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诸人之中,以你的才情天分最高。不知你对陛下这阕词如何看?”
课堂之前段文圭悠悠地提问声遥遥传过来,将裴茳的思绪从家内琐事中拉回到澄心堂。
在开展诗词歌赋之类的授课内容时,段文圭向来是不会向几个陪读生提问的。他一向认为,教授皇子学问是翰林侍讲的重要职责,至于陪读嘛,不过是衬托红花的绿叶,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就好,若是光芒过盛,遮掩了诸皇子皇女的风头,那就是以客反主,反而不美。
对于这一点,崇文馆大学士张易又是另一种风格。张易是禀着有教无类的宗旨来教书育人,凡是坐在这课堂内的,无分贵贱高低,都是学子,就应该一视同仁。
从品性来看,张易自然高洁傲岸些。可对于裴茳等人来说,还是更喜欢段文圭授课。听张易讲课,那就要打起全副精神来,不能遗漏分毫,要不然回答不上来,戒尺可是丝毫不讲情面的就会打下来;而老段的课,可听可不听,反正他的眼里永远没有你,哪怕你在课堂上睡觉也没关系,只要不发出声音来打搅他向诸皇子皇女授课就行。
裴茳鄙视地瞄了段文圭一眼。这老段是不是吃了春药了?李璟的《摊破浣溪沙》都唧唧呱呱地讲了快一个时辰了,他犹自沉浸于这阕词的优美意境中无法自拔,如同一个顽童得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百般玩耍仍不肯罢休,还要得到同伴的赞赏才能觉得心满意足。
还有完没完了?这阕词再好,也不过是首悲春伤秋的花间派婉约词,你老段如此推崇,作为帝国继承人选的诸皇子有样学样,一个个的只知道寻章摘句、无病呻吟,又有什么好处?
这是害国!真真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腐儒。李璟选这种文艺青年来教诸皇子读书,脑袋一定是被门板夹了。
不教上马练兵战阵之道,不教理政治国安民之术,却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如此重视,这是何等的愚蠢?这不是脑袋被门板夹了是什么?
且不说裴茳在后排座位中暗暗腹诽,被点了名的李从嘉站了起来,理了理思路,用依旧稚嫩的嗓音回答段文圭的提问。
“父皇这阕词,上片重在写景,下片重在写人抒情。写景从西风残荷的画面写起,以韶光憔悴在加重,更见秋景不堪;写人从思妇怀人写起,梦回而感鸡塞征夫之遥远,倚栏而更见凄凉。整阕词,犹以‘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一句最佳,意境悠远,吹彻二字用的极妙……”
年方十一岁的李从嘉侃侃而谈。裴茳从后面看,无法观察到这位六皇子的表情,但从他的语调语气听来,分明也有一种怡然自乐的感觉蕴含其中。这位小弟弟的诗词天赋确实令人震惊。
真说起来,李璟诸皇子在诗词上的造诣,都不算差。可要论天赋才情,六皇子李从嘉的天分却是要高出诸兄弟不止一头。李从嘉是钟皇后嫡出,钟皇后共育有四子,嫡长子李弘冀,嫡二子李弘愈(早夭),嫡三子李从嘉,嫡四子李从善。李从嘉在诸皇子中按年纪排名第六,李从善第七,故而以六皇子和七皇子来称呼。
如果历史的轨迹不曾变化,十年后,皇太弟李景遂请辞太弟,李弘冀被立为太子;十一年后,李弘冀鸩杀李景遂,太子之位被废,将由这位六皇子继立太子;而十四年后,李璟驾崩,李从嘉即位,将改名为李煜,史称南唐后主。而这位皇帝的诗词造诣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超李璟,被后世誉为千古词帝!
你一个皇帝,本职工作做不好,诗词文学上却一不小心弄了个光耀千古出来,有个鸟用!这算不算是文青病?这算不算是不务正业?
