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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相见于江湖

皇帝授班超青铜燕符,出使西域。因肩负密令,遂探寻隐匿于京城之高手,筹备西行之人马。

1.墨者

八方之广,洛邑为中。王莽之乱后,汉室移都洛阳已四十余年。

洛阳背靠邙山,面临洛水,皇城西面的金市是最繁华的所在。人流似织,车马如龙,一名佩剑的白衣青年男子斜倚拴马柱,一脸倦意,似在养神,又像站着就睡着了。

正是午后,日下白得刺眼,闹市开始安静,只有此起彼伏的打铁声,清脆的是引锤,沉响的是大锤,前前后后响成一片。这是金市里的铁流坊,一街都是铁匠铺,为民间打制犁、灯、剪等物,也会为官家服务。

青年就在这清脆的声浪里,合眼不动。

一个白衣女子戴着帷帽,款款而来。街市中间尘土飞扬,路辙里满是泥泞,这女子行来,却觉得步不沾尘,来到那白衣青年身后,直接撞了一下:“又睡了?”

青年兀自不动,哼了一声。

“每一家都问过了,没有叫齐欢的匠人。”女子道,“你说那宫里的小家伙会不会诓我们?”

“你都寻了半天了,”青年睁了眼,还是睡不醒的样子,活动了下筋骨,“是不是该轮到二哥了?”

“我们各自找,看谁先找到。”

青年径自去找了里正,从怀里掏出一支簪笔来。簪笔就是一支精致短小的毛笔,是汉家文官礼服的一部分,上朝要将簪笔插在耳鬓之间。里正一见簪笔,就知道眼前是个微服的官员了,急忙躬身,被青年止住:“我想打听点事。”

“大人……”里正改口,“先生请问。”

“这铁流坊里,谁手艺最好?还接宫里的活儿?”

“倒有两家偶尔会承接宫里的活儿,但论手艺最好,肯定是霍十七……”

青年去寻那霍十七的作坊,手里把玩的那簪笔,其实是断的,刚才只是被青年掩人耳目地捏在了一起。抬眼见到白衣女子静静地站在街角,青年上前刚要说话,女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听,听这节奏,以手和拍。青年凝思听了一会儿,微笑地摇摇头。白衣女子在身上抽出一把竹箫来,当街吹奏起来。白色帽帷之外,只露出箫的一半,和按孔的一双玉手,葱指轻动,一曲流出。

箫声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嘈杂着打铁声,宛若游丝,绝不消散。青年觉得天地不再纷扰,乱声尽去,只有箫声清幽,和着一家的打铁声。引锤击打着节奏,大锤总在旋律转折处撞响。箫声与锤声相互缠绕,清幽里间杂出杀伐冷艳来……虽是正午,青年却感到寒意。女子吹奏前行,青年在身后跟着。箫声高亢起来,锤声更急,犹如蹄声驰过,两音交征,青年感到佩剑都颤抖起来,豪气盈胸。

大锤连击三声,沉郁震撼,箫声立止。青年恍觉天地寂静……慢慢地,市井之声才渐渐入耳,发现自己已在一作坊前,烟熏火烤的帘布后,沉寂的锤声又响起来了。女子挑帘而进,看见了那打铁者。

坊里很暗,打铁者背影高大魁伟,精赤着上身,刺青从光头上,延到臂膀和后背,细看是一只麒麟,在肌肉的蠕动下,宛如活物。那上面的汗水能映照出炉火的红光。大汉侧身将一通红的铁器探入水缸,白雾骤然炸起,刺刺有声。

女子揭了帷帽,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面目温婉可人,还有点羞意,在水雾中行揖礼,轻叫一声:“齐先生吗?”

雾气散尽,大汉转过头,一脸的虬髯,微微探身,说:“姑娘认错人了吧?”

“先生刚才打铁的节奏,分明是《广陵散》。”

“粗鄙之人胡乱敲打,哪敢当先生二字?”

“传说《广陵散》传自东周聂政,又称《聂政刺韩王曲》,是天下最难的古曲了。”少女边说边来到一串悬剑前。

打好的剑长短宽窄不一,剑柄的尾环被一根绳穿了,十几柄倒悬在那里。少女用竹箫扫过,剑剑相碰,发出一串金属之声。女子细听,然后以箫击剑,分明将那《广陵散》继续演奏下去。

“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过期不成,为王所杀。”女子柔嫩的声音在剑声中缓缓而出,“聂政长成学剑,入宫刺韩王,未成。逃进深山学琴,自毁其面,吞炭变声,七年出师。”

