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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鄯善不善

鄯善本欲投诚,却不料匈奴使团突至,恰其积威已久,大汉又在万里之遥。鄯善国王欲作壁上观,等汉使团覆灭。

20.鄯善

天山附近的风景极美,并没有汉朝人想象中的流沙荒漠。

风土虽然干燥,但牧草丰美,时有浩浩荡荡的野花临风而舞,即使闭目,还是挥之不去的色彩。

偶尔也能见到牧人村庄,说着只有仙奴略懂一点的语言。

和风景相比,班超的心情却差了许多。他的睡眠更碎片了,哪怕片断的睡眠,也能看见那些血海里站起来的魂魄:“我要把你们杀死几次,你们才能真正死掉?”班超在内心哀叹起来:“你们杀不死我的,我一死就醒来了。”

三十六骑一路向南,景色渐渐荒凉起来。常见残破的烽燧,无人的村落,荒草漫道。走着走着,草都变成青灰色了,与戈壁浑然一体,如此走了八九日,远远能看见沙漠起伏的弧线,圆润柔和,藏起了其可怕的一面。

“前面就是鄯善国了,可说是西域的门户。”班超拿了张羊皮地图遥遥指着那一线静美的沙漠。

众人一起望去,柳盆子憋不住问了句:“出使都是要干吗呀?”

其实众人都有这个好奇。

班超举了举手上的使节,是个八尺的竹杖,杖头弯曲下来挂着六重节旄。六重节旄黄黑相间。班超道:“这黄色的,是虎尾,代表军部;这黑色的,是牦牛尾,代表大鸿胪寺;这是说我既是兵使,又是礼使,去那些国家,给他们一看,他们就懂了,这不只是来拉交情的,是叫他们归顺。”

“就看这个?”柳盆子细看那使节,用手摸了摸。

“不是说先礼后兵吗?”班昭皱眉道。

“两手都要硬!”班超笑,“汉军刚刚大胜,就在不及千里的地方,他们得掂量掂量。”

“如果归顺呢?”柳盆子问。

“就会好吃好住地招待我们,美人美酒,随叫随到。”

“要是不归顺呢?”

“也会好吃好住地招待我们,美人美酒,随叫随到。”

“好像没区别呀?”

“区别还是有的,前者是热情,后者是客气。”

“出使就这么简单?不是说很危险吗?”

“我们现在就是大汉的脸面,打人不打脸。”

“这差事真好。”柳盆子摸着自己的脸道。

临近沙漠,三十六骑的速度降了下来。

大军过敦煌郡的沙漠边缘时,正是深夜,所以他们绝大多数在今天,才第一次直面如此广阔的沙漠,在斜阳的照射下,沙丘连绵互抱,弯曲出许多优美的褶皱和曲线,连阴影都像柔和的晕窝,没有一处尖锐的地方。整个沙漠如一片无边奶酪凝固成的巨大柔波,层层推向天边。

都说沙漠是绝地,却谁也没想到有这么美。

九剑侍中,有位是凉州人氏;虎贲八骏里,也有一位从敦煌去京都顶亡父的缺的。这两位算是熟稔西部风情的,走在队伍的头尾。

所有人像是被震慑了,无声而新奇地在沙漠里缓缓行进。

只翻过了一道沙山,一面浩浩荡荡的大湖,陡然占满了眼界,边际只是一条模糊的线。

“不是说沙漠最缺的就是水吗?这……”班昭一下从马上扑下来,在沙里跑前了几步,看着眼前这异域风景。

大湖几乎泛滥无边,一时水汽弥漫,水鸟起落。湖边数里一如江南般繁茂,莺飞草长,驴羊遍地。

临湖面西有一片山坡,上面是一个白色和蓝色相间的城市。从帆桅林立、百物杂陈、渔船兵舰云集的港口,次第向上,坊居鳞次栉比,一直蔓延到山上。似乎整个城市就像个阶梯看台,每家每户都有临湖的窗子,在哪里都可看到现在落日衔湖的胜景。

山坡的两边,是两道高大厚实的城墙,一直延伸到湖里。而山坡的最高处,是一座巍峨的白色城堡。

三十六骑都默默无语,左看是落日的底部刚刚触及湖面,右看是被残阳照得泛红的畔山城市。城市所有的白色墙面,不知是什么材质,在斜照中,反射出细碎的点点荧光。

大湖的水面极静,整个泛红的城市倒映在水中。或是水汽氤氲的缘故,水上的城市反是飘飘袅袅,水下的城市却沉静安宁,让人觉得真实虚幻不可辨别。

“这一定是楼兰海了,”班超呆呆地感叹,“沙漠里的大海。”

那绿洲掩映的反光的畔山城市,想必就是鄯善国的大城了。鄯善原称楼兰,前朝大军攻破楼兰时,斩杀了楼兰王,另立汉人为王,更名鄯善。

博望侯张骞写过楼兰海(即罗布泊):“广袤五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最奇的是此湖产盐,所以鄯善自称西域的盐都,富庶一方。而鄯善人以盐为砖,所建的房屋皆洁白如雪,晶莹透亮。

靠近鄯善城时,班超不再披甲,举了使节通过湖边的烽燧关卡,早有鄯善探子回城禀报了。

还未到城门口,就遥遥看见那半山的房屋都旌旗招展,彩带飘飘。

到了城墙下的驰道,早就红毯铺地,伸延到城门口,红毯两边是成片的罗盖,应该是鄯善王带领群臣列队迎接。三十六骑都没碰过这种阵仗,硬着头皮,满脸庄严地走上红毯,突然两边队伍一起出手,投掷“异物”过来,惊得众人差点拔剑抵挡。触身才发现扔来的全是一把把的鲜花……花朵瞬间就铺满了道路,三十六骑的马蹄怕都是香的了。

一骑冲出,滚鞍下马,来到持节的班超马前,一把拉住了马的缰绳。班超细看此人,倒是一副汉人的面目,只是胡须和头发都有些卷曲,头戴着汉人的高冠,穿着汉人的服饰,远不及那些欢迎的群臣穿着华丽。

那人替班超引马而行,两边的人高呼:“吾王!”班超先是不解,被牵了十余步,才惊觉此人可能就是鄯善王,急忙跳下马来。鄯善王放了马缰,双手抓住班超的右手,眼眶噙泪道:“我鄯善小邦,从小王的祖父开始,已三代未曾见到上国的使节了!”

两人执着手,一起进了城门,城上号角齐鸣,万民欢呼万岁,一队孩子跳着舞在前面引路,花雨再次从城头泻下……使节队伍里的其他人,觉得自己仿佛天神下凡,不胜荣焉。

马队拾阶而上,攀到最高处,才是王宫。鄯善的王庭并不及洛都或长安的宫殿宏伟,但造型与汉家截然不同,色彩鲜明,到处都是白盐和琉璃的反光,让人炫目。惊奇的是,王宫里水道纵横,常有水帘从廊道两边流下,直觉得空气清冽。在这沙漠边缘,这奢侈的水景可能是权力或奢侈的象征了。

大殿的宴席已经摆开,中心竟有一两丈高的喷泉,有十几个楼兰舞女在水雾中起舞,衣裳已经湿透,曲线毕露,起落间,水花四溅。

楼兰乐婉转妖异,也有汉乐夹杂其中,一如群臣的面目,人种各异,肤色不一,但不少也是汉人的模样。

楼兰王和群臣频频敬酒,其乐融融,反复听见群臣说什么“上使”“望眼欲穿”“唇齿相依”等词,只有风廉这个孩子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滴酒不沾。

宴会散尽,班超使团被迎进王宫边的国宾馆。不少人都有些酒意,那柳盆子喝了不少葡萄酒,最是惬意,说:“这鄯善王算是归顺了吧?”

