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李璟端坐龙椅之上,看着身穿青衣官服的少年低着头不疾不徐地踱进殿内,因距离尚远,看不清他的容貌,可那份从容不迫和自信的态度却是装不出来的。步伐稳定,每一步都走的很踏实,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他年方弱冠的年龄。
有一霎那,李璟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少年并不是来庄严肃穆的勤政殿奏对的,而是闲庭信步于花园之中,正低着头寻章摘句。
“微臣裴茳,叩见陛下!”裴茳在离龙椅越几丈远的地方停住,大礼参拜,控制住抬头去看龙椅上皇帝的欲望。
“免礼。起来说话。”一丝微笑浮上李璟的面颊。走到近前之后,才发现这少年相貌俊秀,英姿挺拔,说话的声音清澈明朗略具金石之音,令人颇具好感。
裴茳站起身子,抬头仰望御阶龙椅之上的皇帝李璟。却见李璟年约三旬,面容清矍,鼻梁挺拔,双眼有神,眉毛却有些疏淡,脸色呈现着一种不健康的白晰。腰背挺直,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龙椅上的右手在下意识地轻轻拍打着扶手。
裴茳第一印象,李璟非长寿之相。脸色苍白眉毛疏淡,都是说明身体健康状况有问题;第二感觉是,李璟正在观察自己,以心理学的理论,当一个人在无意识地做一些小动作时,脑部反而在做非常快速的判断和分析。
“听说,天青玉酿出自卿家之手?”李璟突然问道。
嗯?不是说是问福州之事么?怎么变成问酒了?裴茳迅速地瞟了一眼殿内,只见陈觉和林仁翰、林仁肇站在御阶下的左侧,微笑着望着自己。很好,既然他们都是面带笑容,说明之前与皇帝聊的不错,至少没有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是微臣依古籍记载所创。”裴茳顿了顿,继续道,“并与海陵县陈氏、清江顾氏、长兴侯郑氏共同经营。微臣以制酒技术入股,占一成利。”
裴茳也不知皇帝问起天青玉酿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将合股之事也招了出来。天塌了也有个子高的来顶,自己一个占一成股份的人,总不会被推到前头去。
“哈哈,陈相公,你们家倒是做了一门好生意啊!还有那顾老儿和长兴侯,白白捡了个大便宜。燕王早有来信,托你们几位的福,他那卖酒的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日进斗金啊。就在上个月,还贡了五十匹北马和三百坛玉酿。寡人倒没想到这天青玉酿竟能如此热销,据说北面晋国和契丹极为风行,以致造成了一酒难求的现象。这让寡人看了,也是眼热不已。”李璟笑吟吟地向陈觉说道。
陈觉跨前一步,笑着回应道:“陛下富有四海,哪里看得上我们这种小打小闹的生意?若陛下喜欢这酒,不如将此酒列为皇家贡品,我这便替族里答应陛下,每年贡酒一千坛,分文不取。”
裴茳心内暗赞,陈觉能稳居如此高位,究竟还是有些能耐的。一千坛酒送出去,博了个皇家贡品的名号,实在是太划算了。有了皇家二字,每坛酒至少可以加价一成销售,更是顺便做了个大广告,又讨好了皇帝,最关键的是堵住了皇帝讨要酒坊股份的嘴——你看,我每年都白送你一千坛酒了,你一个富有四海的皇帝,再还好意思分我的股份么?一千坛不够?那就两千坛!
李璟用手点了点陈觉,似笑非笑地说道:“就依陈相公所说,将天青玉酿列为皇家贡品。至于一千坛贡酒么就不要了……寡人也不来占你这个便宜,让言官说寡人与民争利。这样罢,据说燕王到你家批量采买,以市价八成采购。那寡人命少府到你家批量采买,以市价七成采购即可。”
李璟嘴上说着不与民争利,这一砍价就砍了三分之一去,也算得上是个做买卖的老手了。
“陛下圣明!就依陛下所言。臣回去之后就写信给族叔。”陈觉笑着答应了。
酒的事情敲定,李璟又再度将注意力放回到裴茳身上:“裴卿,这酒为何命名为天青玉酿啊?”