音律开始缓和起来:“出山再入韩地,竟然路遇妻子,对面不识。妻子忽而哭泣,聂政问:‘夫人何所泣?’妻子说:‘我夫聂政出游,七年未归,见使君牙齿像他,故而思念哭泣。’聂政黯然回山,用石头击落牙齿……”女子眼中沁出泪来,箫多击在各剑的末端,音色喑哑,却急促起来,“又三年,聂政出山在韩市鼓琴,名动天下。韩王召之入宫,聂政琴中暗藏利刃,奏罢这《广陵散》,当堂击杀韩王……”最后箫多击在剑尖,音色尖锐高亢,啪的一声,竹箫断了,声音戛然而止。

坊内静默,少女以手击掌,诉说在迟缓、坚决的拍击声中继续:“官署暴尸在外,悬赏千金想知道刺客之名,但无人能识。有一妇人抚尸大哭,说他是聂政,定是我夫聂政!他不欲连累家人,我却不能苟活,让世人不知他的名字。哭到泪尽肠断,抱尸而亡。”

少女抚掌罢声,屋内沉寂了一会儿,大汉又开始规整手上的活计:“姑娘真是好手段,真是好听。”

“乐为心声,最难作伪,先生在劳作时,将此曲随手打出,最能看出先生的志向。”

大汉身形一顿。左手重新抓起小锤,侧身错了一步,好像更靠近了炉膛,脚下不丁不八。而炉下有一助手,刺啦啦地拉动起风箱来。

青年陡然警醒,发现大汉和那助手,与炉膛、铁砧、淬火的木缸、地上好像乱堆的杂物铁具,包括那一排悬剑,形成了一个奇门的虎乱之阵,自己的所在正是死地。青年一跨步就到了少女身前,拉住少女的手。

大汉斜眼,右手又抓起一柄大锤来,走向铁砧。嘴里道:“你们认错人了。我只是个粗通音律的铁匠,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霍十七,铁流坊最好的铁匠。”青年说着,拉着少女踏前了两步。

那助手站起来,执一小木桶,往木缸里加水。

青年知道随着自己的移位,对方的阵法从虎乱变成轮违阵,又变成现在的大妄阵,几下交换,自己下一步只能出门,锵的一声拔剑而刺,剑尖瞬间停在大汉的后颈上。大汉凝然不动。青年轻轻将剑递在大汉的眼前:“先生帮我修修这剑吧?”

剑形高古,剑身上刻有古篆,曰“非攻”。

大汉叹一口气,转过身来:“二位借一步说话。”

三人转到一个茅屋旁,门户粗陋低矮,像是一个茅厕。齐欢开门示意,青年只好携少女低头进了。齐欢合门,光线骤暗,青年和少女只觉得地面旋转,墙板反复,尚未明白如何,三人就置身在一间暗室里。

大汉郑重见礼:“我就是齐欢。”

“在下班超,”青年拱手,一指少女,“舍妹班昭。”

“小公子可好?”

“小公子?”班超一愣,“哪位小公子?”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三人相对无言。

齐欢忽然出手向班超腰上的剑抓来,班超不动,剑自己从鞘内跳出三寸,齐欢的手就要抓在剑刃上,急忙缩手。

班超斜踏一步,把班昭护在身后。

啪的一声,地面翻出机关,将班超的双脚锁住。而班超腰上的剑跳跃而出,已被抓在班超的手里。

齐欢也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把似瓜的铁锤,抡了过来。班超一剑挑向齐欢握锤的手,后发先至。

那铁锤竟像莲苞一样张开了,一朵刀刃组成的莲花犹如盾牌,挡住了剑势。

剑势不停,剑锋反而颤动不休,要将那刀“莲”搅碎。

剑锋刺进莲花,“花瓣”瓣瓣相连,旋转展开,就像一个翅膀张开,羽毛是一把把寒刀,呼地扫了过来。

班超双脚被锁,不能躲闪;身后是妹妹班昭,他也不会躲闪。挺剑击向“翅膀”,但那翅膀却散了,散得漫天都是——三十六瓣羽毛——三十六把寒刀,都向班超身上合拢。

在班超眼里,这些刀是飘过来的。

在齐欢眼里,这些刀也是飘的,像羽毛一样没有分量。纷纷扬扬,像白鹤在空中褪羽,凭空消散,心里空落落的。齐欢眼见着如柳叶的刀飘落了一地,怅然若失。他看着眼前叫班超的青年收了剑,才悚然惊醒。

剑意!这是剑意。齐欢听闻剑道大成后有四境:剑势、剑气、剑意、剑罡。刚才这班超用剑意笼住了自己,也笼住了所有飞刀,刹那间,好像什么都恍惚空虚了。这是一种什么剑意?剑意通心,这叫班超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说的小公子,是小蔡公公吗?”班超问。

齐欢反问:“这是什么剑法?”