“算是吧。”班超道,“明日议一下礼节。”

“什么礼节?”

“就是在这两天议个吉日,共立个誓文,他们再表达个诚意什么的。”

“还要怎么表达诚意?”

“比如送出个国宝。”

“什么国宝?”

“人呗。”

“美女!”柳盆子叫道,“给我们?”

班超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叫你来是好事吧。”

“出使也忒愉快了。”

宾馆也是极尽奢侈,诸人各有人生劳苦,陡然掉进这豪华招待中,受宠若惊,又得装作毫不在意。如此睡了一夜,班超早早地起来,换了正装,叫了对方的礼宾大臣,要求拜见鄯善王。对方说,昨日鄯善王十分高兴,不胜酒力,现在还在休息,请上使稍做等待。

中午时,班超也没等到消息,又叫那礼宾大臣,对方说鄯善王头疼犯了,今日怕是没法接见上使了,还真送了几个美女过来,说以慰一路的车马劳顿。

班超心道,我还没说头疼,你倒说头疼了?站在阳台上看那广袤的楼兰海,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班超和班昭站在宾馆的屋顶上。

鄯善的房子不似汉地那样有屋脊坡顶,而是平的,其上立有栏杆和葡萄架。架下的两人看着王宫的城堡群,在下午的阳光下,几个圆形的穹顶,反射着宝石的点点光芒,楼宇间的光影也斜出了一些味道来。

两人眯着眼,望那王宫上空的气运袅袅,班超问:“如何?”

“感觉不好。”班昭闭上眼,“又说不出如何不好。”

“最近梦多,总觉得处在危地。”班超两个拇指按在太阳穴上,脸上的倦意更深了。

21.虎穴

班超召集了所有人在自己房间里,面色倦怠:“中午鄯善的礼宾大臣送了六名美女来,被我锁在了楼上。”

“为什么呀?”柳盆子问。

“你要?”

“啊?”

“花老板会放毒虫把她们毒死的。”

“别看我,”花寡妇看看众人,“我怎么会?我无所谓的。你们别再叫我花老板、花寡妇的,我有名字,叫花幽。你们可以叫我花花,幽幽也行。”

“哦,我们说正题。”班超咳嗽了一声,看向齐欢,“齐大师可有什么发现?”

“此楼没有暗室也没有暗道,但每个房间里多有暗孔通向户外,方便偷听屋里的谈话。”齐欢沉声道,“放心,这些暗孔已经被我堵上了。”

一众人开始面面相觑。

齐欢继续道:“宾馆四周,有店铺二十一家,居户三十九家。其间明哨十二人,暗哨三人。就在中午,宾馆内有五名礼宾人员被换掉,换成了有点身手的人。”

“暗哨是四人。”柳盆子拿着一把小刀,修着指甲,“老齐,那后街二楼上晒毯的妇人,也是暗哨。”

齐欢低头想了想,表示信服。

“这能代表什么?”柳盆子问。

是啊,这能代表什么?各国使臣都夹杂着间谍功能,必会遭到监视。

“昨日鄯善王热情似火,今日却称病不见,又换了人,这其间的差异,有些蹊跷。”班超道。

“我看那鄯善王,作伪得紧。”耿恭道,“又穿汉装,又是拉马,又是落泪的,戏太足啦。”

“着汉人衣冠,本就是归服的意思。鄯善王既然要把戏做足,今天抱病来与我们会晤,更能点出戏眼,而不是避而不见。不见的同时,又送来美女,这就不是热情,而是客气了。”

“哦,你说过,客气就是不归顺。”柳盆子摇着手上的小刀,恍然而悟。

“这期间,多半有了变故。我大军逼退了匈奴,但匈奴也一定明白我朝意在西域,想必也派出了使臣来威慑诸国,不许倒向大汉。”班超环顾众人,“多半是匈奴的使团比我们晚一步到了。”

“妈的,这鄯善王凭什么认为倒向匈奴会有好果子吃呢?”耿恭恨恨道。

“大汉毕竟七十年没曾在西域出现了,匈奴在此地积威已久,仅凭我们几个跑来招摇,人家难免会看轻。”班超道。

“那我们会怎样?”柳盆子问。

“我们毕竟是脸,”班超苦笑,“鄯善王未必敢动我们,但多半会把我们交给匈奴人处置。”

“匈奴人会对我们怎样?”

“那就不好说了,运气差的话,就是杀了我们在西域立威。”

“运气好呢?”

“把我们抓去极北之地,像前朝的苏武那样,给羊配种。”

“什么配……种?”柳盆子惊道。

“这不是很适合你吗?”班超正色道,“当年匈奴让苏武牧羊,说直到公羊怀孕了,才放他回来。”

“操!”柳盆子隐隐想起,好像是有这样的传说,“你不是说出使就是吃吃喝喝吗?”

“我有说过吗?”班超看向众人,摊着手。

众人脸上皆是凝重之色,没心思配合他的玩笑。

“好吧,现在他们是刀俎,我们是鱼肉。”班超抽出一把短刀劈在桌子上,“我们先到一步,享受了隆重的欢迎,住进了国宾馆。那匈奴使团没法公开进城,多半驻扎在城外。所以我们时间很紧,夜里他们多半就会来杀鱼了。”

“那我们现在撤出,想必鄯善人也不敢拦阻我们?”齐欢沉吟道。

“对,先撤出去!”秦厉脾气火暴,“给我三匹马,我日夜更换,两天就能回到伊吾大营,向窦帅搬兵,踏平这里!”

诸人颇觉得有理,耿恭却喝止秦厉:“别多嘴!”

秦厉经过西征一场血战,心里最服的就是耿恭,一条大汉,也喏喏地闭嘴了。

“没用的,不会有大军来的。”班超缓缓摇头,“实话告诉你们吧,此次大军出征过于仓促,只带粮,未带草。”

“什么意思?”柳盆子问。

“就是大军只能在牧草丰美的北路活动,就地放牧和割草。加上消耗,最多也只能屯三日的草料。我们南路,多是戈壁荒漠,大军来此,不战自败。”

“那还让我们来出使,威慑他们归顺?”柳盆子吹了声口哨,“乖乖,这是让我们空手套白狼呀。”

“我们是谁?”班超从桌面拔出短刀,丢给仙奴,仙奴面无表情地看了班超一眼,转瞬就对大家媚然一笑,将刀尖抿在嘴里,嘎嘣一声,就咬断了。接着像嚼花生一样,不一会儿,将整个刀面都吃了,吞在肚子里。除了耿恭,大家都被这手“幻术”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可是会吃刀的鱼。”班超鼓着掌,得意地说。

晚饭时,礼宾大臣又来了,说鄯善王还在养病,但派他来好好招待上使。

晚宴就设在天台的葡萄架下,有庖厨用来自沙漠边缘的植物——红柳,燃起蓝火,烤着小羊羔。整只羊在铁钎上旋转,肉上的油,一滴滴掉在火里,引得火花跳跃蹿动,香气四溢。蓝色的烟升腾起来,烟闻起来淡淡的,有一点蜜汁的甜意和中原没有的胡椒的辣味。

礼宾大臣亲自在烤成金褐色的羊羔身上切肉,逐个分给大家。来到班超身前,班超似带点酒意,有点神情恍惚,含笑接了烤肉,咬了几口,竟摇摇晃晃地伏在了酒案上,啪的一声,夜光杯被碰倒,血红的葡萄酒流散开来。

礼宾大臣大惊,俯脸叫:“上使……”身边的班昭向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嘘,大人睡了。”

班超的睡相不雅,就像脸拍在了案子上,不再动弹。礼宾大臣有心相扶,四顾发现使团的其他人见怪不怪,只是不再出声,照样默默地吃喝。礼宾大臣顿时觉得酒席上有一种诡异的气氛。

不过一刻的时间,班超身子一抖,醒了过来,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礼宾大臣:“你怎么还在?”