若是先帝烈祖李昪泉下有知,只怕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他辛辛苦苦出生入死打下一片江山,好不容易从一个小乞丐混成了皇帝,结果儿孙这般不争气,硬是从皇帝混成国破家亡的文艺青年。虽说古人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这还是三世啊,这就斩得一点也不剩,也太快了一些。
一时间,裴茳看着前排诸皇子在与段文圭就李璟的这阕词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一字一句的掰开来揉碎了,细细咀嚼,仿若一道美味大餐,饕餮而食,连带着隔壁的皇女和几个陪读女伴也一同加入了大讨论,气氛热烈之极。
裴茳侧耳听了,那周小娘子虽未高声附和皇子皇女们的赞颂,但与左近的女伴窃窃私语间,却也是极为推崇钦慕的。此时的他,自然早已打听清楚了周小娘子究竟是哪家的女儿——镇南军节度使、侍中周宗之长女。
周宗,泗州涟水人,是先帝烈祖李昪身边极其亲厚信任的老臣。早年四处飘零,妻子皆丧乱于战乱之中,直到三十多岁了,才被时任润州刺史的李昪相中,纳入幕府,任为牙吏,并与马仁裕、曹琮一起被李昪引为心腹。周宗其人擅长接人待物,善于辞令,史称“方时艰难,每使四方,辄称职,端敏可仗”。说的是周宗在李昪作为徐温义子时,执掌军政之权,却屡被徐温诸子和众将猜忌针对,多亏了周宗多次四处串联奔跑,才打消了徐温诸子对李昪的围攻,可见其办事能力之强。
其后,随着李昪地位不断上升,周宗也随之水涨船高。李昪代吴立齐,周宗是首倡之人,并自告奋勇去广陵劝说吴帝杨溥禅位。宋齐丘怕周宗得了从龙首功,特意跑到李昪面前危言耸听,说时机未至,应斩了周宗向吴帝请罪。好在此事遭到了徐玠等人的强烈反对,周宗才得以逃过一劫,却被贬为池州副使。几个月后,李昪在徐玠、李建勋、孙晟等人的不断鼓动下,召回周宗,密议内禅代吴。升元元年十月,李昪即皇帝位,国号为大齐。周宗也因拥立之功,迁同平章事、内枢使(即枢密使,为避杨行密的讳,改称内枢使)。升元三年,又是周宗带头上书请皇帝复李姓(这时的李昪还是叫徐知诰),不久,徐知诰从众臣之请恢复了李姓,改名李昪,改国号大唐。李昪称帝后,对周宗异常信任,让他主管盐铁事务,从此周宗其家大富。
李璟刚刚即位为帝时,曾任宋齐丘和周宗为左右丞相。宋齐丘独揽朝政,极力排挤周宗,后又命人散布流言中伤他,挤兑地周宗跑到李璟面前痛哭。李璟就此借故罢宋齐丘为浙西节度使。保大二年,又罢周宗右丞相之职,转任镇南军节度使、侍中。
可以这么说,周宗和宋齐丘一样,为先帝烈祖李昪称帝立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也是先帝李昪留给李璟的顾命老臣。资格老,功劳大,又红又专。只是与宋齐丘不同的是,周宗不喜结党,在政治上没有野心,纯谨自守,更得李璟的信任一些。
周小娘子就是周宗的长女,是他续弦以后生下的女儿,大名周娥皇。周宗快六十岁才得此一女,自然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宝贝。当然,他刚在保大三年时又生了第二个女儿,如今年方两岁,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奶娃娃。
不得不说,周宗那方面功能还是十分的强大,快七十岁的老头了,还能生个女儿出来。只可惜,子嗣缘薄,没有儿子,只生了这两个女儿。但就是这两个女儿,也史书上也是不得了的存在,甚至比他周宗本人还有名——她们就是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小周后。大周后周娥皇,小周后周薇。
这些都是题外话。
时下的风气就是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皇帝李璟和围绕在其身边的冯延已、韩熙载之流都是喜好吟诗作词、低酌潜唱的文青时,你能指望这个这些皇子皇女和权贵阶层去喜好舞刀弄剑么?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文青这个病,实实在在就是李璟这个皇帝亲手种下的苦果。
裴茳也伴读了快一个月的时间了,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皇家教育是如何地变态。清晨三点多起床,五点钟在澄心堂点卯并开始早课,到辰时吃早膳,早膳结束继续上课,到午时略微休息一会儿,用些点心果腹,接着继续上课,一直到未时末下课,整整十二个小时,也就早膳和午休时休息一会儿。皇子里,年龄最小的李从善年仅八岁;皇女更小,永宁公主李芳仪年仅六岁,这在后世,还是上幼儿园的年纪,而在澄心堂,却已经开始听张易讲《礼记》《春秋》了。能不能听懂且不去论它,仅仅是三点多起床这一点,你真的不能再苛刻太多了。
要说皇帝李璟对子女的教育问题还是比较重视的,遗憾的却是,教育的方向实在是错的有些离谱了。
文青是个病,貌似这病还传染。瞧这势头,李璟甚至打算还要把这病遗传到诸皇子皇女身上。