“我自创的招法,还没有名字。”班超道。

“谁说没有名字?我叫它惘然十一。”班昭道。

“惘然十一?”

“因为现在我哥只创了十一剑,以后还会有惘然十二的。”班昭道。

惘然?齐欢心想,果然是让人空自消沉的一剑。俯身下来用手里空空的锤把在地上一触,但见地上的刀片身上似有磁石,相互吸引,自动并成“翅膀”,齐欢一卷,瞬间又滚成莲苞(铁锤)的样子。

班超打破沉寂:“蔡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知道我受命要深入西域,让我把这把剑带给你,说先生会随我一同西去。”

班超脚上的机关却打开了。齐欢抬起头来:“此去到西域何处?”

“不知,一路向西,且走且看。或许要去那些前人从未去过的地方。”

“此去何时能返?”

“不知,绝域万里,或许有去无回。”

“明白了,何时动身?我得准备一下。”

班超又将那“非攻”剑拔出来,弹击一声,宛若龙吟:“先生是墨家的人吧?”

齐欢目光炯炯,盯着班超。

班超把剑还鞘,双手奉上。“秦火一炬,诸子飘零。武帝尊儒,百家消散。墨家独守江湖,传说参与了赤眉之乱,如今已湮没不闻了。”班超道,“先生勿惊,我对墨家的主张——非攻、兼爱,是非常景仰的。我们也是百家中的残身——史家。”

齐欢接了剑:“原来你是私写国史的班家人。”

“那一个月后,等齐先生一起动身?”

“此番西去,只怕还需一个人。”

“请先生指点。”

“班先生可知道百家中的盗家?”

“真有盗家?”班昭插嘴道,“听说他们追随的是盗跖。盗跖其实是那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的弟弟,还骂过孔子呢。”班昭转脸看着班超:“对吧?二哥。”

“他们不会自称自己是盗家的,只称自己为跖门。”班超笑道。

“不错,”齐欢道,“我说的这位,其实是柳下跖的后人,纵横两都的大盗——柳盆子。”

班氏兄妹离了暗室,在坊前与齐欢告别。

“这回算是我先找到的吧?”班昭有点兴奋地说。

“是。”班超微笑着,由着妹妹。

“二哥你好像有点紧张啊?”

“墨家机关无双!”班超感叹,“我们刚才若应对有错,只怕不能活着出来了。”

“哦,这样啊。”

齐欢看着兄妹远去的背影消失,转头看见东边皇城里宫殿威严的屋顶,正在落日中闪光。“小公子,你真是长大了。”

2.盗家

长安在五十年前,被赤眉及兵乱毁坏过,但底蕴余威犹在。汉室虽已东迁,但文人依旧争论着长安洛阳两都的优劣,重新回都长安的呼声从没停止过。皇城虽已不在,民间豪族反而更兴盛起来,商坊妓寨鳞次栉比,各地游侠在此抢夺地盘。

长安城被章台街分成东西两块,东边的明渠边的清明门,很是繁华,虽然多是小家小户。闹市的中心是个石砌的小土地祠,供奉的却是孔子的弟子子路。祠边有人杂耍,有人叫卖,很是喧哗。太阳还高着,锁匠柳开却开始收摊。

柳开二十七八岁,神情疏懒,却有一张好面目,日常也注意打理自己,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干干净净,有时还插个花在鬓上。

街坊调笑:“就收摊啦,又是去花寡妇的店里吧?”

柳开笑着,也不扭捏:“有什么办法呢?又去不起章台。”

章台街是高级妓馆亭台的所在。

那街坊骂:“你就显摆吧!”

临着明渠边,种满了桃花,桃花间有个酒家,卖桃花酒,偏女店家姓花,颇有姿色,只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周边的贩夫走卒,常在这儿打转喝个两口,可能就是为了多看两眼柜台里沽酒的老板娘。花寡妇见过世面,能跟粗人们调笑,但说翻脸就翻脸,会用沽酒的木勺打人。打人和被打的,都不会记恨,来日照样嬉笑。有一阵一个做官的好像看上花寡妇了,天天来喝酒,醉了就睡在小桌边。搞得主顾们都不敢喧哗。后来这做官的也不来了,好像是花寡妇拒了做他的外室。小店又恢复了热闹,主顾们聊侃花寡妇真是可惜了,花寡妇说,我也后悔呢。

不知怎么,花寡妇就看上了锁匠柳开。两人也不避嫌。街坊们追问柳开怎么就得手了。柳开说,她家的钥匙是我配的,我给自己留了一把。

柳开来到老相好的酒家,吓了一跳,小店外站满了人,人人拿着个酒碗,却肃穆无声。见柳开到了,纷纷让开,留出一条道。

瞅了几眼众人,好像都不是左近的。柳开狐疑着进了酒家,看见店里也坐满了客人,一般肃穆地端着酒碗,桌上点满了菜。

柳开径自进了柜台,低声问花寡妇:“怎么回事?”