礼宾大臣笑道:“大人太累了?要去回房歇息?”

班超晃了晃头,像要甩掉困意:“你在这边陪我们,那匈奴的使团岂不冷落了?”

那礼宾大臣手一抖,刀上的肉就掉了下来,却被班超伸手抄住。

班超心下笃定,把肉塞在嘴里嚼了,亲热地搂着礼宾大臣的肩,却不顾忌地在别人背上的衣服擦手:“说说,那匈奴使团驻扎在何处?”

“上使,什么意思?什么匈奴使团?”礼宾大臣冷静下来,却眼睁睁看见自己的随从和庖厨等被那些孔武有力的汉兵护卫押了起来。

班超依旧稳稳地坐在胡凳上,左手揽住礼宾大臣,右手拿起一串烤肉来,慢慢地吃。那大臣被别扭地制着动弹不得,班超将吃尽肉的铁钎,一点点深入大臣的鼻孔内,凝住不动:“其实吧,我想吃的是烤脑花,你说我猛地这样——推上去,能扎到你的脑子吗?”

礼宾大臣浑身颤抖起来,面色苍白,但咬着牙一声不吭。

“吓唬你玩呢。”班超笑着收了钎子,“我们可是友邦,不会让好朋友见血的。花寡……老板,要不你来玩一下。”班超把礼宾大臣推给花寡妇。

“叫我幽幽。”花寡妇幽幽地说。随手接过礼宾大臣,单手捧着他的下巴,说:“我看看。”

礼宾大臣看着这风韵女子,见她的右手在头发上抹了下,指尖上爬着一只闪着绿光的小甲虫。眼看着那指尖抚在自己的上唇,一下感到那甲虫爬在自己的人中上,痒痒的,钻进了自己的鼻孔。大臣大叫一声,想用小指抠出来,哪还来得及。直觉得那甲虫爬进鼻腔,又进入喉底……大臣魂飞魄散,手锁住喉咙,在地上滚动,却又啊啊地发不出声来。

花寡妇盈盈地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大臣的胸膛:“在这里爬呢。”声音很腻。

柳盆子在一旁看得震撼莫名,不自觉地也抚住胸口,心有戚戚焉。

花寡妇微微张嘴,从嘴角爬出一只乌黑的蜈蚣来,用两指轻轻拈了,腻声说:“乖,你去把那小绿袍给找回来。”说罢,把蜈蚣也放在礼宾大臣的人中上。

那大臣嗓子嘶哑地喊:“我——说——”

月亮升起来,挂在暗蓝色的夜空里。沙漠就是这样,阳光下的酷热像翻页一样转换为寒冷。

班超在葡萄架下拿着一根羊腿骨指指画画,就着炭火,开始布局。

耿恭,带领风廉十剑和虎贲八骏、羽林卫等二十余人,突击匈奴使团。据礼宾大臣说那使团竟然有两百多人。

“花柳。”班超喊。

柳盆子叉着手抬眼朝天,不予理会。花寡妇笑吟吟地向前:“在。”

“你们去王宫里盗宝。”

“盗什么宝?”柳盆子眼睛一翻。

“国宝,”班超笑得意味深长,“就是鄯善王十三岁的世子。”

“偷人?”

“这不是你俩最擅长的吗?”

“不去!”柳盆子有点恼怒。

“他是不想我去。”花寡妇幽幽地说。

“她轻功不行,跟不上我。”柳盆子道。

“我们需要花……姑娘的拷问术,毕竟在宫里找到那孩子不容易。”

“找人还能难得住我吗?”柳盆子傲然道。

班超有点无奈:“那让仙奴和你一起去,她可能比你还善攀爬,又懂胡语。”

“那好吧。”柳盆子做出勉强答应的样子。

只剩下班昭、齐欢和一脸感伤的花寡妇没有任务,班超道:“我们几个留守,等着招待我们的匈奴客人。”

天色已然暗透,耿恭这一队人最多,全部外罩了夜行衣。羽林卫善射,每人都带了两囊箭。而虎贲最喜近战冲杀,都配有一长一短的刀。有道是,羽林骑射,虎贲刀马。

班超和耿恭两拳相抵,这是他们做游侠时的礼节。“你我两边的任务一样,一个不留!”

班超又转向柳盆子:“你那边,正相反,一个都不许伤!把世子带回来。”

柳盆子笑:“你昨夜说的让他们献国宝,本就是说世子吧?”

班超不答,腰间的非攻剑鸣响起来。班超轻轻扣着剑匣,呼地拔出来一挥就还了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班超一字字地说完,转过身来,身后的葡萄架哗啦啦地坍塌下来。

四柱早被剑气削断。

22.伏中伏

入夜已深,相当于汉地的一更天。

宾馆外的明哨早已歇息,暗哨被一个个击晕,拔掉。

宾馆的房间里,班超在数个纱灯的围拢下,在案前一根根拼着残简,班昭坐在一旁吹箫。吹的是《沧浪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乐声婉转,意境疏阔。啪的一声,班超在箫声中拍下一支简。又一支简找到了它适当的顺序和位置。

几十支简已经拼出了大概形状,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地图的一部分。

班超指着一处喃喃自语:“就是这里,楼兰。”

其实今天不算是杀人的好天气,月光太亮,尤其映在楼兰海浩荡的湖面上,粼光万点。

耿恭与风廉一行人,在湖边芦苇里潜伏行进,不时会惊动熟睡的野鸭,扑棱棱地飞出。

探进湖中,有个小小的岬角,上有亭台,原是鄯善王族夏日的简易行宫。匈奴使团就在行宫的四周驻扎,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帐包。

耿恭看着布置,心里暗道,如此倒是只需布防一面,最省人手,但焉知不是固守死地,背水毫无退路?随即做了几个手势,随从们在芦丛中散开,趋近敌营。

柳盆子和仙奴并没有穿夜行的黑衣。

因为月色灰白,宫墙宫殿都是明晃晃的白色,黑衣潜行反而分外打眼,所以两人却穿了白衣。

两人早就潜在了宫墙边的一棵大树上,大树的枝丫离城堡的高墙还有两丈多远,但对柳盆子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跳得过去吗?”柳盆子问。两人在树上几乎依在一起,让柳盆子难免心神一荡。侧目看身边的美人,戴着白色面纱,几乎伏在他背上,没有任何扭捏,那双睫毛细密高挑的蓝眼,像猫狩猎一样,静静地盯着对面的宫墙。

“我背你也能过去。”柳盆子轻声笑道。仙奴不理他,发现宫墙上的守备一点也不简单,有定哨,有训哨,只怕高处和暗处还有弓箭哨。

“别急,我数十声,他们就要换防了。”柳盆子用气声数着,“一、二、三……”

