的收成,他们可是要饿死的。偶有偷奸耍滑的,监工一鞭子下去,也就老实了。”
天元道:
“这黄河年年疏浚,为何还常常决口?”
王阔嘴道:
“人力毕竟有限,自然不能胜天。”
天元道:
“既然如此,我们来监工,还能做些什么?”
王阔嘴道:
“监工是个美差,并无什么事情。无事到处转转便可。”
天元道:
“既然如此,你跟我去看看这些劳力的伙食。”
王家负责监工的劳力有几百人,分属两个社。管伙食的便是两社的社长。两口大锅,一个锅中是稀粥,稀的跟水没多大分别。一个锅中是炖菜,炖的是一锅乱菜叶子,没有一丝油水。
天元道:
“这些劳力干这样的重活,难道只喝些水吗?”
社长忙道:
“回大人,劳力们都自己带干粮,我们这锅粥是让他们泡干粮用的,这不还有一锅菜呢。”
天元道:
“干活还要自带干粮?”
社长道:
“是啊大人,这是官家定的,历来如此。我们哥俩做的粥和菜,也都是社里各家交的,我们哥俩只是负责做熟了。这些东西是入不了大人的眼,但是社里穷,没办法。”
天元拿出些银子交给王阔嘴:
“出力人不容易,你去买些米面和肉,让他们吃饱些。”
两名社长听的目瞪口呆,从未见过监工出钱给劳力的。王阔嘴也吃了一惊:
“少侠,大小姐派您来是相信您,您这要自己贴银子,将来大小姐知道了,怕是要责备小人的。”
天元道: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能知道呢?即使知道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没有干系,你照办就是。”
王阔嘴道:
“少侠真是大善人。”接过银子上马去了。
中午收工时,劳力们见菜中竟然有肉,简直不敢相信,都不敢过来盛。社长说道:
“该着你们这些小子命好,遇到大善人了!这们大人见我们吃食太差,给我们买的肉。你们恐怕几个月都没吃过了吧?”
一位劳力说道:
“我还是去年过年时吃过一小片,今年还没见过荤腥呢。”
另一位说道:
“我昨天还吃了,梦里吃的。”
社长笑道:
“你既然昨天吃过,今天就不用吃了。”
那人道:
“那可不行!梦里的不算!我梦里吃肉把舌头都咬破了,都是馋的!”
社长给大伙分盛,每人都有几片薄薄的肉片。有人吃着肉竟然哭了。社长骂道:
“你个没出息的,吃上肉怎么还哭了?”
那人道:
“家里老娘一年都没尝过肉了,我这一吃肉,就想到我老娘了!”
社长道:
“算你有心。大伙能吃上肉,都不能忘了今天这位监工大人。干活时都卖点力,不然都对不起这几片肉!”
众人哄然称是,又对天元赞不绝口。
天元沉默不语,转身离开。王阔嘴跟过来:
“少侠,大伙都夸你呢,你怎么不开心呢?”
天元长叹一声:
“天下之物产,足以养世人。可惜贫富悬殊,子墨子很早就提出尚同,然则何时才能有大同之世呢?”
王阔嘴道:
“少侠多虑了。这种事情,皇帝老儿都管不了,何况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呢?何况,墨子的主张虽好,却根本实施不了。不但官家不愿意,那些富家又何偿愿意?话又说回来了,有些穷人,又懒又笨,怎么不穷?”
天元道:
“那些毕竟是少数。如今这世道,大多穷人只是没机会而已。”
自此,每天中午,天元都拿出些银子让自己的劳力们吃肉,此事很快在工地传开。王家的修渠进度也大大提高,才十余天,就完成了一多半。
这天下午,王阔嘴神性兮兮地过来,说道:
“少侠,天天在这里待着,无聊的要命,我带你去找些乐子?”
天元道:
“什么乐子?”
王阔嘴道:
“离这不远有个山丘,山沟中有种獾,全身纯白,极为罕见,据说只在月圆之夜出来。今天就是月圆之夜,我们去碰碰运气。若能捉上一只,送给大小姐作个毛领,大小姐必定喜欢。”
天元道:
“也好,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二人打马顺着河堤上行。走到黄河与洛河交汇之处,两河一清一浊,便在交汇处形成一个大大的太极图形状。夕阳之下,分外状美。
天元在此停了一会,叹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看到这二河交汇,想起上古的河图洛书,我似是悟到了天地运行的一些道理。”
王阔嘴道:
“少侠果然是高人,不知是什么道理,说给小人听听?”
天元摇了摇头:
“道可道,非常道。只能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