花寡妇说:“我怎么知道,说都是找你的。”

“我不认识他们呀。”

“我看他们好像都是城里的侠少,但很客气,都买了酒,我的碗都不够用了,真是发财了呢。”

“侠少?”柳开回眼细看,那倚窗盘坐的不是东城的豪侠领袖陆沉吗?见那陆沉举碗向邻桌致意,邻桌一人个子不高,长须覆胸,被几人簇拥着,也遥遥举碗,气势不输。

柳开环视店一周,发现所有人也在看着他,心里一阵发毛。还是陆沉站起身走过来,一拱手:“这一年恕陆沉眼拙,竟不识柳大侠。”

那长须人也走到柜台外,正经地作揖齐眉,俯身很低。店里也一半的人站起来俯身。那人道:“在下季孟,久仰柳大侠之名!”

柳开蒙了,季孟是西城的豪侠头目,如今亲自踏到东城,难怪店外也围满了人。这店里怕是长安黑道的各派有头脸的人物都聚齐了。

“什……什么大侠?”柳开有点想躲到女人后面。

“柳大侠既然侠隐在此,我们也不敢请大侠出山,只是来一睹风采,拜会拜会。”东城陆沉道。

“我得知柳大侠在此,急忙赶来。大侠侠踪已现,只怕这里已不再安全。大侠或可移步,我季孟自有安排。”西城季孟道。

“柳大侠城东已住熟了,难道我陆沉在城东还护不住一个人吗?”陆沉转脸向季孟。

“柳大侠还需要你护?”季孟冷笑,对柳开再次俯首,“只要柳大侠愿意,城西侠少,愿以柳大侠马首是瞻。”话音一落,屋里有一半人跪在地上,竟有人似是热泪盈眶,崇敬绝不是作伪。

柳开颤抖起来:“你们……我不是……”柳开突然大哭起来,也跪在地上,“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就是个锁匠……两位老大,各位侠少,你们……别玩我了……”

花寡妇看不过去,蹲下抱住吓哭的柳开,抬脸看着两位老大,却也不敢说什么。两位老大面面相觑。季孟回头悄声问手下:“是不是消息有误?”那手下说:“不知道,但这种事也只能信其有,不能疑其无了。就算是假的,传出去,也是说大哥愿结交天下豪侠,得个千金买马骨的美名。”

季孟点头,再向地上的柳开、花寡妇行礼:“柳大侠或有不便之处,季孟这就告辞。改日再来拜访。”一挥手,竟让人留下黄金铜镜等财物一堆,率众而去。

陆沉似乎没有那么心思深沉,但也留下了一些钱物,退了出去,叫了几个人,说以后得留意一下这个“柳大侠”,若有异动,立即报备。

夜里,花寡妇兀自摸索着那些黄金财物,尤其对那铜镜爱不释手。

“你真敢用这些东西吗?”柳开缩在床上。

“是他们送给你的呀。”

“他们一定搞错了。”

“他们为什么管你叫大侠?”

“我怎么知道?”

“那他们巴巴要送钱的那个柳大侠是谁?”

“我怎么知道?”

“那你不让他们拿走?”

“当时……我不敢。”

……

“你还不睡吗?”

“我再摸摸这些宝贝……”

夜已深沉,花寡妇几乎抚着那铜镜睡了。柳开在黑暗中起身,能听见花寡妇在身边均匀的鼾声。柳开披了件衣,支开窗,人无声地飘了出去。

而花寡妇,忽然睁开了双眼。

一轮残月。

长安城所有的屋顶在清辉下像结了一层霜。

柳开赤着足,散着头发,在屋顶上脚不沾瓦地飞驰。柳开跃上一个大宅的屋脊,突然停了下来,看见屋脊的另一头,站着一个白衣青年,抱着剑,一脸的倦意。

“看你这样子,是床上逃出来的?”青年懒洋洋的,“你这一逃,证明你就是大盗柳盆子。”

柳开,或者柳盆子,背着手默然不动,身后就飞出三道寒光分击那青年,几声轻响,那青年已持剑在手,细看剑尖串着三个暗器。“回旋镖,还有这么隐蔽的手法,身份更错不了了。”