数到十声的时候,宫墙果然出现了一队侍卫,开始换防。

“换防时,每个哨位都多出了一个人,正是人最多眼最多的时候,他们往往觉得最安全、也是最懈怠放松的时候。”树对面宫墙上的那个哨位上,两个侍卫在互换位置前,仪式般地相互致礼。柳盆子知道,致礼的一瞬,出于真诚或礼貌,他们只会盯着对方的眼睛。柳盆子手向后一揽,已圈住了仙奴的腰,脚尖一蹬,背着仙奴就飞过了宫墙。

越过宫墙的刹那,柳盆子就觉得仙奴在自己的肩上压了一掌,身体一沉,背上的白影就从头上飘过去了。柳盆子无处借力,身体坠下,却在内墙上四肢张开停了下来,像只壁虎。原来柳盆子的手腕和脚踝处,都伸出了钩抓,挂在了墙上。

柳盆子不敢在墙上停留,迅速地“游”到墙根,却发现早不见了仙奴的踪迹。不禁暗暗心惊,世上真有在他眼前就这么迅速掩藏踪迹的人?这个贵霜美人儿好不简单!

柳盆子的身法轻飘飘的,全不着力,几个起落就离开宫墙附近的岗哨“重灾区”。

柳盆子“飞”到一个长廊上,伏在栏杆下,循栏而行,忽见前面有一个身影,急忙往后一缩,但马上看出那身影就是仙奴,正在栏下抱膝而坐,一双妙目看着他。

柳盆子有点尴尬,却浑不在意地坐到仙奴身边:“好巧。”

仙奴还是冷冷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换防的?”

“昨晚我观察了一下。”

“昨晚?”仙奴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地吃惊,那时使团还没有任何要和鄯善动手的意图。

柳盆子耸了耸肩:“职业习惯。”

仙奴起了身,精致的手指向柳盆子勾了一下,意思是走。

“那个,”柳盆子并不动,“你刚才为什么要把我踹下来?”

仙奴的眼睛忽然极媚地弯起来:“我是想告诉你,要不是跟着你,我根本不需要等什么换防。这回你跟我。”

月光下的楼兰海显得恬静,耿恭伏在芦苇丛里数着自己的呼吸。

水的味道飘荡过来,夹杂着匈奴使团篝火灰烬的气味。

一百息后,耿恭火镰轻击,在深夜里显得响亮,火光明灭,照见耿恭的脸棱角分明。

耿恭慢慢引弓,射出一箭,空中一亮,既是火箭也是响箭,一声尖锐呼啸,划着弧线,箭点燃了匈奴使团的中心帐篷。

四处同时又有火箭射出,瞬间,二十几座帐篷全部腾起火焰,倒映在湖水里,暗了月色。

人声鼎沸起来,帐篷里有带火的人号叫着滚出,也有人带着兵器冲出,喊着胡语。马圈也起了火,惊马四散,竟踩踏了营帐。

耿恭一挥手,带着秦厉等虎贲八骏,拔刀冲了进去。

风廉带着九剑侍,无声地从另一个方向潜了进去。

匈奴使团的人基本都是战士,着火的帐篷后冲出了二十多个披甲带盾的武士,和耿恭他们九人对峙起来。

耿恭心里一沉,对方怎么披甲带盾?深夜来袭,他们从帐里冲出,即便没有衣冠不整,最多只来得及抽出一把刀而已。“不对,中伏了!”耿恭喝了一声,就听见身后马蹄声大作,回首一看,只见岬角的两边各泊着一艘大船,船上火把一一亮起,船上各藏着六十名骑兵,从两边踏板上奔下来,排成一列,正好把耿恭他们堵在了岬角上。

耿恭看见那九剑侍围着风廉,在自己的右后方从草丛里站起,露出了身形,有点迷茫地看着这阵势。

有一骑在敌阵中走前了几步,喝了一声:“哪一位是班超?”

箫声越发悠扬清亮。

班超灯下读简如故。

箫声中,二十几名黑衣刺客,从宾馆四周纷纷潜入,有的翻墙进入庭院,有的用挠钩爬进窗户,有的从杨树跳上屋顶……

进入庭院的蒙面人,发现自己在几排灌木、石桌凳、小水塘间竟然迷路了!怎么也转不出来。七八人茫然四顾,忽觉得四周色沉如墨,恍惚间黑暗的一切都在随着冷风摇摆、移动……

爬上窗台的人,刚探入窗户,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被弹射出的一排钢针打在脸上,声都没出就纷纷摔了下去。

落在屋顶的七八个人,刚会在一起,发现有烛光亮起,一个少妇坐在倒塌的葡萄架上,荡着脚,笑盈盈地说:“你们是找我吗?”几个刺客慢慢围拢过来,铮的一声,刀齐声出鞘,宛如铁琴迸弦。几人同时从各角度扑来,少妇不理,用指尖挑着烛心,想让火苗大一点。只见空中扑来的刺客纷纷摔落下来,呆呆地看着少妇,脸上身上洇出道道血线,陡然从血线处四分五裂,变成一堆堆血肉散落在少妇四周。

少妇用烛火细照,能看见她四周隐隐布着不规则的滴血的细丝。

“小心呀,有我们花家的天蚕丝呢。”少妇的声音旖旎。

血静静地流淌,在庭院,在阑干,在台阶上。

箫声却一直没有断绝,在暗夜里显得极优雅辽远,升在鄯善城的上空。

齐欢带着四个徒弟从花园里转出来,其中一个扛着一个黑衣人的尸体。那徒弟就着月光将尸体的蒙面拉了下来,任谁一看,那都是一张汉人的面孔。那徒弟在尸体上搜了搜,翻出些暗器和一个铜牌来。

“师父。”

那徒弟把铜牌递过来,齐欢接了一看,浓眉紧锁,嘴里沉吟道:“不对呀……”柳盆子远远跟在妙曼的仙奴身后,心里全是吃惊。

仙奴的身法别具一格,犹如狸猫母豹,并不完全避忌宫里的宫女或奴仆,但都出现在他们的视觉盲点上,仿佛对危险有天然的嗅觉。遇见似乎难以闪避的瞬间,仙奴手上的长鞭,灵动若蛇,缠住房梁或柱子,脱兔一般地荡出去,身体就物遁形。在后面的柳盆子看来,那根本藏不住,就是一根旗杆或石凳,但在仙奴要躲避的人的视角来看,正好全无踪迹。

柳盆子身形飘忽,潇洒至极,心里却想,这女人的轻功既没我高,也没我快,偏是效率奇绝,一点也不比我慢。潜行术高超的不过是两种人:一种像自己一般的神偷大盗,一种就是刺客。那她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

两人一前一后潜入了城堡内部,里面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穹顶,但房间分布在四周,高高低低犹如迷宫,真要找那世子的房间怕也是不易。

柳盆子看见仙奴随便就闯到一个房间里抓了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出来,那男孩站在台阶上对着上面的路径指指点点,比比画画……仙奴用手轻轻抚了抚那男孩的头发,那男孩就回屋了。仙奴向上张望了一下,就直奔目标而去。

柳盆子惊呆了,来“偷人”还带这样问路的?