裴茳回禀道:“这是家祖父取的名字。家祖父言道,此酒色透明、香四溢,空灵通透如秋日天青,故而命名为天青玉酿。”
“好一个空灵通透如秋日天青!非善饮善品者,不能形容这美酒的酒色滋味。令祖父这酒名取得极好!”李璟赞道。
“谢陛下夸赞。”
李璟招了招手,阶下一位宦官躬身捧着一道章本走到李璟身旁递了过去,李璟缓缓展开,读道:“儒林郎裴茳,年十六,泰州海陵县人氏。父母早亡,祖父裴盛,以教授私塾为业。兄长裴苌升元五年入募顺化军,保大元年秋升为小校,保大二年升营指挥使,保大四年春升调至神武军左厢第三军第五营指挥使。”
读到这里,李璟顿了顿,瞟了一眼站在阶下的陈觉。从顺化军调神武军,那是两个军队体系的调动,一个是节度使自辟的地方武装,一个是拱卫京师的六部禁军,其中若说没有什么猫腻,那是打死他都不信的。
感受到皇帝的炯炯目光,陈觉却脸带笑容仿若不觉,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没有。当官不能谋私利,植党羽,看顾亲朋,那当什么官?这个是潜规则啊,就算是皇帝也是要捏着鼻子认下的。
李璟继续读道:“裴茳十五岁方入县学,其后以酿酒名义寄居陈氏庄园,并获海陵县推荐入国子监读书名额……”
读到这里李璟又顿了顿,心里说不出的腻味。这当年入县学当年便获国子监推荐名额,自然也是有什么猫腻的。正所谓利益动人心啊,以天青玉酿这笔连自己都有些动心的财富,出什么幺蛾子都不令人奇怪。
“保大四年春,与陈氏族人一同进京,同入陈觉幕府。途中与丹阳齐适高、滁州洪佻结为密友,齐适高遣门徒鲁重楼与洪佻一同护卫左右。齐适高者,号吴中大侠,东海海商,麾下拥有海船数十艘,船工千人;洪佻者,号称拳棒无双,江北第一,曾以百人聚歼千人流寇,先帝时以州团练使衔而数征不至……”
读到这里,李璟不由嘿嘿冷笑道:“裴卿了不起啊!布衣白丁之时,便能让吴中巨商齐适高和江北第一的洪佻折节莫逆相交,你何德何能啊?嘿嘿……一州团练使都弃若鄙夷之人,竟甘心充为你的护卫……了不起!”
这下连阶下侍立旁听的陈觉和林仁翰都惊骇莫名。谁也想不到,那个贴身护卫裴茳的所谓“滁州野人”来头竟这般大!拳棒无双,江北第一啊!先帝以一州团练使的职位来数次征辟不就之人啊!
尤其陈觉,心中顿时觉得有一万匹草泥马踏过。大叹可惜!早就觉得那大汉有异于常人,却不知此洪佻竟是彼洪佻。当年洪佻领数百江北豪杰扬威卧虎岗的事迹流传极广,震动朝野,被传为一时佳话。一提起洪佻,江北豪杰谁不膺服感佩?风头之健,一时无量。
这么一尊大神在自己身边呆了这么久,自己竟毫无所觉,未能将其拉拢在自己门下,着实可惜可叹。
而林仁翰的感官却又有些不同。初次与裴茳相交,以裴茳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气度,他一直误以为裴茳是世家子弟出身,才被委以重任。如今听来,这少年竟是出身寒门,年虽弱冠,毫无家世背景,凭什么能与林氏齐名的大海商齐适高、江北第一人洪佻相交为友?细思起来实在有些可畏可怖!……唐国皇帝说的没错,了不起!
李璟这“了不起”三个字评语,颇有些诛心。裴茳不由拜伏下去,道:“臣,惶恐!朋友相交,贵在知心知意。微臣事洪佻、齐适高如兄,故而洪佻、齐适高两位兄长待微臣甚厚。”
李璟盯着裴茳拜下去的身影,心内不由感叹。好小子,到了这时候,嗓音依旧如常,不见丝毫变化。
惶恐?哪里见到有丝毫惶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