柳盆子脸色变了,这剑法他平生仅见,自知讨不到便宜,赤足一点,向后翻去,在空中忽听见风声,一支箭射来,竟避无可避,只能翻身抓住箭身,借势落在原处。

那青年的拍手声在静夜里显得响亮,还由衷感叹:“都说柳盆子身法无双,名不虚传。”

柳盆子暗顾四周,竟不知箭来自何处,隐隐觉得被一个高手远处锁定着,如芒刺在背。柳盆子向左侧疾飞,空中又一箭射来,只能用手里的箭拨落来箭,又被逼落在了原地。不自觉就身上汗透。柳盆子自认是暗器大家,可这射箭之人,毫无机巧,但把握出箭时机的能力,极其可怖。耳边却传来那青年对自己的赞叹声:“好身法!飞燕折腰,无迹可求!”

柳盆子躬身向右一腾,足尖却钩住屋檐的兽头,一拉,身体又向左边飘去。果然有一箭从右边划过,柳盆子还未得意,又一箭飞来,逼得他不得不又落在了原处。似乎也听见暗处有人咦了一声。

柳盆子知道今夜入了陷阱,反而平静下来,静静打量着屋顶上的青年,杀意盈天。那青年展颜一笑,说:“柳大侠有三绝,暗器、轻功、解锁术。刚才已见识了两绝,可我们却是冲着大侠的第三绝来的。”青年躬身一礼,“求大侠援手。”

柳盆子昂然不动,青年挥了下手,暗处有一背弓的黑衣人跃了上来,站在斜侧的屋檐翘角上,嘴里念着:“厉害,竟然能让我射空一支箭。”

青年道:“柳大侠见谅,我们也是见不得光的人。我们有一个同伴被官府所擒,被我们从狱里劫出来。但是她的手一直被一个奇怪的锁铐铐着,我们想尽办法都不能打开。”

“你们是谁?”

“江湖子弟何相问?不是信不过,只怕连累了柳大侠。”

“我若说不去,你们是不是会杀了我?”

“不敢,我们只是不想同伴的那双手废了。”青年道。站在翘角的黑衣人忽然叹气说:“那是双多好的手啊。”

“什么样的锁铐?”

“相当复杂和精巧,不瞒柳大侠,我们找过魔手田四爷,他也没能解开。”

“田四都没有打开?”柳盆子有点来了精神,“你们是劫了田四吧?”

“什么都瞒不过柳大侠。”

“他还活着?”

“当然。虽然未能解开,但我们承他的情,答应他以后若有事,我们兄弟以命相报!”

“好吧,”柳盆子一笑,“我也只能去看看了。”

“多谢!我们也是没法子了,才放出风声逼柳大侠出来。”

三个人在暗夜的街巷里穿行,进了一个院子。窗内黑暗,叩门,有人点起灯火。随即携油灯来开门,照出一张脸来。

柳盆子不禁一呆。

3.不可辜负

开门的是一位白衣少女,油灯火苗如豆,光晕摇曳在少女的脸上,风髻露鬓,蛾眉淡扫,五官柔和,唯一双眼很亮。柳盆子虽未觉得惊艳,却感到这少女的美不食烟火,意味深长。

柳盆子进到屋内,隐隐见到床上卧靠着一人。少女将几盏油灯依次引燃,屋内一下光亮起来。柳盆子才看清那卧床的人是个女子,没有结髻,长发委地,人缩在被子里。

青年向那女子介绍:“这位就是柳大侠。”女子仰起脸来,说声:“见过柳大侠。”柳盆子觉得眼前一晕,那女子好像极为苍白,睫毛甚长,鼻梁高挑细致,眉眼深邃,轮廓宛若雕削,尽是中原女子所没有的绝美。“你是胡人!”柳盆子惊道。

胡人美姬也不羞涩,展颜一笑,从被子里伸出双被铐住的手,说:“有劳柳大侠了。”柳盆子见胡姬身上胡乱披了两三件衣服,衣下好像只有兜肚那样的亵衣,内心不禁浮乱起来,旋即明白,这胡姬被锁已有多日,所以连穿衣起居都有不便,难怪身边会有少女来照顾。

少女举灯过来近照锁铐,顺手掖紧了美姬身上的衣衫。柳盆子见到那双被锁的手,指尖细长,纤纤如玉,突然想起那背弓的黑衣人说的“那是双多好的手啊”。

柳盆子拉起一只手,细看锁铐与手腕的缝隙,心下更是恍惚,入手光滑,宛如无骨,尤其是指尖的凉,竟会引出一脉心疼来。柳盆子定了定神,说:“这锁很是机巧,好在你们没有强力破解,否则里面会有刀片旋出,废了姑娘的手。”