柳盆子不敢造次,远远吊在后面跟上,眼见着仙奴窜入一个堂皇的门里,心道,肯定是这里了。柳盆子的兵器竟然是一把伞。在天花处接近屋门,用伞尖挑开了门缝,无声息地将身体垂落下来。柳盆子脚还没站定,就觉得一股冲天的杀气扑面而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23.以力破道

楼兰海的岬角边,那一百多匈奴骑兵在首领号令下,整齐地拔刀,唰的一声,刀尖上挑,立在那里。

但左岸的大船上还有两人没有出来,留在最大的舱室里。

舱中心,有个人裹着狐裘坐在胡床上,烤着炭盆。这人个子很小,好像只有五尺多高,却不显得五短,因为其身形只是比例完好地缩小了。在炭火映照下,看得出年纪也有三十七八岁,面容秀气得却像个女人,一条额发垂得很长,挡在右眼和右嘴角上,被他苍白消瘦的手指挑在了耳后,不久又垂下来了。

他的左手拿着一支精美细长的如意,在挑炭。

“他们只有三十六人,最强的战力今夜都会派到这里。师叔,围住了他们多少人?”声音却低沉还有些沙哑,男性魅力十足。

靠在窗边有个披着葛袍的人跪坐在那里,盯着窗外。隔着袍子也能看出这人身材甚是魁伟,只是那袍子连头脸都包了,看不到面目。

“被围住了……十九个人,外面可能还有几个弓箭手,我想呼阿朵已经派人去对付了。”那葛袍人回答道,声音像金属在剐蹭,但语气恭敬,丝毫看不出有师叔的地位。

“那班彪忒也狡猾,把十六岁的班固就带进太学,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个如此杰出的儿子,结果藏着另一个儿子,毫无声名,却一举翻了私写国史案。”那袖珍的秀气男子,依旧一丝不苟地拨着炭,“这个班超绝不简单,果然就这样杀过来了。”

“好枪法!那二十多个伏兵,一下就被他们杀净了。”那葛袍人简单报着战局,“九个人动的手,另一组十个人根本没动。”

“没有些战力,哪敢过来冲十倍人数的营地?班超应该就在里面,露脸了吗?”

“不知道,呼阿朵已经开始叫阵了。”

那人没想到,班超也跟他一般,舒服地盘坐在室内,不理会室外进行的杀戮。

啪的一声,一块铜牌扔到了案上排好的竹简上。班昭停了箫,对进来的人盈盈一礼,叫了声:“齐大哥。”

班超拿起铜牌细看,不解地向齐欢问:“这是什么?”

“幽行都的铜牌。”

“幽行都?陇西王的暗卫?”

“班头真是无所不知。”齐欢赞了一声。

“动身前一天,我去大鸿胪寺,把有关西边的资料都草草翻了一遍。”班超道。

“我二哥的本事,就是过目不忘。”班昭不无得意。

班超凝神思考:“说明陇西王暗通匈奴?会不会是嫁祸?”

齐欢摇头:“应该不是,这些人一进来,我就奇怪,没人用匈奴的战斧、弧刀或削刀,拿的都是剑、环首直刀这样的汉家兵器,身法很杂,不少应该出身江湖。后来去了他们的蒙面,几乎都是汉人。”

班昭咬着嘴唇:“大汉的王爷,却帮着匈奴来杀我们……”

班超对着班昭解释:“这陇西王并不是皇族,算我大汉唯一的异姓王。他本就是羌王,母亲倒是汉人,手握五千凉州羌骑,这次西征匈奴,他也是出了兵的。”

“这倒奇了,还有这么两面三刀的?”

“久在边塞,和匈奴暗通款曲也不奇怪。”班超慢慢分析,“暗杀我们也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如果西域大部归顺,陇西就不再是前沿,羌人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他的羌骑多半会被肢解到凉州各郡,他也可能会被招到洛都去享清福了。不像现在,他偷偷地聚集江湖势力,朝廷也睁只眼闭只眼的。”

齐欢叹息:“早知就留个活口。”

“按理说,陇西王不至于这么傻,派自己人就罢了,还戴着身份牌?”班超用一支散简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其中必有蹊跷。”

仙奴“问路”后,直奔鄯善王世子的房间,潜进去是个厅室,看起来有些混乱,像经过打斗一般,地上还有一个扎紧的皮袋,仙奴倒转鞭柄,想要触一下那鼓鼓的皮袋,忽然听到左边房间有异响,闪在一边,口中一声轻哨,手上的长鞭像蛇一般,缓缓在空中延伸,鞭头卷住把手,扭开了门……寒光一闪,一个影子冲出来,迅捷得让仙奴都吃了一惊,怎么好像比那姓柳的都快?

那人一身葛袍,腋下夹着一个口袋,右手探出一支巨镰,站在厅堂中央指着仙奴,脸上一个青铜鬼脸的面具,在寒夜里闪光,说不出地诡异。

仙奴长鞭一抖就缠向对方脚踝,那人一跃,在空中翻身,竟然脚立在天花上,头朝下地望着仙奴。仙奴还来不及惊异,那人脚在天花上一蹬,人像弹出的箭矢,裹着镰刀的寒光,突了过来。仙奴鞭子不及收回,就地一躺,弯刀出鞘,向上一挑,自己平地滑出一丈。

这只是眨眼之间的起落,两人就交换了位置。两人刻意没有让兵器相交,所以没发出一点声音。

仙奴左手长鞭,右手弯刀,全神戒备。见那人两脚站在墙壁上,歪着那张青铜的鬼脸,好像也在诧异。

那人脚在墙壁上一蹬,又弹射过来,势头更疾。仙奴急闪,还了一刀,不想那人只是虚冲,单脚点地,转向门口飞去。

仙奴一刀砍空,见那人夹着口袋“弹”向门口,根本来不及阻挡。

嘭的一声闷响,那人好像连刀带人撞到了什么东西,又弹了回来。

当然是柳盆子。

柳盆子刚刚从门顶那里挑开门,惊觉到杀气扑面,一道怪异的刀光卷了过来,下意识地弹开了伞,自己也被撞了出去。

柳盆子一落地就跳起,骤遇敌袭,心下慌乱,怕是仙奴也遇袭了,伞往前一合,已变成长枪,追进门去。

一进门,就看见仙奴无恙,倒是这个被前后堵住的鬼脸人处在了绝境。

青铜鬼脸人把腋下的口袋放在地上,慢慢退在墙边,将那把长把的镰刀立起来,镰刃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竟有三尺长。突然一矮身,身体一翻,脚又蹬上天花,向柳盆子扑来。这人的身法就像皮球一样,在一个房间的四壁弹来跳去,错身间竟然抓掉了仙奴的面纱,仙奴也割伤了对方。

三人都静止下来,一番打斗竟没有碰翻什么东西,只有三个人的喘息。仙奴被抓去面纱时,清楚地看到那只带毛的手指上,伸出的爪子——那不可能是人类的手。还有“他”跳跃和走路的姿势有些怪,细看发现他的脚很长,几乎是一般人的两倍,但只绷着脚尖着地,就像兔子后腿似的,难怪窜动如兽。但“他”占不到柳盆子的便宜,柳的伞变化多端,攻防自如,所以“他”就更多地攻向了仙奴。但现在“他”已伤了三处,只怕要越来越糟。

青铜鬼面人的镰刀突然攻向了他放在地上的口袋,柳盆子和仙奴顿觉不好,齐身来救,那人却收镰弹向了卧室,柳盆子闪身追去,那人已撞破窗户,坠了下去。柳追到窗前弹出一把飞针,却眼见那人在城堡的外墙像只野兽一般,几个窜动起落,飞快地出了王宫。

倒也有侍卫看见了闪动的影子,再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只当作幻觉或鸟兽罢了。

柳盆子退回厅堂,见仙奴已解开了那遗下的口袋,里面有个闭了知觉的孩子,不过是十二三岁。

“这一定是那世子了。”

“怎么别人也在偷世子?”

耿恭将背上的三节棍结成长枪,带着虎贲八骏转瞬间连挑带抹,就将眼前二十多个披甲武士砍翻了。暗处潜伏的弓箭手开始向他们发射,八骏配合无间,提了对手留下的盾牌,结了个盾阵,然后就看见他们嘴里的“虎头”表演了。

耿恭就站在盾阵的保护之外,暗处只要有箭射出,就暴露了方位,耿恭看也不看,发箭就结果了对方,一箭一命,七八箭射出,箭囊竟然空了。暗处的箭手不会去射那结好的盾阵,只会群起攻击这个独自站在火光下的头领。耿恭慢慢地走向马队,盯着那个走出来叫阵的人,随手接住射来的箭,随手射回去,不过走了二十几步,发了十一箭,就再也没有箭矢飞来了。

那叫阵的大汉,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持一狼牙棒大喝:“我乃大胡使节、呼衍王麾下千夫长呼阿朵,偷袭汉狗,可敢一战!班超!可敢公平一战!”声振夜空。

“操!”耿恭边走边将弓收了,迅速将背上的三节棍再结成长枪,拖在身后。身边正好跑过被火惊散的无主战马,耿恭一跃,跳上了战马,挺枪向那呼阿朵杀去。

呼阿朵也催马而出,两骑对冲,枪棒交击,一声巨响,耿恭荡枪如鞭,抡了过去。对方躺在马背上,刻不容缓地躲了过去,两马交错而过,对了一合。两人豪气干云,回马相对,耿恭长笑一声:“我乃大汉使节……”

话才说出一半,就见一个灰影掠过呼阿朵的马前,鲜血从呼阿朵脖子狂喷出来……耿恭眼看着呼阿朵慢慢从马上栽下去。

风廉回脸说了一句:“不用谢。”就只身冲向了敌方的马队。

耿恭挺枪气结,四顾茫然。

“好歹你也让我把名字说出来。”

24.铜手

耿恭见风廉一个人冲进敌阵,也一举长枪,招呼虎贲八骏也抢马杀敌,枪举到一半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像看见妖怪一样,看见风廉一个在敌阵中掠动,根本看不清剑,一串人却如呼阿朵一般,脖腔喷血,纷纷落马。而马队的另一头,一个移动的剑阵正在收割着人命。

那是九剑侍组成的剑阵,像个活动的屠杀机器,剑光过处,无论人马,尽皆四碎。瞬间,一左一右的剑光闪耀,敌兵倒下一大片,再不可能有像样的攻势。

“班超出来了吗?”船舱里袖珍的秀气男子在炭盆上放了一只铁壶。

“呼阿朵死了。”葛袍人还在窗边转播着战况。

“死了?”那男子一震,“这么快?呼阿朵可是大营里有数的勇士。”

“剑阵!好厉害的剑阵。”

“哪个门派的剑阵?”

“看不出来。”

“师叔都看不出来?”男子挑炭的手停了下来。

“好像是个小孩……”

“什么小孩?”男子觉得葛袍人说得颠三倒四,全不知外面的局势变化太快。

葛袍人突然站了起来,竟然高达九尺,比齐欢还要高出一截。

葛袍人一步跨来,将袖珍男子抓到肩上坐着:“我们走,那小孩来了。”转身将船舱击碎,却看见一个十六岁左右的瘦弱少年站在船舷上,拿着一把不起眼的剑——剑不长,大概两尺七寸,剑身很细,奇异的是剑锋是三棱的,几乎没有剑锷,所以更像一个锥子。整个剑呈暗青色,抓在少年的手里,斜斜地指着他们。

袖珍男子坐在魁伟的葛袍人的宽肩上,感觉一点也不勉强。他望向船外,发现匈奴使团几乎全军覆没,脱逃的散骑,被外面潜伏四散的七名羽林卫,一个个地射下来……

袖珍男子对自己倒全无担心,心里还在嘀咕:“就二十几个人,怎么这么快?师叔对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怎么这么郑重?”

葛袍人一直盯着风廉手里的剑,半晌说了一句:“扬眉?”

风廉动作不变,只是点了下头。

“扬眉?”袖珍男子开始细看这个少年,“那可是春秋时,刺客要离的剑。”

风廉还是不动,只盯着葛袍人。

“班超可来了?”袖珍男子神态可亲,继续问风廉。

风廉总算看了他一眼,摇了下头:“他说了——”

“哦?”

“一个不留。”风廉说罢一掠而起,剑刺向葛袍人的面门。

葛袍人的大手竟然抓向风廉的剑锋,风廉剑势不变,被葛袍人一把握住,但剑尖依旧在握紧的拳头里突前,葛袍人一侧脸,脸上的袍帽被挑开,露出一张粗糙的古铜色的脸。但剑再难突进,葛袍人正欲发力夺剑,剑身过细,竟然被那少年抽走了。

两人都愣愣地不动,一人低头看自己的剑,一人低头看自己的手。

剑上无血,三棱刃像是被抹上了一线金色。而那古铜色粗糙的大手展开,手心有平行的三条剑痕,露出红铜般的光泽。

风廉又动了,跟刚才的一剑几乎一样,刺向葛袍人的胸口。

葛袍人不闪不架,径自一拳击出。

剑毕竟更长,先刺在葛袍人的胸口。

风廉更加诧异,剑像刺在铜盾上一样,难再进一寸,拳却劈面雷霆万钧地打来。葛袍人身材高大,猿臂几乎垂手过膝,所以并不比风廉握剑的手短几寸。风廉是左手剑,发力一催,细剑一弯,把自己向后弹出,右手做了个横剑的姿势,护住面门。拳没触到风廉的右手,但风廉如断线风筝一般,荡出了船舷,落在陆地上。

风廉吐出一口血,抬眼盯着葛袍人,身子一侧,细剑遥遥相指。九剑侍早已扫荡完残局,聚在风廉的身后,剑阵张开,犹如孔雀开屏。

葛袍人突然伸手一挡,一支射向肩头袖珍男人的箭,几乎在那手上迸出火花,竟然折了。葛袍人也不犹豫,发力一跃,甲板被踏了个大洞,人已跃上了岸,往夜色深处跑去。

葛袍人步幅阔大,几步就跑出十几丈,耿恭再射一箭,那葛袍人浑然不觉,任由箭射在后心上,却如中败革,箭羽跌落下来。

“妈的!刀枪不入啊。”耿恭对着已不见分毫的芦苇丛骂道。

先回来的当然是柳盆子和仙奴。但两人并不得意,因为遇见了一个潜伏术并不亚于他们的人。不对,仙奴想了想那人的爪子和古怪的脚,说了句:“那不是人吧?”

一个时辰后,耿恭和风廉他们潜回来了。

风廉很生气,生自己的气,几乎不让齐欢给他疗伤。

“班头,”耿恭有点歉意地跟班超说,“跑了两个,但那其中一个,简直不是人!”