“全靠大侠解救。”美姬把手伸得更前,脸侧一边,藏在蓬松散落的长发里。

柳盆子豪气顿生,也不说话,从嘴里掏出一根弯弯曲曲的针来,探入锁孔,细细地感知起来。

柳盆子本来觉得这锁虽精巧,倒也可以破解,谁知在要得手处,发现一个障碍,只能从头再来。绕过这障碍之后,才发现根本是疑阵,解了也无用。柳盆子只觉得内心气闷,觉得这造锁之人全不按锁理行事。

不觉听见鸡鸣,窗外渐渐亮了。柳盆子才发现美姬委地的长发,有一种褐红色的晕边,肤色也不是苍白,而是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眼眸竟透出深海般的幽蓝……柳盆子忽有些嫉妒,都是大盗,怎么我就孤绝一身,他们有这么美的伙伴。

柳盆子浮想联翩,惊觉那双微有凉意的手,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心里一动,就觉得手腕一紧,锁铐像变戏法一样铐在了柳盆子的手上。

那美姬从床上振衣而起,一旋身就把衣衫穿好,露出那双完美的手来。

柳盆子的心沉了下去。

“是齐欢!是齐欢出卖我。”柳盆子声音平静,“这锁也是他的手笔吧。”

“齐大师说,你或能解了这锁,但也得须一天的时间。”那白衣青年收了柳盆子手上的曲针。

“你们要捉我,也无须这么费事。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合作,干票大的。”

“合作?”柳盆子举起被铐的手,“就这么合作?”

“想要和柳大侠合作,总得显点本事要柳大侠看得起才行。”青年拱手,“在下班超。”指着少女,“舍妹班昭。”又指着胡人美姬道,“贵霜美人儿,仙奴。”背弓的黑衣人蹲下来,几乎把脸凑在柳盆子的脸上:“我是羽林郎耿恭。”

柳盆子面色一变:“你们是官家的人?”

“也算,也不算。”班超道,“加上齐欢,我们将仿效博望侯张骞,闯一下西域。”

“西域,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

“开疆拓土,立不世功勋,岂不比你做贼要好?”耿恭道。班超一拉耿恭,接口说:“你是名满天下从不走空的大盗,想必也知道美玉宝石名马,皆出自西域。我们这次直接偷到他们窝里,岂不畅快!你们跖门的人,不是最讲究畅快吗?”

柳盆子眯起眼来,看着班超:“齐欢倒是什么都跟你说呀。但你何尝听过,跖门会和官家合作?”

“所谓官盗不两立,但我们此去外邦,一出汉境,汉律便无用了,谁管你是官是盗。对付那些反复无常的西域各国,或许大侠才是更有用的人。”

“没兴趣。”

耿恭抽出一把短刀来:“不去也行,信不信我将你的手筋脚筋都挑了,免得你再去偷东西。”

“信。”柳盆子抬眼望着天花。

“哎,老班,”耿恭向班超摊手,“这家伙不怕呀。我可真下手啦。”

“柳大侠怎么也是个人物,不用折辱他。咱们报官就好。”班超转脸对着柳盆子,“你就好自为之吧,等我们从西域归来,到时去狱里看你。”

班超一行人已离开,柳盆子连着手铐被绳子缠得像个粽子,悬挂在梁上。柳盆子在自言自语:“柳盆子,你又死在女人手里啦……好女人!唉,死了也是有点不值。”

日光将窗影打在地上,慢慢地移动。

天将正午,地上留下一堆绳子和一个打开的手铐,柳盆子早已不见。

长安东出的宣平门以外,修有驰道,道边栽柳,常有送行人聚于路边长亭,铺席置酒,摘柳鼓琴。也会置一茶摊,随便路人解渴。

午时虽过,进出城的人依旧络绎不绝。长亭里已坐有一人,竟是个极美的胡人女子,盘珠云髻,一身汉人打扮,在席前自斟自饮。或许是眼眸深陷,瞳仁是蓝色的缘故,顾盼间有一种闲淡、忧悒的风华。

路人多有注目,却没人敢上前打搅。

胡女正是仙奴,手把一杯琉璃盏,站起身来,向路上一躬身背着包袱的老妇人招手:“这位大姑,且来喝一杯。”

那老妇两眼浑浊,看了看仙奴手上的杯盏,也不推却,进了长亭。

仙奴以琉璃盏斟满一杯血红色的酒,递在老妇面前,老妇接了,闭眼细嗅,再慢慢喝了,声音喑哑地感叹:“我听说一斛葡萄酒在前朝可以买一个凉州刺史,想不到今天竟喝到了。”

仙奴美目流转,说:“这在西域不算什么。”

老妇以长袖遮住面目,手在脸上一抹,衰老尽去,露出柳盆子的俊朗面目,身形挺拔,就是头上的老妇盘头,胸前的坟包显得滑稽。

仙奴斟满一杯,再次奉上。

柳盆子洒然饮尽。

“如何?”仙奴微笑。

“唯美人美酒不可辜负!”