那“不是人”的葛袍人的肩上依旧坐着袖珍中年男子,站在一棵巨大的胡杨树下。

这里离那匈奴使团的驻扎地已有十余里地,葛袍人一口气跑来,确定没有人追击,才如入定一般,站着不动。

袖珍男子也不打扰,静静地坐在肩上看着鄯善城的方向。

如此过了良久,葛袍人突然咳了一声,吐出一口瘀血。

“师叔?”袖珍男子声音平淡,“怎么会这样?”

“不碍事了。”葛袍人的声音犹如扯动破烂风箱,“那孩子的剑气,伤了我的内脏。”

“这孩子是什么来路?”

“难道是剑家的人?”葛袍人说得有些迟疑。

“真有剑家?不是传说?”

葛袍人不答,两人一起看向鄯善城的方向。

“幽行都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望不到半点气象,只怕……”袖珍男人叹口气,“班彪把他这个儿子藏得可真深,低估这个班超了。”

“要是破邪在,我会追过去,把那孩子毙了。”

“我知道师叔是怕我有闪失,也怕被那剑阵缠上,才想全身而退的。”

“我怕,以后再也杀不了那孩子了。”

“没事,等会儿破邪会把那鄯善王世子带回来,到时鄯善王必不敢降汉,只会扣住他们,那时我们再回去料理他们。”

“什么?”齐欢惊道,“刀枪不入,手上还被砍出了红铜色的光芒?”

“齐大师想到什么了?”耿恭说清了他们的所遇,包括那神奇的葛袍人。

“那人年纪多大?”齐欢问。

“嗯,看不出来,就像个铜铸的……人,比你还高一尺。”耿恭道。

风廉兀自不说话,抱着剑闭目沉思。

齐欢却娓娓道来:“我听先师讲过——三十年前,赤眉绿林的余绪,还在西蜀与先皇帝对峙。当时他们依持的,就是所谓的天下四大高手,号‘金银铜铁’,分别是金枪、银钩、铜手、铁剑,皆万人敌。其中就是这个铜手,不用兵器,一身横练的功夫,不惧刀箭,尤其一双手,坚若斧锤,撕虎裂豹,马援将军平定西蜀后,这四人应该都灭于铁骑之下,可是今天你们遇见的这人,听起来,不是铜手,就是他的门人。”

“铜手。”风廉喃喃自语。

“西蜀躲了三十多年的大高手都出来了,还有陇西王的幽行都。”班超转脸望向柳盆子和仙奴,“还有你们碰到的那个像人狼一样的鬼面人,咱们兵分三路,路路都跟他们对上了。这匈奴使团的身后,是个什么人啊?真是我的知己。”

“破邪来了。”葛袍人沉声道。

一个身影由远及近,身形也算迅捷。

但葛袍人以及肩上的袖珍男子几乎同时问出了声:

“你受伤了?”

“你怎么空着手?”

“家主,师叔,”那人并不摘下青铜鬼脸面具,躬身道,“本已得手了,结果来了两个夜行高手,几乎脱不了身。”

“世子被他们抢走了?”袖珍男子面色不变,看不出表情。

“怪我无能。”破邪半跪在地上。

袖珍男子沉默半晌,笑起来:“哈,班超,班仲升!你我倒是知己。起来吧,师兄,不怪你,怪我。”

破邪不敢起身:“家主算无遗策,是属下学艺不精。”

“你还学艺不精?”袖珍男子笑道,“再学就成妖精了。是我没有想到他带的人这么可怕,让他们以力破道了,一个小孩就能对上师叔。哈,还真是很有意思呢!”

月色越来越薄,东方开始隐隐透亮。

那葛袍大汉肩上坐着一个,腋下夹着一个,大步如飞,三两下就没身在晨雾里。

25.质子

天已蒙蒙亮,鄯善王宫的奴仆宫女就开始一天的忙碌了。

洗撒浇淋,生火做饭,备衣戴鞍,井然有序却悄无声息,毕竟贵人们还没有醒来。但城堡内的一声惊叫,打破了晨曦。

一个早起的专门伺候世子殿下的宫女从她的小屋里出来,转入世子宫殿的厅堂,满墙满天花的脚印,中间地上还有一个蠕动的皮袋。

一队侍卫闻声冲了上来,用枪杆捅了一下那皮袋,便用刀割开了袋口,里面绑着一人,花白头发披散着,两颊鼓鼓的,嘴里像塞了硬物……领头的侍卫一下认出来,这不是世子殿下的少师吗?急急割了绳索,尚未解完,那少师噌地跃了起来,扑进世子卧室。众人还在惊异,又见那少师从卧室跑出来,嘴里的异物早已吐出,高喊着:“快去寻殿下!殿下不见啦!”

鄯善王独坐在寝宫里,一夜没睡。

这代的鄯善王叫屠广,是有汉人血统的。听闻汉军西出攻击匈奴,本来还是窃喜的,汉使一来,也真想依附。但前日夜里,匈奴使团就到了,规格很高,带着近三百的精卒,驻扎在城外。

昨日早上屠广悄悄出城见了匈奴使。那使者据说是匈奴有名的勇士,长得粗豪,却并不傲慢。那使者的旁边,坐着一个个子很小、穿着狐裘的汉人,坐在那儿说:“身有残疾,无法起身见礼,望鄯善王见谅。”口齿清雅,倒让鄯善王如沐春风。

“贤王本有三子,不想一子未及足月而夭,一子……”那汉人掐指而算,叹了口气,“由水而遁。只剩下当今世子。”

屠广惊骇莫名,他早年还不是世子时,曾与一民间女子苟且,后来那女子怀孕,被他找亲信假装娶了,待其生产,不想女子难产,母子皆丧。后来争世子,怕这段事情曝光,亲信也被他找缘由灭了口,不想被这古怪的小男人随口道出。倒是九年前,他的长子在楼兰海中划船嬉戏,不想落水身亡,国人还是有人记得的。

“世子独受万千宠爱,可能要受点劫难,才可成才。”那人皱着眉,像是想不通,转脸就笑了,“你们谈正事,我再运筹一下。”手里拿出一个龟壳来,放进几枚铜钱,放在耳边听起来。

使者呼阿朵直来直去,说汉军大举来犯,匈奴并未有大的损失,只是战略撤退。汉军劳师动众,后勤尾大不掉,必不能持久。西域还将是匈奴关照下的西域。而且西域诸国如焉耆、龟兹等国,向单于保证,誓要抗汉。

屠广一下惶恐起来,匈奴积威已久,自己成为归汉的出头鸟,会不会有灭顶之灾?口里忙说,未与汉朝达成任何条陈,只是虚与委蛇。

呼阿朵眼里放出精光:“那就好!”

那汉人突然说:“好了。”将龟壳在案上一划,五枚钱依次排开,指着一钱说,“一切就看贤王如何踏过这道关隘,或者惠及三代,或者伤及寿元或性命。”

“刚才先生言及我那不成器的世子?”屠广道。

那汉人笑:“他倒是有惊无险,有更大的气象。”

“先生可是汉人?”屠广问。

“我是汉人。你是想问,我身为汉人,为何在大胡的使团里?”那人慢慢收了铜钱和龟壳,“我眼里不分胡汉,只有气运和天命!”

“先生善于望气和断命?”

那人微笑不语,呼阿朵哈哈大笑,眼里却有点睥睨神色:“我说鄯善王,你就没听说过鱼又玄吗?”

整夜,屠广故意撤去了所有城防,心想由他们两个使团斗去,但也知道两个使团强弱立判,一方在明,只有三十六人;一方在暗,有强兵三百人,作壁上观等于是看着汉使团覆灭。心里纠结着万一汉朝追究起来,如何推诿摘清自己。

天刚亮,屠广反而疲倦地想睡,听见有宫女急急来报,说世子在卧室内不见了!负责保护和教授世子的少师,正跪在外面请罪。

屠广大惊,冲了出来,但见那少师伏地大哭,说自己昨日夜里听见世子房中异动,刚想查看就被人头上罩了口袋,然后击晕了。“世子定是被那些人劫走啦!”

少师本是汉人,文武全才,武功可能是鄯善城内的前五吧,竟然都看不见潜入者就被制住。屠广心下明了,此事必与两个使团有关,而且宫里说不定还有内奸配合,心下暗怕起来。

接着有人来报,布在国宾馆监视汉使团的暗哨、包括礼宾大臣全都失踪了。

屠广大叫一声不好!如果万一是汉人劫了自己的儿子,而他有意纵容的匈奴的刺客又杀上门去……屠广奔出宫来,率领可召集的所有部队,围向宾馆。

宾馆外霎时兵甲闪亮,马嘶车辚,围得水泄不通。

鄯善王屠广带着身边最强的侍卫队冲到宾馆门前,但见四门大敞,一片寂静,里面传出阵阵的血腥气。屠广心下惶恐,汉使团难道已经被屠杀光了?

侍卫队先列阵,戒备地进了庭院,屠广跟在后面,但见那假山下的小池塘已被血染红。

宾馆的厅堂门窗全开,能看见空荡荡的大堂中央坐着一个人。

众侍卫呈扇形围拢过去,所有刀剑都指着那人。屠广走进大堂,认得这人正是此行汉使团的正使班超。

班超右手持着大汉使节,桌案前摆着银制的碗碟,还有琉璃杯里殷红的葡萄酒。

班超平静地看着屠广:“贤王的病好了?”

屠广没有说话,猜度着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形。

“贤王昨日不肯见我,是去见他了吧?”班超左手提起一个盘子上银制的精美笼盖,露出一个人头。班超把盘子转了个方向,屠广才看清是匈奴正使呼阿朵的人头,不禁身体颤抖起来。

班超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夹在两边不好做人,我就帮你做了决定。”

屠广的脑子飞快运转,张口叫众侍卫收了指向班超的刀剑。

“这就对了。”班超微笑,拿起一杯酒抿了一口,“夜里我的人杀入了匈奴的大营,你猜怎么着?竟然救出了一个被他们劫走的小孩,一问,说叫屠岸。”

屠广的面色变幻不定,终于微微躬身:“鄯善一国,本就是诚心要归顺大汉的。”

“如此最好。”班超推出一杯葡萄酒,抓起头发,将那呼阿朵狰狞的人头拎起来,滴了几滴人血进去,随手甩了人头。屠广的目光随着那人头一起飞出窗外,扑通一声水响,想必是沉到了池塘里。屠广觉得自己的心也一起沉到了水底,血色无边。

“敬贤王一杯。”

屠广踌躇不前。

“敢问上使,我家世子现在何处?”侍卫长一步踏前,拦在屠广身前,口气颇不客气。

“你是谁?”班超怫然不悦。

“请归还我家世子!”侍卫长再踏一步,几乎冲到班超身前。

班超一举使节,挡着那侍卫长的视线,低喝:“大汉使节在此,退回去!”

那侍卫长身材魁伟,露出狠戾的神色,一心只想抓住眼前这汉使,换回世子。大喝一声,伸手就向拦在身前的那使节竹杖抓去。

班超岿然不动,但听一声箭啸,侍卫长仰面就倒。

众侍卫扶起侍卫长,一支雕翎箭从侍卫长的右颊射入,从左颊透出。侍卫长呜呜地叫不出声,嘴里吐出鲜血和断齿。一干侍卫围住屠广,四处戒备,根本不知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这箭射得妖气十足,也缺德十足。侍卫一时不知该怎么把箭拔出来——一边有箭尖的倒钩,一边有雕翎,哪头拔都会撕开侍卫长的脸……

鄯善王屠广一下浑身汗湿,觉得自己正被那不知所在的神奇箭手锁定着,侍卫们怎么挡都没用。

班超站起身来,盯着诸人,森然道:“这是大汉之威!”把使节猛地一举,六重节旄颤动不已,“我看谁敢触碰。”

屠广推开众侍卫,向使节躬身行礼:“终屠广一生,皆服顺大汉。”

班超将使节顿在地上,睥睨道:“贵国本叫楼兰,是大汉立你们屠氏为王,更名鄯善。你若不善,我也可再叫它楼兰。”

鄯善王屠广身子软了,终于跪了下来。

鄯善王宫大宴,上首,鄯善王和班超几乎并排而坐。

使团其他一些人如耿恭、柳盆子、风廉等和鄯善群臣坐在下首。女子们并没有出席。

柳盆子摇头晃脑地观听歌舞,饮着葡萄美酒,道:“原来出使这么刺激!”

“原来出使这么容易呀!”耿恭也由衷地感叹,把脸凑到风廉面前,“以后我和人交手时,你能不插手吗?”

“我觉得你那样太麻烦。”风廉道。

“这不是麻烦,嫌麻烦我就一箭把他射了。”

“你怎么不射他?”

“那样他不服气呀,男人跟男人之间,就要正面打脸,把他打烂为止!”

风廉似懂非懂地看着耿恭,摇着头:“麻烦。”

鄯善城外,班超使团麾下的几个羽林卫,在戈壁滩上奔驰。

为首的正是玄英,玄英身前抱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就是鄯善国的世子屠岸。

马队奔入一个红石峡谷,山壁被风蚀得如凝固的火焰,峡谷越来越窄,几骑驰在阴影里,回声在山壁间反射,蹄声响亮,犹如千军万马。

玄英突然拉紧了缰绳,马几乎立了起来。玄英抱紧世子,身边几个羽林卫都拔了刀。

原来峡谷的窄路上背身站着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那黑衣人摘了斗笠,露出有文身的光头来,转过身,却是齐欢。

班超本来还在宴席上耐着性子守着繁文缛节,见一个羽林卫匆匆而来,在耿恭那耳语,接着耿恭来到他耳边窃窃低语。

班超皱起眉来,含笑向鄯善王说告退一会儿。

班超与那羽林卫急急赶到峡谷,齐欢依然在那里拦在马前。班超先让玄英把世子带到远处。

“齐大师这是为何?”班超道。

“你们要把这个孩子带到哪去?”

“敦煌郡。”

“鄯善王已经臣服。何至于还要绑一个孩子不放?”齐欢道。

“送质子入汉本就是邦国之交的常事。”

“这种逼迫下的盟约,真的有意义吗?”

“就是怕盟约没意义,才需要质子。自古使然。”

“说来说去,还是霸道。”

“齐大师有何高见?”

“你也曾是游侠,不觉得如此有违侠义之道吗?”

“是屠广不义在先,把我们出卖给匈奴。”

“不能因为他人的恶意,而改变自己的方式。”齐欢平静地看着班超,“而且之前,我们也没机会表达诚意。”

班超沉默不语,沉思了一会儿,对羽林卫挥手:“听齐大师的,回城。”

王宫的宴会还在进行。只是耿恭代替班超坐在了上首。

班超牵着世子的手,从门外慢慢走进来。

歌舞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众臣里有人欢呼,屠广把脸转到别处,泪都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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