“我这样的美人,西域遍地都是。”

班超兄妹和耿恭就站在不远的山坡上,遥遥看着长亭里宴饮。

班超道:“看来仙奴那边谈成了。”

耿恭道:“我们是不是该赶回洛都了?”

“不急,都来到这儿了,总得回家看看吧。”

4.五陵侠少

月黑。鸮鸣。

鬼影幢幢,五陵原边缘的周秦墓地上有人盗墓。

两人在盗洞外。一人用绳索提出一筐土,另一人抓土嗅了嗅,说:“对了,金木火的味道俱全。”话刚说完,脖子上多出一支箭来,身子慢慢倾倒。旁边的汉子惊恐地望向四周,开始奔逃,又一箭射在脖子上。

老半天,盗洞里爬出一人,发现盗洞边的尸体,伏在地上,慢慢爬行。一道箭羽的风声,将他的脖子钉在地上……如是者三。

一个挎弓的黑衣少年走出来,在盗洞前劈断了绳索,在尸体脖子上拔了箭。天色渐亮,少年在山麓的边缘只留了背影。

按汉律,盗墓者,当处以磔刑——割肉离骨,断肢体,最后才割断咽喉。但总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这几日,五陵原的盗墓团伙都慌了,近期竟有三支盗墓小队被神秘地团灭了。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长夜。黑衣少年隐在一个山坡边养神。

百步外坡下的盗洞旁站着三个人,窃窃私语……少年耳朵动了一下,也不露头瞄准,贴地平弓搭箭,往半空中一射,一人倒下,一时锣声响彻,有人喊:“有游侠!”四周点起火把,竟有三十多人埋伏在四周。

黑衣少年也不犹豫,起身向火把的薄弱处急奔,边跑边射,在包围圈合拢之前,就突进了树林。十几支雕翎射完,箭无虚发,树林里能跟上少年的只有三个头领。

三个人都是各自帮派的老大,本是行当里有数的狠人。三个帮派先各自猜疑了一番,最后合议出这次团灭事件当不是官方所为,多半是陵邑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侠少,又来“打猎”了。

总有些豪族将门子弟,以游侠自居,打抱不平,尚武斗狠,但碍于律法,就到郊外猎杀盗墓的散户,名曰“见命”。杀过人的游侠,地位自是不同,内心也觉得在为天下除害。

游侠们遇见了真正的亡命之徒,多半会退却,所以像如今这般被游侠团灭三起的事,几乎没有发生过。三个头领联手做了饵,来反杀这些游侠,也是一种黑暗中的博弈。

原以为能围杀一队游侠,才发现对方只有一个人。

三人围上来,惊骇地发现这个人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三人不敢大意,品字形地围上来,一人摘了蒙面,露出一张带刀疤的脸,以及脸下一个铁制的护颈。“知道你射箭只射脖子。”那人的声音沙哑怪异,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我说我怎么射不死你们三个。”黑衣少年也不慌乱,从背上抽出三截短棍,瞬间结成一支长枪,手一抖,枪尖直刺说话的头领,那人手上的铁锏狠砸,铛的一声,长枪呼地弹出一个弧度,刺向了另一个人,那人刚跳开,枪身不停抡到第三个人面前,枪尖抖出一片虚影……三个头领都是练家子,忽然觉得被一杆枪缠住了。

常言说,十日棍,百日刀,千日枪,是说枪作为百兵之王极难练,而这黑衣少年的枪式这三人都未见过,只觉得枪身似鞭,出枪像抽出来的;一旦与兵器磕碰,就反弹出一个弧度,突向另一人,完全不能预判。少年枪式如龙,让三人狼狈不堪,不久都挂了彩。随之三人的临敌经验逐渐占了上风,发现少年毕竟臂力有限,都强力硬攻,大磕大碰,消耗着少年……少年的枪式慢慢被压了下去。

黑衣少年想借树木之势,三个匪首相互呼喝,哪怕又受了点伤,无论怎么移动,也绝不让少年得逞。少年开始喘息起来,舔着嘴唇,像只野兽:“你们想杀我,可以,我怎么都能带走一个。说,谁想跟爷走?”是那种还没完全成人的声音。

两个悍匪竟有些犹疑,那露出脸的大喝:“不要退,今日不杀了他,以后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树林中,兵器之声不再爆响成串,只是零星两三声,间着喘息声。双方都知道到了最凶险的时刻。

一阵箫声袅袅传来,像是在头顶的高处,婉转幽咽,如夜风穿林。四人都不敢稍动,也不敢抬头。

箫声不停,四人不动。

一声剑鸣,一剑从空中而来。那露脸的匪首仰面而倒。

一个青衣少年持剑落在一边。

箫声依然在头上流转,另两个匪首惊疑不定,大声呼啸,召集剩下的宵小。

“没用的,”青衣少年说,“他们都来不了了。”话音未落,瞬间又刺倒一人。

最后一人迅速奔逃,往林外跑去。

“好剑法!”黑衣少年喘息着,才敢抬头。却见头上的树枝上坐着一个才十二三岁的持箫少女,少女扔下来一支雕翎箭:“帮你拔了一支箭回来。”声音柔嫩。

黑衣少年有意炫技,张弓搭箭,却背过脸看也不看,一箭射出,一会儿林外传来惨叫。

“好箭法!”青衣少年有点难以置信,“原来真有射声箭士!”

“工射者,冥冥中闻声则中之。”少女说着古雅的字句,“好厉害,你叫什么?”

黑衣少年像脱了力一样坐在地上:“茂陵邑耿恭。”

青衣少年收了剑,正经拱手:“平陵邑班超。”一指持箫的少女,“我妹妹,小昭。”

天渐渐亮了,天光从树影间漏下来。

“耿恭,茂陵少年第一,人称飞虎。原来就是你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箭法。”少年班超叼着根长草。

“班超,我知道你,平陵游侠你算号人物。我也从没见过这么狠的剑法。”少年耿恭疑惑地盯着班超,“不对呀,你们平陵第一的澹台钺,我揍过他……比你差远了。”

“我比较低调。”

“哦。你们也是来‘见命’的?”

“你们这些将种游侠,手上没几条人命,都不好意思见人。”班超摇摇头,“我们可是读书人。”

“你们刚才杀得还少了!就算是为了救我,可……你们深更半夜的,跑坟堆里来干什么?”

“我们是来望气的。”班昭稚嫩的声音响起来,“晚上,才更容易看到气运的光色。这边气岚泛紫,必有大墓。有大墓必有……”班昭巧笑指着耿恭,“麻烦。”

“你们俩?会望气?”耿恭虽觉得荒唐,却没来由地相信眼前的少女。

“家传的,”班超随意地吐掉口中的草根,“家里逼得紧,总得出来练练。”

“你们家……是干什么的呀?”

三人从树林里走出来,声音在拂晓的原野上随风传来。

“你射箭为什么只射人脖子?”

“我觉得这样……很帅。我刚才看了,你的剑都是刺在人的嘴里,太帅了。”

“我那是善良。”

“……”

“盗墓贼都是要被活剐的,不留全尸。我这样,是为了让他们走得完整。”

“哦……真的假的?不管怎么说,我的命,从此就是你们俩的!”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我要!”一个稚嫩的女声响起来,“你的命以后就是我一个人的啦。”

长安西北三十里的五陵原,一定是这个世界上风水最好的地方。从周朝开始,这里就埋着帝王将相,不可胜数。汉室高祖时,就勘定陵墓于此,至汉武时,迁全国的豪族富户于此,建立陵邑,形成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这五陵,一时繁华无两,盖过长安。

五陵一时聚集了许多的豪门外戚,管束又远不及长安,街上呼啸着一批批富家少年,自比英杰,挥金如土,走狗弄鹰,人称“五陵少年”,却颇有些一诺千金、尚武好侠的古风。

渭水从五陵原的一侧流过,长河落日,班超兄妹和耿恭策马站在高处,看着他们六年前第一次相见的那片树林,仿佛听见了那三个少年当初的许诺。

班超他们打马而过,来到一座坟前,开始祭拜。墓碑上刻着:先生讳彪,字叔皮,扶风安陵人也……

班昭轻声说:“爹,我们回来了。”

三人立了白幡,洒了酒,在坟前唱了《蒿里》《薤露》之歌。落日已尽,晚风萧瑟,万物静默,唯有长幡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班超跟红着眼睛的班昭说:“你先与你恭哥回去,我想在这儿陪父亲一晚。”

夜已黑透,班超在坟前点了篝火,独自饮酒,不敢睡去。

“父亲,我就要去西域了。你总说我不对,我总要做些什么,看看谁对谁错。”

班超突然砸了酒碗,伏地大哭起来,哭声在旷野里荡散出去……犹如狼嚎,班超不知是在哭父亲,还是哭自己。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在一年前父亲走的那一日,就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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